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二月初,天氣乍暖還寒,春意料峭,天空下起了鵝毛飛雪。
早春的臘梅都開了,枝紅點點,沾了片片雪絮。
段聲和秋郁寧走在這片臘梅林,相攜著手,地上留下一串串雪印。
秋郁寧穿了一件白色短款毛絨呢子,下面一件純黑緊身打底。她脖子圍了圍脖,頭發(fā)披散,額頭一片斜梳的劉海掉落,微遮她眼睫。
“段聲,你看,下雪了?!鼻镉魧幯銎痤^,手伸出接住一片落雪。
段聲柔柔地笑了,如一樹春風:“是啊,下雪了。你聽……”
“聽什么?”
“雪落下的聲音?!倍温曃兆∷煸诳罩械氖帧?p> 秋郁寧側(cè)首看他,不解的問:“雪落下的聲音?是什么?”
段聲笑:“是——我愛你。”
我愛你,一生一世。
段聲聲音在雪風里回溯。
……
秋郁寧第一次去陸家,是在六歲。那時她還不知自己身世。
她喊孫英為姑姑,這是孫英要求她的,孫英告訴她說,她是她家的童養(yǎng)媳。
童養(yǎng)媳是什么,秋郁寧不知道,但孫英家兒子經(jīng)常依次打她,欺負她,有時候會捏她的手。
秋郁寧手上、身上常常是東捏一塊西捏一塊腫腫的。
后來孫英發(fā)現(xiàn)了,就會勸哄兒子一兩句,讓他少欺負一點秋郁寧??墒遣⒉荒茏柚故裁?。于是孫英因為家里拮據(jù)出去打工,便主動帶上秋郁寧。
恰好陸家那會兒招全職女傭,孫英就這么領(lǐng)了秋郁寧去陸家。
陸家也有其他下人的孩子,他們跟隨家里大人同住在一片擁擠的矮房。秋郁寧膽小,不愛說話,也不敢說話,常常會被他們欺負。
后來陸家的大少爺陸以璋發(fā)現(xiàn)了,站出來制止。那是一個很冷酷驕傲的男孩子,十二三歲年紀,小大人一般,總是冷著臉。
他似乎也同樣不喜歡秋郁寧,不耐煩與她說話,或許是出于少爺心思,偶爾愿給弱小幾分照顧。
秋郁寧在陸家的日子好過了些。
陸家還有一個驕縱張揚的大小姐,天天穿公主裙,昂頭挺胸,確實是個小公主。她比秋郁寧大幾歲,孩子心性,總有意無意地以欺負比自己小的為了。
陸如枚“欺負”秋郁寧的方式是招呼她做各種各樣的事,有時候是替她的小花園拔草,有時候也會著人放一兩只小蟲嚇唬她。
秋郁寧往往是當面不敢哭,只躲了他們一個人悄悄哭,每每哭狠了,陸如枚就會拿出自己最珍愛的小糖哄秋郁寧,一邊哄一邊抱怨:
“哎呀,我說你怎么這么小氣性子,我又不打你罵你,你哭成這樣,賴哭鬼。”說著把手里抓著的一把糖塞進秋郁寧懷里:“好了,小啞巴,不許再說我欺負你了?!?p> “小啞巴”是陸如枚給秋郁寧起的綽號。
陸如枚有一只鐘愛的小白貓,秋郁寧有一個重要任務(wù)就是幫忙照顧它。
秋郁寧怕貓,那貓兒也不愿由秋郁寧抱。
有一天,陸如枚一家好像要去旅游,時間需要三日。因此,秋郁寧便得擔負起這三天貓兒的起居飲食。
一日傍晚,金烏西垂,天邊如血的紅霞艷景。貓兒躲跑到了陸家后花園的場地。后花園周圍圍了一層荊棘籬笆,目的不準人靠近。
那兒有一間長年封閉的小閣樓。貓兒靈活的身影竄進去,竟不見了蹤跡。
秋郁寧沒辦法,只能偷溜進去找。
籬笆扎人,刺兒扎身上火辣的疼。秋郁寧折騰許久,終于弄出一個不顯眼的小洞。她從小洞鉆進去,貓身進入那片荒草叢生、藤蔓駁雜的花圃找。
秋郁寧依然沒能找到,她想到那間鎖住的小樓看看。閣樓分二層,一樓的樓梯口有一扇門,門是鎖著,阻止人上去二樓。
不過在一樓窗戶有一株小栗樹,恰好夠到樓道階梯,且足夠撐得起一個孩子重量。
秋郁寧爬樹跳進了樓梯,而沒有通過一樓下鎖著的門。
秋郁寧去到二樓,可二樓和一樓一樣,也是鎖著的,只是這次鎖的是樓上那唯一房間的房門。
房間沒有窗戶,可有一個供貓進去的小小通風口,小孩能通過爬上外面陽臺站到通風口外面看進里面去。
秋郁寧瞄眼進去時,便意外又震驚的看到一個穿白色連衣裙女人。女人披頭散發(fā),面向通風口仰躺在那張僅有的小床上,大概是常年不見光,皮膚很白,一張臉白得近乎沒有血色。
她的雙腳被鐵鏈銬住,不得自由,但雙手能活動。
此刻她的雙手伸在空中,十指時而張開,時而抓緊,似在和那由小風口勉強漏進來的少得可憐的一點淡光嬉戲飛舞。
她的精神也不太好,時哭時笑,一會兒又一個人“恩恩哼哼”的吟著無旋律的歌曲,模樣宛若癲狂。
女人似感到了自己指尖的光線變暗,停住了哼唱,無神空泛的眼珠轉(zhuǎn)至那永遠僅漏進一點光縫的小口,就這么對上了一對稚嫩但盛滿恐懼驚嚇的眼睛。
女人被忽如其來的人跡怔愣住了,可秋郁寧卻被女人突然射來的視線嚇住了。
小小的孩子忘記尖叫,只傻傻駐足在那。彼此停頓注視太久,女人有點癡傻的想近前確認是不是“人”,還是又是自己的幻想。
她想走過去瞅近了看,可腳才下地走一步,就被腳腕的鐵鏈絆倒于地上。這下秋郁寧真被嚇哭了,她嗚嗚噎噎著,那女人披一頭凌亂長發(fā),睜著一雙如魚眼珠般眥裂欲凸的大眼,直直瞪她,趴伏著身子伸長手臂努力夠她。
這模樣當即把秋郁寧嚇得哭出聲兒,秋郁寧一溜煙兒跑離現(xiàn)場。
那之后秋郁寧病了整整一周,陸如枚只以為她是照顧了小貓兒照看病的,也不為難她。
病好后的秋郁寧便無法忘記被鎖在閣樓的女人。
興許是秋郁寧自小受的關(guān)愛少,容易惺惺相惜,逐漸的秋郁寧可憐起那個女人。大約半月后,趁陸家的人再次不在,秋郁寧又獨自偷跑上去。
這次她帶了自己的一些小糖果,基本上陸如枚給她的。
她還是害怕那個女人,不太敢靠近,就悄悄扔進一顆糖就跑。
久而久之,秋郁寧便與她熟了起來,也不復(fù)往日那般怕她。
女人狀態(tài)好了許多,她也變得有了期待。偶爾兩人傳遞一顆糖果,慢慢的有了小紙條,再之后秋郁寧替女人找來扎頭發(fā)、夾頭發(fā)的頭繩和小夾子。
很久之后,秋郁寧才得知女人叫郁瑤。
秋郁寧在陸家待了快有一年,跟郁瑤的相識也有了半年之久。
終于有一天,郁瑤在和秋郁寧日漸接觸中認出了秋郁寧。因為秋郁寧長得愈來愈像她了,臉型漸有了她的雛形,五官很像,尤其是眼睛,完全一個模子刻的。
郁瑤那天哭得聲嘶力竭。
她這輩子最奢望又最害怕的一幕出現(xiàn)了,曾經(jīng)支撐她日日夜夜熬下去的信念終于在這一刻實現(xiàn),郁瑤反而變得無措、彷徨,甚至恐懼。
這所幸秋郁寧只是個傭人家的孩子,陸啟云和陸麟對她都不太關(guān)注,等再長大一些,相似特征再明顯一些,屆時秋郁寧怕是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之后,郁瑤籌算著叫秋郁寧逃跑的計劃。
她斟酌再三,決定將秋郁寧身世告訴她,唯獨隱去了“父親”這一截。郁瑤是以講述旁人的故事將自己遭遇和秋郁寧身世聯(lián)系一起,她并不希望秋郁寧能一下明白,只求秋郁寧主動離開陸家這個野獸窩。
可秋郁寧聽懂了?;蛟S是母子之間天然的血脈聯(lián)系,秋郁寧當即就明白了一切。
郁瑤匆匆忙忙給秋郁寧扔出去一封信,并催促秋郁寧快走,離開這里。小小孩子的心里有些不舍,又有點害怕,并且還對突然知道自己真實身世的事情感到惶恐,無助。
可郁瑤目眥欲裂的表情讓秋郁寧不敢說不。秋郁寧跑了。
老天爺終究還是不夠眷愛她們。當天,竟是陸麟突然出現(xiàn),將秋郁寧截了回去。
陸麟像瘋了,他堵住秋郁寧,把她摁地上,搜出那封郁瑤給秋郁寧的信。許是秋郁寧掙扎得太激烈,令陸麟只拿走了信,沒有搶走當時藏在秋郁寧內(nèi)衣兜的那個屬于“白梅居士”的私章。
陸麟逮秋郁寧去暗室,連同郁瑤一同暴打。秋郁寧撕咬掙扎,陸麟一個甩手,秋郁寧無意間撞到石床的一個尖角。
額頭頓時破裂出一道又長又大的口子,一股一股的血液從這道口子流出,不停地流,不停地流。這道口子便是秋郁寧滯留額頭上的疤,秋郁寧后來梳了斜飛的劉海將它遮住。
可在當時秋郁寧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因為疼痛令她不能說話,耳邊聽到的全是女人的聲嘶力竭,雙眼模模糊糊,只剩下一個男人狠厲猙獰的堆滿皺紋的臉。
眼睛逐漸陷入昏暗,快要睡過去時,秋郁寧聽到了女人極其強烈清晰的吶喊:“那是你的孩子!”
沉靜不過一瞬,緊接著是那個猙獰的老男人更放肆張狂的笑:“哈哈,原來是我留下的種子,那更好了,不聽話的小東西,滅起來更好……”
秋郁寧眼睛忽然流下一串眼淚,隨即陷入昏迷。
無意識中的秋郁寧不知道,她的閉眼令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郁瑤儼然崩潰,大叫的“啊”一聲,抱了秋郁寧“砰”一下也撞到石床尖角。
等陸啟云匆匆趕到時,郁瑤卻已徹底死去,地上徒余兩具“尸體”。
秋郁寧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冰冰冷冷四寂無人的地方。
她的身邊有好多躺著的死人。秋郁寧后來知道,原來那是殯儀館。
她從殯儀館離開那晚,天上下大雨,狂風虎烈,電閃雷鳴。她一個人走,像個無頭蒼蠅一樣隨處亂躲。
秋郁寧發(fā)了高燒,燒得迷迷糊糊。等她再次清醒,發(fā)現(xiàn)自己竟到了嶄新的環(huán)境。
干凈整潔的屋子,潔白柔軟的床單,旁邊還守著一個聽不見也不會說話的小啞巴。
那之后,秋郁寧就這樣被那家人收養(yǎng)了。那家人姓秋,一家三口,男主人便是秋鶴鳴,女主人是連宛葭,那個小啞巴叫秋一。
他們問秋郁寧名字叫什么,秋郁寧告訴他們,她叫郁寧。她自己主動改的孫寧為郁寧。
自那之后,她又多了一個姓,為“秋”,從此,她的完整名字便成了秋郁寧。
秋郁寧在秋家生活了有九年。她來到秋家的時候剛好七歲,離開秋家時也正巧過了十六。
剛到秋家時,秋郁寧有了嚴重的自閉癥跟臆想癥,身體體質(zhì)也愈來愈差。隨著年紀增長這些癥狀才逐漸轉(zhuǎn)好。
正當秋郁寧以為她的世界也有愛和美好時,十六歲那年,世界又毀塌了。
秋家被龍七破壞,一家身死。
秋一自盡后,秋郁寧一人在那條通往金三角的大船上,每天由人看守。她病得快死,可是秋郁寧知道自己不能死。
于是她每天奄奄一息躺床上,直到輪船到了一個黑風港口停下與人交貨,秋郁寧隔著窗子往下一躍,偷跑到了對方船上。
那艘船同樣很大,裝飾豪華,里外三層,另有一個儲藏室。秋郁寧是在那個儲藏室里度過的,一個人悄悄過了七夜,直至第八天,船只停岸,秋郁寧才混入貨物中偷偷上岸。
上岸后,秋郁寧聯(lián)系了遠在法國的一位教授,是秋鶴鳴曾經(jīng)的老師。通過他的幫助,秋郁寧才輾轉(zhuǎn)到了法國。
遠在異國的秋郁寧患上極其嚴重的抑郁癥,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醫(yī)院度過。
法國下雪的日子,秋郁寧常常盯著雪地看,偶爾壓抑了,就跑赤腳跑出去。老教授幫忙請的傭人總會粗心,等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過了好久,那段時間秋郁寧開始雪盲。
她的抑郁癥越來越嚴重,好多次發(fā)生自殺情況。
她的身上除了額頭那道陸麟留下的疤,手腕上還有好幾許深細的褶痕。那些痕跡消磨不去,后來段聲憐惜秋郁寧,自行買了一個寬緊松合的玉鐲給秋郁寧戴手上。
秋郁寧最大的幸運是在治療抑郁癥期間認識了秦向暖,并在茫茫人海中竟找到親人一般存在的梁懷。
秦向暖彌補了秋郁寧對妹妹秋一的思念,而梁懷則如父親般陪伴她。
秋郁寧的抑郁癥一直持續(xù)到六年后,痊愈不久,她和梁懷、秦向暖便一并回了國,回到那一個遙遠得滿懷思念,又絕望傷心的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