第九回 是樹，非樹？半棵樹
終于湊夠數(shù)了。出于強(qiáng)迫癥般的職業(yè)謹(jǐn)慎感，榴蓮樹班主任重新點(diǎn)了一遍名單，果然一棵樹都不少。這下她可以安心了，今夜可以安然入眠了。
只是邵曉曉可真執(zhí)拗，竟然自顧自地找了一個他自己習(xí)慣的位置待了下來。這樣也好，只要大家都安寧下來，平安度過這一夜，明天的事情就交給明天了。
但是榴蓮樹班主任早有預(yù)期，她心里太明白了，自己所希望的，這些小崽子們是一定會背道而馳的。果不其然，雖然她心里早有準(zhǔn)備，但嘈雜聲還是來得太早了一些，甚至沒容她稍微閉上眼睛對明天產(chǎn)生一個幻想。
“老師，郭永芳扎我?！毕阏翗鋮瓮袢胤薹薏黄降卮舐暫鹬?。這倒不像她平時的作為，這個小姑娘一貫都是比較安靜的，既然如此出離憤怒，一定是氣憤到了極點(diǎn)。
榴蓮樹班主任的行走能力又得到了一次鍛煉。她開始習(xí)慣用樹根一樣的腳丫走路了，這感覺，就像以前光著腳踩在沙灘的鵝卵石上一樣。她就這樣硌著腳，走到那片嘈雜的叢林。
剛走到跟前，就聽見香樟樹呂婉蓉說：“老師，郭永芳不是一棵樹，是一棵玫瑰，和我們不一樣。而且她還喜歡扎人，我身上被她扎出好幾個孔啦。”
這還沒完，旁邊的樹也左一言右一語地數(shù)落起玫瑰郭永芳的不是，大家投訴最多的就是她動不動就用身上的刺往別的樹上戳。
“是這樣嗎？”榴蓮樹班主任問，“小芳，你喜歡往別人身上戳？而且還樂此不疲，戳了這么多小朋友？”
“才不是呢！”玫瑰郭永芳?xì)夂艉舻卣f，“誰稀罕去戳它們啊？是它們先招惹我的?！?p> “招惹你什么了？”
“它們說它們是樹，它們是一伙兒的，說我不是樹，和它們不是一類。”
榴蓮樹班主任問大伙兒：“是這樣嗎？”
香樟樹呂婉蓉說：“我沒說她。我只是問了紫薇樹李娉婷一句，‘玫瑰是樹嗎？’然后郭永芳就對我不依不饒了。”
這個問題簡直讓榴蓮樹班主任哭笑不得。在班級里，見天處理這種問題，沒想到成為樹以后，這種尷尬的問題反而升級了。
還沒等榴蓮樹班主任反應(yīng)過來，大白楊古力接過香樟樹呂婉蓉的話說：“玫瑰當(dāng)然不是樹了，我媽媽在陽臺上就種了一盆，玫瑰和蘭花一樣，是花草。”
看樣子大白楊古力站在了香樟樹呂婉蓉的一邊。只不過他馬上為自己的立場付出了代價，只見郭永芳將一根帶刺的枝條像鞭子一樣疾風(fēng)驟雨似的抽在了他的身上，疼得他哎呦呦地直叫喚。
榴蓮樹班主任急忙制止，說：“別鬧了。郭永芳，你不能動不動就出手傷人?！?p> 玫瑰郭永芳反而像受了更大的委屈，嗚咽著為自己的身份辯解：“蝙蝠長得象鳥但不是鳥，我也長得像花草但不是花草?！?p> “小芳，你的做法不對，不過這個說法倒是對的，”榴蓮樹班主任說，“玫瑰是雙子葉植物，夾竹桃科，屬于玫瑰樹種，當(dāng)然是樹啦。但我們這些樹，很多都是喬木，個頭比較高，玫瑰樹屬于灌木，和喬木有一些區(qū)別?！?p> 玫瑰郭永芳馬上接著說：“這當(dāng)然是美麗的區(qū)別啦，玫瑰屬于最美的樹。”
榴蓮樹班主任說：“玫瑰樹的花不但美麗，而且芳香優(yōu)雅。既然這樣，小芳，你是不是不應(yīng)該用刺亂扎呢？”
“我不是想用刺來扎同學(xué)們，我只是想，離它們更近一點(diǎn)。”
榴蓮樹班主任想，這大概也是她的真心話吧，但到底是小孩子啊，不知道熱情需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再放眼望去，她發(fā)現(xiàn)，其它樹都本能地和玫瑰樹保持著疏離感，玫瑰郭永芳的確有些孤單。
于是，榴蓮樹班主任叫玫瑰郭永芳靠近自己，對她說：“小芳，你慢慢靠在我身上，記住，一定要慢哦，而且不要把刺對著我，不然你的刺會把老師扎疼的?！?p> 玫瑰郭永芳還真有靈性，她迅即明白了班主任的話，將身上的刺收攏著，朝著別的方向，然后慢慢依偎上榴蓮樹的樹干。
榴蓮樹班主任心里咯噔一下，她其實還是有些忐忑的，但發(fā)現(xiàn)玫瑰郭永芳竟然真的小心謹(jǐn)慎沒有扎疼自己。小孩子就是這樣，當(dāng)心貼近之后，它們的心是天然地柔軟的。
玫瑰郭永芳收起莽撞的做法，如法炮制去接近其它樹，慢慢地，首先湊到了大白楊古力身上。大白楊古力感到身上癢癢的，玫瑰郭永芳斂起的刺像撓癢癢的小指頭，不覺得呵呵笑出了聲。
這種打鬧一開了頭，就收不住了，群樹紛紛玩耍起來。
榴蓮樹班主任也不想再去制止它們了，任憑它們恣意放松一下吧，成為樹之后，自己還不能徹底了解它們的習(xí)性呢。
榴蓮樹班主任只想自己能夠靜一靜，她緩步向外圍走去，走到這片叢林的邊緣。她在那里守護(hù)著這群小樹苗，閉上眼睛，讓自己回味一下過往，并對明天的朝霞和朝露作一次暢想。
在更遠(yuǎn)的地方，榴蓮樹班主任發(fā)現(xiàn)，依稀有一株樹影，定睛一看，她發(fā)現(xiàn)那是廣玉蘭朱佩佩。
榴蓮樹班主任發(fā)現(xiàn)廣玉蘭朱佩佩的樹干很粗，仿佛已經(jīng)成年，只是個頭兒看上去還是個孩子。只見她攏著肩，將兩只樹枝手臂擋在胸前。
榴蓮樹班主任顧不得疲倦了，拖著樹根腳丫緩緩走上前去，“佩佩，你怎么不和大家待在一起？你一棵樹獨(dú)處，安全也沒有保障啊。”
廣玉蘭朱佩佩似乎故意把臉側(cè)向一旁，沒有正眼瞧榴蓮樹班主任。
看樣子她又恢復(fù)從前的樣子了。
每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朱佩佩都會經(jīng)歷這樣一個階段。所以這一次榴蓮樹班主任倒沒有大驚小怪，只是在內(nèi)心里一聲嘆息。但她第一次見到朱佩佩這幅光景時，可不是內(nèi)心蕩漾起一絲漣漪那么簡單了，那時她幾乎感受到了驚濤駭浪。
朱佩佩是三年級開學(xué)初從其它學(xué)校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上課時她一如其它同學(xué)那樣端坐著，不吵鬧，很安靜，是老師喜歡的那種類型。課間休息時，當(dāng)其它孩子利用珍貴的時間進(jìn)行嬉鬧和談笑時，班主任發(fā)現(xiàn)，朱佩佩站起身徑自走向教室的左后方角落，面壁而立。
剛開始班主任以為她要去扔什么垃圾，自己到辦公室倒了杯水?；貋頃r，她發(fā)現(xiàn)朱佩佩還站在那里，站立姿勢和剛才一樣紋絲不變。
這也許是偶然，班主任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二次課間休息時，她什么事也不干，悄悄關(guān)注著朱佩佩。
果然，朱佩佩依照上次的模式，徑直走向那個角落。
班主任再也坐不住了，急忙聯(lián)系送朱佩佩來上學(xué)的媽媽。
媽媽來了，先是道歉：“真對不起老師，我還沒有來得及向您解釋，沒想到半天時間，就給老師添麻煩了?！?p> 然后，榴蓮樹班主任聽到了一段平靜的敘述。朱佩佩媽媽似乎是娓娓道來，但班主任還是聽出了其中的不平靜。
這事兒在很多家庭里也算是稀松平常，但偏巧碰到了佩佩，事情就變了樣。對于婚姻，媽媽也是精挑細(xì)選，希望家庭是一艘穩(wěn)健行駛的船，不求乘風(fēng)破浪，但求四平八穩(wěn)。卻不料怎么看都像是一個可靠的舵手的人，有了孩子后還不到三年的時間，爸爸就杳無音信了。朱佩佩的爸爸一去不復(fù)返了，他不打任何招呼，不和任何人商量，沒有給女兒留下任何安慰和解釋，他在女兒對他形成依賴和將他視為安慰劑之后，轟然撤去。
一個孩子不會去追問事情背后的因果，她只是深刻地感受到了生活強(qiáng)烈的不同，一種重要的感情在她的生命里缺席了。她哭泣，索求，無果。在語言表達(dá)之外，她把以前的生活和現(xiàn)在進(jìn)行對比，她把自己的生活和別的小朋友對比。漸漸地，她刻意和大家保持一定距離。世界不能讓她遂意，她就給自己尋找一個安靜的小世界。
她把自己放逐了，在她還沒來得及犯錯的時候，她背上了別人的錯。
當(dāng)?shù)弥诉@些之后，榴蓮樹班主任一頭扎進(jìn)圖書館和電腦資料里，千方百計查找將這個孩子開導(dǎo)出這種情況的方法。她需要讓這個孩子感受到別人的善意，讓她感覺她對事情有掌控的能力，孩子的世界不應(yīng)該有紛亂的深不可測。
于是榴蓮樹班主任盡量為朱佩佩安排一些簡單的事情做，看著她悄悄地快樂、自信起來。小朋友們主動圍繞在朱佩佩身旁，與她分享好吃的零食和好玩的故事。剛開始她會說，別離我太近，但是，童心的驅(qū)使之下，她開始分享小朋友們的生活。
就這樣，榴蓮樹班主任完成了朱佩佩的轉(zhuǎn)變。
可是現(xiàn)在，在意想不到的巨變之后，她又變得無所適從了。
榴蓮樹班主任對廣玉蘭朱佩佩說：“佩佩，要做個有禮貌的孩子，我跟你說話時，你要面對著我?，F(xiàn)在，你轉(zhuǎn)過身來。”
廣玉蘭朱佩佩沉默不語，將肩膀收攏得更緊。
榴蓮樹班主任只得拖著腳丫繞到廣玉蘭朱佩佩面前，說：“現(xiàn)在你可得面對我了，為什么不回答我的話呢？”
廣玉蘭朱佩佩嗚嗚地哭出聲來：“我不和它們在一起，我不是一棵樹，我只是半棵樹。”
半棵樹？榴蓮樹班主任很是疑惑不解，等到她仔細(xì)端詳之后，她也不由得吃了一驚。
原來廣玉蘭的樹干幾乎空了一半，雖然她竭力用枝葉進(jìn)行覆蓋，榴蓮樹班主任還是能看到那赫然在目的開闊樹洞。
榴蓮樹班主任說：“佩佩，我明白了，你是認(rèn)為自己與別人不同。但是我們現(xiàn)在每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樹。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聽說過‘虛懷若谷’這個詞嗎？”
“聽說過，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虛懷若谷，就是說，胸襟像山谷一樣寬廣，能夠尊重別人，表達(dá)對別人的敬意。所以，虛懷若谷的人，往往會有很多朋友，能夠得到大家的幫助，從而成就大業(yè)。你看你，天然就是一棵虛懷若谷的樹。”
廣玉蘭朱佩佩仿佛不相信似的，打開手臂看了看自己的空蕩蕩的胸膛。
榴蓮樹班主任說：“記住，敞開胸懷，朋友自來。去吧，和大家在一起。”
廣玉蘭朱佩佩雖然不情愿，但還是挪動步子，走到了樹林的邊緣。
從東面的山頭上來了一只小松鼠，它身上有著茂密的橄欖褐色的毛，腹部有栗紅色的毛。它是一只赤腹松鼠。
這只松鼠喜歡吃種子、果實、鮮花和嫩芽，當(dāng)然，如果有機(jī)會，它是斷然不會拒絕一頓美食的，譬如一枚鳥蛋，或者一只鮮嫩可口的螞蚱。它的食性有點(diǎn)駁雜，但總體還是偏向于清淡一些的。
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天一放晴，那些游客好像要把憋屈一個春天的貪吃欲壑在一天的時間里填滿似的，山頭上，山腰里，山腳下，所有樹上都籠罩著讓它倒胃口的油煙和腥膻味。
還有，雖然它和老鼠同屬于哺乳綱嚙齒目動物，甚至面目看起來十分相像，但它是不屑于和這些連臭氣熏天的陰溝都可以安之若素的家伙們相提并論的。他時常蹲在樹上，睥睨著這些丑陋的灰色動物偷偷撿食游客扔棄的已經(jīng)腐爛的食物。今天就更難忍受了，這些和它套近乎的家伙們一到晚上就蜂擁而出，不給它留下一片凈土。天啊，天啊，難道有這么多不討人喜歡的本家嗎？
白天里它擔(dān)心人多，自己長相如此討喜，千萬別讓哪個手疾眼快的人把自己手到擒來咯。夜幕降臨，它見時機(jī)已到，便上躥下跳地來到了這片樹林。
奇怪！它對這個島嶼熟悉到了如數(shù)家珍的地步，這些稀奇古怪的樹怎么感到有些陌生呢？
管它呢！它輕輕蹬了一下后足，跳上一棵櫻桃樹，就在這棵樹上休息一下吧。可真是幸運(yùn)，它發(fā)現(xiàn)了一顆櫻桃。雖然只有一顆，但是還沒有吃它就能想象得到那入口的香甜。
它伸出爪子就要去摘。
甫瑞見狀大驚，慌忙用一根樹枝把松鼠的爪子撥到一邊。
赤腹松鼠不樂意了，說：“別那么小家子氣，不就吃你一個果子嗎？天道輪回，你們樹木結(jié)了果子不就是讓我們吃的嗎？”
甫瑞說：“小紅，可愛的小松鼠，你去吃別人的吧?！?p> 赤腹松鼠一下子不高興了，“我是雄性，公的，你怎么給我起了個雌性的名字？氣死我了！”
甫瑞靈機(jī)一動，想出來一個主意，告訴松鼠說：“如果你想吃好東西的話，你就去吃我們老師的果實吧。榴蓮可是又香又甜又營養(yǎng)，吃一口相當(dāng)于吃一百個我這樣的櫻桃?！?p> 赤腹松鼠聽后，來了精神，也顧不上生氣了，順著甫瑞的指點(diǎn)方向，嗖的一聲跳飛了出去，撲向一個碩大的果香遠(yuǎn)逸的榴蓮。
但是，擁抱到馬上就要到口的果實的一剎那間，赤腹松鼠后悔得叫苦連天。
吱，吱，吱，吱吱吱吱！
它有點(diǎn)委屈。這跟誰講理去？這事兒說出去自己得有多丟份兒？
其實它也不餓，不過是想找點(diǎn)東西磨磨牙齒而已，沒想到被一棵櫻桃樹給捉弄了?，F(xiàn)在，它需要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息療傷。
這片奇怪而陌生的樹林，它一時間，竟然找不出一個可以放心過夜的地方。
終于，它發(fā)現(xiàn)了一棵樹，樹干上有一個大大的洞。它像一顆投出的石子一樣跳了進(jìn)去，舒服極了，寬敞得連夢游都不會跌到樹下。它住了下來，用毛茸茸的大尾巴蹭了蹭樹干表達(dá)了自己的問候。
廣玉蘭朱佩佩被赤腹松鼠的尾巴弄擦得癢癢的，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來。它瞧了瞧其它小朋友，只有自己擁有這么一個調(diào)皮可愛的小寵物。
她想起老師的話：“敞開胸懷，朋友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