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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棵樹

第二O回 被克制與被釋放的

49棵樹 蒿行者h 3927 2021-05-02 18:37:59

  諸神俱滅。心神獨大。

  挽留不住天上的月亮,他就匠心獨運地制造了一個人工月亮。

  自從發(fā)現(xiàn)了自己顛覆性的創(chuàng)造力,他就在心野里樹立了一尊神像。他曾為這尊神像勾畫了各型各色的面容,為神像賦予堅毅智慧的神情,他想,神像應該具備人世間所沒有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貌。

  最終,他發(fā)現(xiàn)只有他自己的容貌才說得上差強人意。

  他低調(diào)地把想法埋藏在心里,不事張揚,等到蓋棺論定的那一日,人們會自然而然地領悟這一切。他不得不原諒那些后知后覺。

  和不明事理的人溝通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對有些人情世故,他能躲就躲,失了和氣事小,耽誤掙錢事大。但總是有些難纏的人。他像逃避瘟神一樣地左躲右閃,卻怎么也逃不開。簡直是賴上了,好歹不分,他咬咬牙不得不咽下一口惡氣。

  那老頭兒風雨無阻,一年到頭從不歇班,只要山頂?shù)臓I地還在開張做生意,他上午半晌時一準會到,一直捱到后半夜,才面無表情地摸下山去。老頭兒總是守住靠北邊的一張桌子,吃的是自帶的干糧。他也不白占一張桌子,會點上一杯清啤。就這樣一杯啤酒,老頭從早喝到黑,泡沫都沒有了,清湯寡水的,一滴一滴地往干涸的喉嚨里灑。

  眼看到后半夜了,該下山了。竹杖老人用瘦竹敲敲桌子。。

  鄰桌的客人馬上喊那個胖身體大腦袋的老板,“燒包,有人要結賬?!?p>  因為他是這個山頂燒烤營地的承包老板,經(jīng)常光顧的客人就給他起了個“燒包”的名字。名字意味復雜,他也認了,如今他已是遠近聞名的一個小老板了,這個名字好歹要比“狗子”的叫法好上個一星半點的。

  竹杖老人在身上已經(jīng)摸索了半天。錢包不見了。他無奈地搖搖頭,把左手上的一枚銅戒指捋了下來,叮當一聲扔在桌子上。

  “今天忘帶錢了,把這個當?shù)盅?。明天我來贖回?!?p>  “叔,我不收您的錢?!?p>  “我會付你錢的。你把這個山頭還給我,我可以給你叫大爺?!?p>  熟知這一幕的人聽到這里開懷大笑。這叔侄倆經(jīng)常這么鬧著別扭,為他們的夜晚增添了額外的笑料。

  “你別為難我行嗎?”燒包生氣地回頭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一段小小的風波過后,周圍的客人又回到自己的狂歡中去。這里是個得天獨厚的地方,登高望遠,整個城市匍匐在腳下,人的心意自然也高企入云,把人世間的事情看得淡淡的。

  夜晚,山上的一切都那么賞心悅目。他們更是獨占這一份美景,賞夜,賞月,賞清風,賞識燒包所提供的助興的服務。他們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劃拳行令,吆五喝六,買吃,買喝,買醉,買瘋狂。心是個很懸的東西,瘋狂不需要任何媒介,在每個人的心里來去自如地游蕩,傳染給每個愿意瘋狂的人。

  竹杖老人與瘋狂格格不入。

  大家的意思卻心照不宣,這是個瘋狂的老頭。

  在燒包還叫狗子之前,竹杖老人在這個山頂?shù)幕囊吧戏N植了一片橘林,旁邊點綴了幾棵桃樹。由于海拔較高,橘林每年帶來的經(jīng)濟效益只能說是聊勝于無,但是竹杖老人卻中意于這山頭上的幸福。竹杖老人的家就在江心島的附近,和渡口的搖櫓人是同村人,時不時地從洞口登島,再爬山照顧橘林,竟然把年輕時的病體給鍛煉得像竹子一樣矍鑠。他想念已經(jīng)過世的老哥,如果當初哥兒倆一起上山種樹,胼手胝足,說不定現(xiàn)在還可以兄弟情深共話桑麻呢。可惜,往事不可追。

  有的人重視活在當下,有的人重視一路走來的過去。竹杖老人計劃著,把余生寄托在山上的橘林和清風里。他在山頂觀看日落月升,見識月落日出,晨露拂濕衣衫,晚霞映紅皮膚的褶皺。

  后來江心島規(guī)劃開發(fā)旅游,荒野要改變荒涼的局面了。村主任找老人談到林木補償?shù)膯栴}。

  “補償不補償問題不大,只要我能照舊去山頂就行?!敝裾壤先苏f。

  “那沒問題,以后你終身免費到島上觀光旅游?!?p>  侄子站了出來為老人維護權益,“嘿,欺負老頭兒傻???我叔叔糊涂了,他說了不算,我們家的事情,年輕人不同意,你們誰也別想輕舉妄動?!?p>  局面僵在那里。

  竹杖老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對山上的橘林用情不深?侄子干脆搬了行李卷兒連夜守在山上,席地幕天,橘妻桃子。

  過了一段時間,狗子從山上歸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狗子變成了燒包。

  橘林夷為平地,山頂上大興土木,結果太意外了。竹杖老人發(fā)現(xiàn),原來不共戴天的狗子和拆遷工頭,在斗智斗勇之后,現(xiàn)在其樂融融地在一起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卻和自己疏遠了距離。

  改頭換面后的燒包做起了老板,在山頂?shù)钠降厣祥_起了燒烤場和宿營地的生意。樹枝攢動的山頭,改為人頭攢動。那里月色撩人,晝夜笙歌。

  被瞞在鼓里的竹杖老人一忍再忍,終于發(fā)作了,指著狗子的鼻子大罵,“燒包,太過分了!”

  “放心吧叔,少不了您的好處?!?p>  “你個兔崽子不擇手段?!?p>  “叔,你思想狹隘。生意一開張,大家就形成了共贏的局面,誰都能分一杯羹?!?p>  “你怎么能和人家狼狽為奸,砍了我的橘樹林?”

  “這是投其所好,各取所需。你只管等著拿你那的一份兒就得啦。”

  竹杖老人想用手里的瘦竹敲醒這家伙的腦袋。

  結果竹杖被燒包一把捏在手里,“叔,你別倚老賣老,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的古董時代過去了,現(xiàn)在你要跟著我,展望未來?!?p>  山頂?shù)臒緺I地帶來了財源滾滾,和往昔小得像核桃似的橘子帶來的收入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這種強烈的對比讓燒包更加忘乎所以。

  不到一年功夫,竹杖老人也看到了明顯的變化,瘦得像猴子似的狗子鼓成了一個包子,生意越來越興隆的山頂青煙環(huán)繞。原來花草氣息的云煙,變成了五味雜陳的油煙。

  變化的節(jié)奏太快,竹杖老人感覺自己真的不適應了。他感到土地在輕輕地呼喚著他的殘軀,一根瘦竹杖每日都在牽引著他。他早出晚歸,看看山頂還在,看看風物不再。

  村里城里都流傳這一種說法,二龍山的山頂上,繁華背后有一場爭權奪利的窩里斗。

  “你就醉生夢死吧,混小子?!敝裾壤先送雷由系你~戒指心想。

  人工月亮爆掉以后,現(xiàn)在的光線不太理想,竹杖老人只能矇眬地看到戒指上雕刻的一個“諧”字。在他年輕的時代,“諧”是他和妻子簡單的愿望。

  一陣油煙嗆得竹杖老人雙眼迷離。不知不覺又有些東西讓他懷念,這時候他仰望夜空,在更遠的云外,他能看到一連串久別而熟悉的畫面。身邊的東西漸行漸遠,那些消逝久遠的,在仰望時卻會一下子走進心里來。

  “誰還要酒?”燒包老板笑容可掬地問候客人。而一想到這個總是找上門來的倔老頭兒,他的好心情就大打折扣了。如果不是那邊還有兩桌游客,他是不想望那個方向瞥去一個眼神的。

  燒包有一個好眼神。他看到的一幕讓他毛骨悚然。

  只見從竹杖老人身上的山崖下,爬上來兩條恐怖的巨蛇。一白一黑兩條蛇在竹杖老人背后探頭探腦,從黑暗處鉆進光線里。

  “叔叔!”狗子朝老人大喊。

  而竹杖老人只在仰望,沒有一點反應。

  兩條蛇從竹杖老人的桌子旁穿行而過,朝著個酒肉羅列的桌子上爬去。

  這桌的客人喝到酒正酣處,壯懷激烈,噴著吐沫星子投入在他們的話題里。有一個人不顧夜風正涼,借著酒勁兒,早把袖子捋到了肘部以上,豪邁地和朋友交流著成就的眼神。興奮關頭,聽覺有點失聰,他只感到手臂突然一陣冰涼,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向一旁推去。

  “誰干嘛呢!”他生氣地往右看了一眼。

  “喔……”半夜里他像公雞一樣哀叫著連蹦帶跳落荒而逃。

  同桌一個反應慢的,嚇得坐在塑料凳子上往后退,一屁股把塑料凳子壓折了,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噢!噢!噢!”,他向逃跑的同伴呼救。

  游客四下驚散,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只恨爹娘沒給自己生出一雙翅膀,不然一定會從幾百米的山頂飛下去。

  黑蛇一頭扎進一個大口酒杯里,咕咚咕咚吞光了里面的酒,還不過癮,又將桌上剩余的酒杯全都喝干了。

  “現(xiàn)在好些了嗎?”白蛇問。

  “好一些了,”黑蛇對同伴說,“這玩意兒我偷喝過很多次,喝了就不會覺得冷了?!?p>  “現(xiàn)在不冷了吧?”

  “還是很冷,我身上有好多的洞,冷氣一直從洞口往身體里鉆,我冷得都快要冬眠了。”

  “現(xiàn)在是春天?!?p>  “我可真冷啊?!?p>  黑蛇又爬到臨近的另一桌,喝干了桌子上的酒杯。它還是很冷。它粗魯?shù)纳眢w將已經(jīng)打開的幾瓶酒給撲倒了,酒淌在桌子上,它就用信子舔桌子上流淌的酒水。

  “我可真冷啊,再不喝就要冬眠了?!?p>  然后,黑蛇干脆用尾巴把地上的酒箱卷倒,將里面的瓶子摔破,蜷曲在地上舔著四處流溢的酒。它覺得不是那么冷了,料峭的春寒過去,夏天在它腹內(nèi)來臨了。

  白蛇用尾巴推推它的同伴。黑蛇挺直了腰身,一動不動。

  燒包老板招呼幾個伙計,每人手持一個火把,沖了過來。燒包老板喊著,“一條蛇喝醉啦,大家一起對付另一條蛇?!?p>  幾個火把上下飛舞,在白蛇眼前晃來晃去。白蛇寡不敵眾,一個不留神,被火把重重地燙了一下,火把上的油淋在它身上嗞嗞啦啦地爆燃著,疼得它連忙躲入黑暗中去。它回頭看看在地上爛醉如泥的伙伴,絕望地往后面的山崖下爬去。

  燒包老板率領伙計追到崖壁旁,借著手電筒的光亮四下搜尋,逃跑的蛇已經(jīng)全無蹤跡。

  “混球,蛇也想吃霸王餐!”燒包惱怒地對著崖壁下咒罵。

  他太有咒罵的理由了,有很多客人倉皇出逃,一分錢都沒有付。他認識沒有結賬就走掉的人,但是他明白這一頓算是白搭了,畢竟他的地盤上出現(xiàn)了意外。

  他也有值得慶幸的地方,這是在山頂上,下山的路就那么一條石階,逃跑的人已經(jīng)是擠成一團了,可是還有更多人被困在了山頭上。燒包回頭走向剩下的客人,“各位各位,一場虛驚,哈哈,有驚無險?!?p>  沒得說!留下的這條蛇足有小孩兒的手臂那么粗,算是對他的補償了。燒包親自下手,干脆利索地將黑蛇剝皮去臟,現(xiàn)場收拾出來好幾大盤的蛇肉。

  “正宗野味,每盤八百!”燒包大聲吆喝,招呼心有余悸地游客們重新落座。

  伙計趕忙給各位換上新酒杯,倒?jié)M啤酒。

  “大伙兒先壓壓驚,我這里馬上烤蛇肉。好席不怕晚,大家今晚絕對不虛此行!”

  在剛才的一派混亂里,竹杖老人一直對著夜空仰望,閑若無事一樣。

  當伙計客氣地也要為他斟上一杯酒時,他擺擺手拒絕了。他對著桌子上的戒指指了指,不言不語地站起來,提起竹杖。已經(jīng)到后半夜了,他該下山了。

  燒包跑過來,“叔,我送你下山?!?p>  “這山我比你熟,閉上眼睛都能摸下山去?!?p>  “叔,今晚有點邪乎啊,我怕您有什么意外。”

  “有意外好,我這一小把骨頭,葬身山谷才死得其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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