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呈上一杯黑色液體,殷勤的說道:“主公啊,來一杯提提神?!?p> “這是什么東西呀?”眼神瘋狂之人抬起折扇擋在鼻前,皺眉說道,“這么黑……你沖的茶太濃了吧?”
秀吉自己也拿一杯捧在手里咂了咂,微笑道:“主公啊,這個不是茶。它叫咖啡,你也可以喚它‘哈菲’,是菲律賓那邊種植園主通過航海家運輸過來賣的,還送了好幾箱給咱們品嘗。它本來很苦,就像我從前流浪時候的生活,充滿不堪回首的記憶。所以我加了很多蜜糖,并且還放進了牛奶……”幸侃嚼著面包夾茄子,語聲渾厚地插了句嘴:“牛這個東西很神圣的!”
“知道了!”秀吉嘖一聲,說道,“所以我沒吃它,只是擠它的奶?!?p> 幸侃語如悶雷的咕噥道:“擠奶也會影響它的神圣?!毙慵獓K然道:“所以我很尊敬地躬身擠它的奶,并且還屈膝跪趴在它下面。你滿意了吧?”幸侃嘟囔道:“這樣啊……”秀吉推他去一旁,說道:“牛的事情以后再討論,趕快去吃完你面前這幾籃東西,尤其是里邊的茄子不要浪費?!毙屹┕緡伒溃骸八鼈兾兜拦止值摹毙慵櫭颊f道:“芥末也怪味,你愛不愛吃?愛就對了嘛,就是這個味才能叫你越吃越愛上它?!毙屹┠闷鹨粋€茄子塞嘴里,邊嚼邊說:“牛是很神圣的,你們不要總想著吃它?;蛘邤D它的奶……”
重友端著杯飲咖啡,彬彬有禮地微笑道:“據(jù)說吃牛肉會使人長得很高大??纯次?,就是從小吃牛肉、喝牛奶長大的。你們可以試試!”秀吉苦笑道:“現(xiàn)在才試也遲了。你看看我,就是從小貧苦,自幼生活艱辛、營養(yǎng)不良而導(dǎo)致身材矮小且形貌委瑣,酷似猿猴……”
“你們這是謬論!”權(quán)六搖扇而出,鄙夷地低眼瞥視秀吉瘦小的身形,說道,“四國的盛親和他爸爸元親,你們知道吧?他們從不吃牛和豬這些東西,身高也都跟重友差不多。”
說完又瞪了秀吉一眼,拿起一杯咖啡自飲,轉(zhuǎn)面朝眼神瘋狂之人陪笑道:“主公啊,這種飲品我北之莊也有,而且比菲律賓的好很多。為什么呢?因為它是西班牙人直接送給我的,這比從他們殖民地種植園里轉(zhuǎn)栽過來的更口味純正?;仡^我讓成政他們給你拿一些來嘗嘗……咦,成政怎么還愣在那里發(fā)呆呀?”
眼神瘋狂之人接過秀吉呈上來的杯,蹙眉聞了聞,嘖然道:“感覺很燙的樣子……喝這東西它有什么用???提神醒腦能有茶好使?”
秀吉側(cè)著頭想了想,回答:“主公啊,實不相瞞。這個東西我也就圖它好喝,至于提神功效嘛,它是這樣的,你剛喝下去的時候可能會犯睏,想要精神的時候沒精神,甚至會讓你頭腦昏昏沉沉。然而到了晚上你要睡覺的時候,就開始精神了,整晚睡不著,興奮到天亮。并且躺在被窩里浮想聯(lián)翩,讓你以為狀態(tài)到了,立刻起身洗臉漱口,坐到桌邊要寫詩的時候,又沒精神了?!?p> 眾人聽了之后,紛紛隨著主公一起把杯放下。重友彬彬有禮地微笑道:“那是因為你喝得不夠多啊。像我這樣一天喝個不停,超過二三十杯之后,就渾身充滿勁頭,做什么都興高采烈,甚至不用睡了,每次一躺下去,我大腦里就出現(xiàn)很多令人高興的前景和藍圖,包括怎樣制造火箭飛上天、如何發(fā)明密閉艙潛入深?!北娙寺犃酥?,紛紛跟著主公一起把杯拿起來。
重友有一副好嗓門,聲音清朗,而且容貌端正,是那種一看就會吸引人注目的形象。
不喝咖啡的時候,他平日話不多,只是溫和文靜地站在一旁,稍微低著總是顯得高人一籌的頭。即便在盛親那樣高傲的高個兒貴族面前,重友竟然也似高過他。這讓秀吉驚訝不已。
征討九州之時,秀吉不安地發(fā)現(xiàn)重友和宗麟這樣的人物在那邊受人們歡迎的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他,那是一種不靠職位和權(quán)勢帶來的聲望。
有重友出現(xiàn)的地方,場面往往超乎預(yù)期的熱烈。
他年輕的時候容易激動。他激動起來,就會帶領(lǐng)整個場合奔向狂熱。
就算他人未露面,只是聽說他來了,也會出現(xiàn)掌握權(quán)勢者渴望擁有的那種萬眾期待的場面。而萬千熱烈的目光和呼聲總是轉(zhuǎn)向重友。在越前的北之莊外,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景。
重友接受傳教士弗洛伊斯訪問的那天,他現(xiàn)身后場面的熱烈,使北之莊的主人權(quán)六亦為之動容。
多少人從遠方奔波而來,不論身份高低,放下手上活計,紛紛從四面八方聚攏到北之莊外。就算自知未必有機會能親眼見到他,也盼著能離他近些。人們一起聚來守望,莊外人影密集,難計其數(shù)。
這天,重友伸著手指說:“十五萬之眾。甚至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量?!?p> 秀吉深感威脅,于是一改支持傳教的態(tài)度,頒下禁令。重友身為他麾下大將,不肯改變立場,只好倒霉。此后,秀吉發(fā)布“伴天連追放令”,沒收了重友的領(lǐng)地。重友投靠利家,成為客將。他仍然不放棄傳教,繼續(xù)在利家的領(lǐng)地金澤開辦教會。重友拋棄了領(lǐng)地與財產(chǎn),在朋友的幫助下度過了數(shù)十年歲月,堅持到最后,終于被家康放逐。
重友到達菲律賓馬尼拉,受到當?shù)鼐用駸嵴\的歡迎。場面之隆盛,仿佛迎接一位王者的到來。然而他不久就病逝了,當?shù)貫樗e行了盛大的葬禮,讓他長眠在那里的教堂。在馬尼拉,人們?yōu)樗麡淦鹆怂芟?。這位命運坎坷、信仰堅定的信徒,客死異鄉(xiāng)卻終于得以回歸他心目中“主的懷抱”。
他是茶藝哲人之一,本身亦屬一方豪強武將。曾跟隨教友村重反過信長。不只他與村重,那時候九州、近畿的許多諸侯、武將也成了信徒。他和村重幫助一向宗對抗信長,被信長鎮(zhèn)壓后歸順,跟隨信長轉(zhuǎn)戰(zhàn)四方,此后又成為秀吉的家臣,常常擔任先鋒,參加過賤岳、小牧長久手、九州征伐等戰(zhàn)役。因功受封明石,直到此時,其生涯尚屬平穩(wěn)圓滿。秀吉原本支持傳教,在款待弗洛伊斯與副教區(qū)長柯厄略時亦再次表明歡迎的態(tài)度,不過在討伐九州后,看到耶穌教在九州豪族和民眾中的強烈影響時感到不安,深恐產(chǎn)生一向宗那樣的號召力,接著就頒布了著名的“傳教士追放令”,亦即“伴天連”。
慶長元年八月西班牙商船圣·菲利浦號遭風暴襲擊漂流過來,據(jù)說其中一船員向前來例行檢查的“京都所司代”玄以口出狂言,說西班牙先用教士馴化民眾,而后進行征服。秀吉聞知此言后勃然大怒,以致于當年十二月將方濟閣會的傳教士和當?shù)匦磐蕉颂帥Q。這成為迫害教徒的開端。
然而仍有越來越多人紛受洗禮。文祿慶長兩役以后,甚至連留在這里的許多高麗人也改宗成為教徒。直到許多年后發(fā)生了與葡萄牙人沖突的“圣母號事件”,讓家康父子認真考慮了有些人提議的“閉關(guān)鎖國”,并且更加嚴厲禁絕傳教。將信教的諸侯有馬處死,并把重友流放菲律賓。隨后持續(xù)進行了大搜捕。
然而家康父子或許還沒有那么過分,直到光秀那位家老利三的女兒阿福上門當了家康孫兒家光的奶媽,慫恿家光自小往“過分”的方向發(fā)展,后來的事情就越來越往過分的方向滑去了。
在我看來,凡事都不能過分。
回想信長的年代,我們其實都還很喜歡重友。這家伙雖然狂熱,其實他行事并沒有過分。甚至很多時候還顯得很本份。有樂那位瘋狂的哥哥對他是那樣的寬待。即使重友曾經(jīng)造反,居然去幫本愿寺這樣的死敵對抗信長,也仍然得到寬恕。甚至還任由重友在他家里走動。在重友他們忽悠下,不少女眷受到影響,悄悄信了教。就連信長那位名叫信秀的兒子,也就是幼名大洞的老六,亦成為教徒,還與表兄弟熊之丞一同受洗,教名佩德羅。
有大洞就有小洞。老七信高幼名小洞,后來娶了成政的女兒光秀。由于我們聽了很驚訝,信高來報喜時改口說:“唉呀,其實也可以稱她為‘光秀院’?!?p> 信高和老八信吉,還有阿振,都是一母所生。他們的媽媽興云院也就是阿鍋很有才。據(jù)說阿鍋不但有才氣又賢惠,由于夫家與娘家在信長進攻近江時都被滅掉,丈夫戰(zhàn)死,只好帶著兩個兒子逃跑。后來成為信長的側(cè)室,不但娘家殘存的親人得到照顧,信長也允諾將她前夫小倉的舊領(lǐng)歸還給阿鍋與前夫生的兩個兒子。她與前夫生的一個兒子在信長身旁擔任小姓,后來戰(zhàn)死在本能寺。另一個兒子精神不穩(wěn),雖然秀吉封他一個城當城主,卻很早就死去了。
阿鍋在丈夫死后又改嫁給信長當側(cè)室,生下信高、信吉與阿振等孩子。
老八信吉幼名叫做“酌”,意即飯瓢,據(jù)說是因為母親叫“鍋”,一鍋要配一小飯瓢,因此信長給他起了這樣的幼名。信長喜歡給兒子取各種怪名,此前有“奇妙兒”和“茶筅兒”,此后有大洞小洞、鍋碗瓢盆。
老九信貞的幼名是“人”。他的一個孫兒繼承了有樂創(chuàng)立的“有樂流”,成為茶藝名家。此前“有樂流”由有樂之子賴長繼承,不過我估計賴長更愛玩舉重。
老十信好幼名叫良好,信長的末子亦即他第十一個男孩,幼名是“緣”,長大后叫長次,與哥哥信吉一起加入西軍的吉繼麾下,與東軍的叔父有樂對陣,在有樂的淚眼中,長次戰(zhàn)死于關(guān)原大戰(zhàn)。這些年幼的孩子在信雄和其他家臣的照料下成長,多數(shù)還都受到秀吉的照顧。關(guān)原之戰(zhàn)時,這些孩子諸如信高、信吉、長次,還有信忠的兒子三法師,他們都加入了維護秀吉遺孤利益的西軍,打輸后有的人丟了命,活著的失去了領(lǐng)地,在淀殿的庇護下生活。他們?nèi)詧猿种谛慵粝碌墓聝汗涯干磉吚^續(xù)頑強地維護正在逝去的那個“安土桃山”時代最后的余暉。
信貞其實也在關(guān)原之戰(zhàn)時加入西軍,還參加了攻擊伏見,戰(zhàn)后被整。有人說面臨關(guān)原的交戰(zhàn),信貞與哥哥信高商量后,支持了東軍,但沒有趕得上參戰(zhàn),只晉謁了凱旋中的家康。顯然家康不吃他這一套,仍削掉他領(lǐng)地,使他流浪到最后一戰(zhàn),亦即冬夏兩陣之時,信貞流浪去追隨家康,取得了戰(zhàn)功,由于這個功績再次被給予領(lǐng)地。這些孩子的后代,混得稍好一些的多是去家康那邊的家臣底下謀份差事,有的是出家,比如信吉,連兒子也當了小沙彌,而女兒后來則成為家康兒孫那邊的侍女。
老七信高的子孫都在公家工作。老六佩德羅的長子重治繼承所領(lǐng)土地,繼續(xù)存在一段時期。次子虎法師出家為僧,在修行途中被盜賊襲擊殺害?;⒎◣煕]有子嗣,男系遂絕滅。
由于信長的喜愛,女婿氏鄉(xiāng)成為有九十二萬石的大諸侯。但是他卻英年早逝,年僅四十歲。傳說秀吉覬覦未亡人冬姬的美貌,請求她成為他的側(cè)室。冬姬因此出家為尼,表達她對秀吉強烈的反抗與不滿。這卻也造成秀吉的憤怒,將蒲生家的領(lǐng)地由原本的九十二萬石,移封時減至十八萬石。不過由于其子秀行娶了家康的三女振姬,在關(guān)原之戰(zhàn)后,蒲生家藉由家康的力量,再次轉(zhuǎn)封回到會津。然而秀行與其二子都極早就過世了,蒲生家正式滅絕。冬姬在京都渡過晚年,最后為我彈奏了一曲送走那個逝去的年代。
“雪落,而桃山漸遠。元和偃旗,戰(zhàn)國鼓息。安土緲,千山寂,桃花不再燦爛……”
“獨眼龍”告訴我說,蒲生突然死去的時候,樣子充滿了驚悚。雖然我們這位獨眼親家與蒲生不和,但我還是愿意相信他對蒲生突然死亡時各種驚憟表情的描述。每次蒲生家突然又死掉一個人,“獨眼龍”就會飛奔而來,描述死時的各種可怕情景。雖然我越來越愛用睥睨的眼光看著他繪聲繪色的描述,不過蒲生他們家竟然死絕了,我覺得還是很驚悚的。
為什么家康給女兒也取了個“振”的名字呢,想必沒人能忘掉在信長家見過的阿振,這個生猛的小女孩總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后來她沉寂了,跟隨叔父信包去了伊勢,一直由信包照顧,過些年后嫁給了姑媽阿犬的兒子。
信長把四女阿永嫁給利家的兒子,永姬七歲就過門給十九歲的利長為妻,隨夫前往越中。次年天下生變,京都大亂,利長帶著還很幼小的永姬逃回清洲老家。永姬十七歲那年,利長繼承家督之位,夫妻正式入主金澤城。陷入與家康對立的風波之后,利長讓位給異母弟利常,攜妻隱居越中。十幾年后利長過世,永姬出家為尼,搬回金澤。起初暫住在家臣常知家,后來移居城西,過世后安葬在城外的玉泉寺。
利家是個打算盤的高手,據(jù)說在他的甲胄柜中,一直放著一把算盤。他鼓勵經(jīng)營,促使商業(yè)繁榮。留下的遺產(chǎn)異常豐厚,利家去世時,給利長、利政、芳春院留下的財產(chǎn)驚人。當時的許多諸侯如堀秀治、忠興、“獨眼龍”等都曾向利家借貸,可見在他精打細算操持下的藩領(lǐng)經(jīng)濟之寬裕。
其實“獨眼龍”很有錢,他卻經(jīng)常借錢花。我覺得他還是很精的人。不論在哪個年代,都有這種“人精”。他身為六十二萬石的大諸侯,常懷統(tǒng)一天下之心,空有作一番事業(yè)的志向,卻難逃生不逢時的厄運。而且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太愛搞鬼。經(jīng)常因為搞鬼而弄巧成拙。隨便舉個例子比如,家康原定封給“獨眼龍”一百萬石,但是因為“獨眼龍”被揭發(fā)煽動起義,家康再三考慮后沒追究,不過一百萬泡湯了。
從前他搞鬼的對象主要是秀吉和蒲生,后來他愛搞家康的鬼。在夏之陣的天王寺戰(zhàn)斗中,他曾經(jīng)向友軍方面的家康部下攻擊,使得相茂隊伍全滅,被責令“需對事件作出解釋”。不過他每次都能解釋通,得以逃脫追究,順便還將家康死敵幸村的兒女帶回自己領(lǐng)地去秘密庇護起來,面對家康那邊差來責問的來使,他百般抵賴不認,再次蒙混過關(guān)。
早在秀吉時代,“獨眼龍”就已經(jīng)愛搞鬼。因為惟恐天下不亂,他經(jīng)常由于煽動起義被蒲生揭發(fā),依靠家康幫他求情,秀吉曾經(jīng)饒他兩次,只受到削減封地的薄懲。他對外國自稱“國王”,還派遣家臣常長到羅馬與教廷使節(jié)會面,甚至據(jù)說他還熱衷于秘密邀請西班牙或者哪國前來攻打我們這里,想趁亂爭奪天下。不過他等了一輩子,沒人來打。最后他也心灰意冷了,從此亂花錢。
堀秀治是堀秀政的長子,父親死去時只有十四歲。秀政的遺骨葬在北之莊長慶寺,慶長三年堀家轉(zhuǎn)封越后春日山城四十五萬石。那是一次牽涉到景勝家、堀家、蒲生家等大諸侯的轉(zhuǎn)封,引起了很大的糾紛,互相搞鬼、爭吵不休。堀家的家老堀直政還跟景勝的有名家老兼續(xù)大人斗上了嘴。堀秀治比父親更短命,他病死時年僅三十歲,比父親少活了七歲。念及當年我與其父之誼,我讓養(yǎng)子秀忠?guī)蛶退?,于是堀家世子順利繼承遺領(lǐng),大將軍秀忠賜以家姓,改隨我們宗,迎家康曾孫女百合姬做了正室,算是列進了一門。
至于藤孝的兒子忠興,我一直對他沒什么好感。不過他妻子加西亞,其實還是很不錯的人。光秀的這位女兒在藤孝家吃了不少苦,生前曾遭藤孝父子幽禁山中,她受洗后熱心傳教,終被“關(guān)原之戰(zhàn)”形勢所迫、慘死于焚家的大火中。當時我還差一點兒逃去她那里避避風頭,幸好沒去成。
有樂他們家遭遇那場令人震驚的變亂后,年幼的三丸兒去了蒲生家,被異母姐相應(yīng)院的丈夫氏鄉(xiāng)收為養(yǎng)女,后來跟氏鄉(xiāng)的妹妹一起嫁到秀吉身邊。在慶長三年三月醍醐寺花宴上,她的轎子在當天行列當中排在第四位,在側(cè)室中居第三,隨從是平冢和片桐。守護她座駕之畔的那個忠厚男子就是愛下毒的且元。她另一位隨從平冢,在關(guān)原大戰(zhàn)中與她兄弟長次一起戰(zhàn)死。
花宴之后不久秀吉去世,在喪期結(jié)束的次年,三丸兒改嫁給昭實做繼室,進了公卿顯貴家門的四年后辭世。
有句老話說:“眼看他宴賓朋,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p> 我這一生當中,看過不少這樣的情景。從很小的時候,在東海的駿府那邊,看到了當時有“小京都”之稱的這個地方之興衰,也不過彈指一揮事。隨著“東海巨人”的倒下,好景不再。
此后跟隨我們家的老爺爺一度住進了信雄的岳父具教大人家里。老家翁搖著扇子當起了具教大人的軍師,幫他打海盜。還學孔明七擒七縱孟獲,替具教大人收服了景隆一伙。那時大概也能算是具教他們家最好的時光,因為此后他們就沒有時光了。死人是沒有時光的,自從十二歲的信雄傻笑著來當上門女婿之后,這一門都是死人。
不過我離開他們家的時候,還沒看見信雄。即使許多年后,我仍然很難把信雄這樣一個家伙跟具教大人全族的滅亡聯(lián)想到一起。
我跟隨老爺爺?shù)搅司┒?,又見識了大將軍義輝和他們室町時代的慘淡收場。這之后,我隨夫君返歸大膳大夫家。夫君跟隨信龍,在“風林火山”旗下度過他短暫一生中難得輝煌的時光。老家翁的第八子信龍是我們家的猛將,率領(lǐng)的是背后插有“風”字旗的先鋒騎兵戰(zhàn)隊。夫君能跟著這樣一支精銳,我能看出他的驕傲和自豪。
夫君他們在東海的駿河一帶與三河兵交戰(zhàn),打來打去,輾轉(zhuǎn)周旋四處,難得回趟家見面。至于我,多數(shù)時候被打發(fā)去信州,也是來來回回。這段奔勞忙碌的日子里,我?guī)缀跬嗽?jīng)學過茶藝這碼子事。后來夫君摔馬負傷了,多數(shù)時候留守在甲州與駿河之間屬于信龍交他看管的那一塊地方,我從信州回來照料他。直到那不幸的一天終于到來,夫君戰(zhàn)死,我落入三河兵的手上。
那個時候,勝利者通常會把我這樣的年輕女眷收入房中。信長、秀吉、家康他們都是這樣干的,即便我們家的大膳大夫信玄,他也這樣干。比如他兒子四郎勝賴的媽媽“湖衣姬”,其實就是信玄這家伙搶來硬逼成為側(cè)室的,不僅幽禁逼迫湖衣姬就范,他還殺害了湖衣姬的父親,也就是勝賴的外公。我每次稍微一問到:“湖衣姬為什么不跟你一起住???”就被信玄這廝立刻罰去遠山夫人祠堂那邊掃樹葉,并且吃齋。
其實湖衣姬早就“掛”了,我只是好奇她生前為什么被留在信州,而不是搬去甲州跟丈夫信玄住一起。后來勝賴當家,我實在忍不住就問:“當年你媽媽為什么留在信州那樣早就郁郁而終???”勝賴二話不說,直接援引他爸爸以前的做法,請求我去遠山夫人祠堂那邊吃幾天齋,順便掃掃樹葉。
于是掃著地不知不覺我就長大了。至少,我覺得我長大了。因為我在送別一個又一個親人,這樣不停地與親人生離死別的心境,痛過了又痛的心情,使我覺得,長大了就是這樣的。它的狀態(tài)就是一層一層的痛,疊加在一起累積而成的樣子。
然而被有樂拉來他們家,久違的快樂似乎又悄悄返回心里頭。
盡管也不是滋味。不過聽著那些家伙說話玩鬧,我難免想起曾經(jīng)聽信州那邊的人嘲笑說:“所謂‘清洲同盟’,無非就是一幫鄉(xiāng)野村夫和流浪漢們廝混在一起拼湊成的‘逗樂團伙’,其中充滿傻瓜、瘋子,你也可以稱他們?yōu)椤偪裢恕?。記得前次我們跟隨信友大人去談親事,就仿佛誤進了瘋?cè)斯取?p> 身后一幫男女圍著那小圓臉家伙邊看邊議論:“咦,成政怎么僵硬了這樣久?”
一人推了推說:“他好像中招了!”
“我被人整蠱了,”小圓臉家伙說,“懷疑是光秀干的?!?p> “我干嘛要整你?”光秀嘖然道,“你故意整蠱我才對。你給你女兒取我的名干什么?”
小圓臉家伙僵著脖子道:“秀吉他們說,‘光秀院’這個名字好聽呀。我們一起圍著我女兒喊‘光秀’,都覺得很開心……”
光秀懊惱道:“我認為‘秀吉’也好聽。你怎么不給你女兒取名‘秀吉院’?”
秀吉拉著藤孝走到一邊,納悶道:“幸侃究竟被貞勝捏住了什么把柄,居然怕成這樣?”
藤孝以扇遮嘴,低聲說道:“剛才我瞅個隙兒,去臺后悄悄問過了。貞勝說,幸侃在京都買地,瞞著他主家添置了好幾處豪邸。其中有一些正在大興土木的材料來得不明不白,他怕貞勝在義弘大人跟前提及此事,因而很忌憚。畢竟義弘不一般,你剛才沒瞧見么?貞勝大人指出‘欺詐’之時,幸侃臉都灰了……”
秀吉笑道:“這訊息很重要啊,要搞他們九州,沒有比獲知幸侃在京都買地蓋房出幺蛾子這事情更夠勁兒的‘好料’。將來搞定義久他們,果然還須著落在幸侃這廝身上?!?p> 藤孝以扇掩嘴,小聲說道:“如果你知道他那些來歷不明不白的木料出自何處,或許會覺得這事情更有趣。知道哪兒木料最好么?”
秀吉撓了撓嘴,猜測道:“聽說元親那兒的木料為第一好。尤其是安藝郡那條河川上游的成愿寺山中,有上好的木材。元親征服了安藝之后,光靠木材買賣就賺了不少。然而元親的四國勢力與大友他們家的宗麟父子有意聯(lián)手對付幸侃他主家義久。幸侃瞞著主家在京都買地蓋房所使用的這些木料難道其來源有什么貓膩嗎?”
“身為嫡長子的元親自幼體質(zhì)瘦弱,面色蒼白,其父一直為元親的怯懦而煩惱。當年元親找畫工真重繪制三十六歌仙畫像進獻給八幡宮乞求護祐,這事?lián)f幸侃也有幫忙?!碧傩u著扇說道,“元親在慶云寺建造藥師堂,隨后征服安藝。安藝城主國虎以本人自殺為條件,向元親為部下乞命,獲得應(yīng)允后自盡于凈貞寺。復(fù)興安藝氏的希望寄托在其家臣魚梁修理亮護送遺孤逃亡的命運上,隨即眾臣殉死,為延續(xù)了一千多年的安藝氏慘淡滅亡譜下了濃重的一筆。從此,這位由于幼年時皮膚白皙個性軟弱而被稱為‘姬若子’的元親大人令天下刮目相看。其家從知行不過三千貫、勢力限于江村兩鄉(xiāng)的豪族,到占有一國的大諸侯,耗費了五十九年時間,還有無數(shù)鮮血和人命。元親和他父親這兩代正是用了無數(shù)的鮮血和人命壘成了這條統(tǒng)一之路。元親的武威甚至延及四國之外,據(jù)說甚至有遠自紀州而來的雜賀眾要求為元親效力?!?p> “主公最近為元親倔強不肯歸順而惱火不已,責怪光秀勸降不力,有意渡海攻打四國?!毙慵獓@了口氣說,“這個元親,二十二歲才臨初陣的戰(zhàn)前,尚不知道如何用長槍突進,向家臣秦惟請教,秦惟告訴他:‘只要把目光和槍尖連成一條直線,然后不怕死地向前沖就可以了?!瓦@樣簡單,元親帶著槍勇猛的往前沖,不再是弱小的姬若子了。從此名震四國,其步兵軍團的精銳善戰(zhàn),打起來夠你喝兩壺。不過這跟幸侃蓋房子出幺蛾子玩貓膩又有何關(guān)系?”
“光秀勸降不是不力,而是出岔子,原因是元親的對頭康長大人給主公寫信從中搞了元親的鬼。三好家搞鬼是出了名的巧妙,立刻就把元親這事給攪壞了?!碧傩⒁陨日谧欤脱缘溃骸爸劣谛屹?,我就簡單一點告訴你罷,他蓋房用的那些木料聽說是元親最溺愛的那個兒子盛親送的?!?p> “我沒溺愛哪個孩子,”眼神瘋狂之人望著臺上,滿含慈愛的說道,“不過這個誰,阿振真是太聰慧了。這么小就懂字比我多。我小時候都怪那幫野孩子不好,愛拉我四處去玩,沒心好好念書。后來他們跟隨我打仗,每場仗都死幾個,也沒剩下多少了。友閑看上去不厲害,卻一直沒死沒傷,不知道為什么?話說回來,我這個阿振之所以如此聰明,估計是跟她媽媽有關(guān)。我很多小孩的媽媽都是草包,甚至愚昧到連名字都沒有。阿振她媽媽不一樣。阿鍋她太有才了……”
藤孝以折扇遮嘴,轉(zhuǎn)趨至我身后小聲說道:“他說的是興云院,也就是阿鍋夫人,近江土豪高畑之女。主公有許多側(cè)室,但是妻妾當中最有才氣又賢惠的,也就僅有這位阿鍋而已。她的文學造詣很好,曾經(jīng)在公家的雅朝夫人引薦下,幫言繼抄寫平家物語,那不只是抄抄而已呀,文辭重新修飾潤色不少乃出自她手?!?p> 我側(cè)過臉瞅著他,蹙眉道:“你為什么特地返轉(zhuǎn)回來跟我提阿鍋?”藤孝以扇遮嘴,悄言道:“興云院的夫家與娘家在我們主公進攻近江時都被滅掉,丈夫戰(zhàn)死,只好帶著兩個兒子逃亡。后來她成為主公的側(cè)室,不但娘家殘存的親人得到照顧,主公也允諾將前夫家的舊領(lǐng)歸還給阿鍋與前夫生的兩個兒子?!?p> 我側(cè)覷他,問道:“你為什么跟我說這?”藤孝小聲說道:“殿下不覺得興云院的身世跟你很像嗎?與其還想著找機會溜回去幫甲州的勝賴他們,不如抓住機會留下來先幫幫你自己。勝賴他們是沒的救了,不過若是能學一學阿振的媽媽興云院,不但你那些殘存的親人有望得到照顧,前夫家的舊領(lǐng)地也還不是沒有拿回來一些的可能。在下曾聽信虎公說你聰明才智過人,我想夫人你應(yīng)該會有些打算。身為故人,在下好心提醒,節(jié)骨眼上千萬不要行差踏錯一步。出了清洲,外邊才真是虎狼之地,整個世道都在弱肉強食?!?p> “幽齋!”眼神瘋狂之人突然叫喚,“你又在那兒亂泡妞!”
藤孝忙趨身上前,在眾目轉(zhuǎn)覷之下窘道:“沒有沒有沒有……哪的話?右府就愛說笑……”
“我什么時候跟你說笑啦?”眼神瘋狂之人抬扇打之,瞪視道,“不是哪個妞兒你們都能泡得。這是我弟弟長益帶回來的妞兒,屬于他‘發(fā)小’,到了我家就是我女眷,你們要給予充分的尊重,不要背著我搞三搞四??!”
藤孝挨過打擊之后困惑道:“咦,怎么又成為有樂的妞兒了,這不是你的‘安土殿’嗎?”
眼神瘋狂之人聞言現(xiàn)出窘色,提扇又打,惱道:“我就是一個想法,你還整天在那兒亂說……”因見更多目光紛紛投向他,越發(fā)感到不好意思,招手叫道:“長益,你過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樂揉著惺忪睡眼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滿頭灰塵地挨近,眼光迷朦的問道:“什么呀?”
“這個好消息就是,”眼神瘋狂之人伸手按向有樂之肩,說道,“你的偶像利休終于接受我的邀請,要來我們家當‘茶頭’了。不知道千宗易這家伙為什么總愛自稱‘利休’,總之他是天下三宗匠之一,能請到他來當茶道師范,實在是很高興。你替我去親自歡迎并且陪伴他。這是你的偶像,我?guī)湍阏垇砑依锪?,喜歡嗎?”
有樂歡喜道:“真的?他真的要來我們家教茶藝了?不會又是空歡喜一場吧?前次你就說過請他來當‘茶頭’,不過他只去你那里一趟又回堺市賣咸魚了,我奔去你那里還撲了個空……”
“這次不會再撲空了,”眼神瘋狂之人拍拍有樂的肩背,說道,“你就天天纏住他,拉他不放手,甚至不惜跟他睡在一起,做到耳鬢廝磨,乘機學會他所有的門道,包括腌咸魚的家傳技能。瞧!哥哥對你好不好?”
有樂感動道:“哥哥……我一定努力!將來學會他更多沖茶技能,回來天天沖茶給你喝,噢?”抱了抱他哥,竟還伸嘴親了一下,抹著淚轉(zhuǎn)身就往外跑。
眼神瘋狂之人忙問:“天這么黑,你如此著急要去哪兒?”有樂頭沒回地邊奔邊答:“去他家接他。順便拿他家祖?zhèn)髂菞l千年咸魚回來送給你……”
望著有樂的背影一溜煙奔出門去,信照不由捏著青蛙唏噓道:“他終于得償所愿了!不過天這么黑,他能去哪兒?”信澄掩著頭巾望著門外說道:“急著去會‘夢中情人’,天再黑也擋不住?!遍L利嘖然道:“瞧你說的!哪是‘夢中情人’?這只是一種單純而樸素的追求偶像之愛,就跟我愛孔明沒分別,好不好?”信澄拉頭巾掩臉,說道:“大家都清楚,就你裝糊涂!”
“清楚什么呀?”信包叼著卷煙從他身后晃轉(zhuǎn)而出,瞪了一眼,走去目光瘋狂之人旁邊,蹙眉說道,“大家都知道他有這個傾向,你為什么還推他一把,把他往那個傾向用力推去呢?”
“我推他什么呀?”眼神瘋狂之人轉(zhuǎn)覷信包,嘖了一聲,說道,“我哪有推?我不過是幫他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信包瞥他哥一眼,轉(zhuǎn)面說道:“太黑了,誰先去拉他回來?!蓖赌恐H,覷見恒興不顧頭發(fā)混亂,拿根毛筆蹲在垃圾簍旁邊往里急促翻尋,信包皺眉道:“先別忙著偷偷摸摸在那兒找東西了,你去把有樂拉回來!”
恒興伸筆往他找到的東西迅速點了一下,拿起來說:“大家快看!其實先前那張畫影描形圖的第二個凹痕形狀不是你們以為的‘大’字模樣,它下面確是有一點的,我找了一晚上終于找到這一點了。不信你們過來仔細瞧,它其實根本就是一個‘太’字的形態(tài)……”沒等說完,信包就推他出去,催道:“你點這張沒用的,還有另一張沒點呢。先去把有樂拉回來!”
眼神瘋狂之人飛快伸手將恒興的毛筆搶過來,把那張畫影描形之圖翻到背面,伸筆蘸了蘸口水,揮毫寫了三個名字,然后用手擋著上邊,轉(zhuǎn)頭問道:“這三個人,你們知不知道是誰呀?”
我隨信包他們湊近一瞧,只見眼瘋之人手邊露出三個名字,分別為“宗易”、“宗久”、“宗及”。
眼神瘋狂之人故意用手遮擋住名字前邊的姓氏,招呼幾個小孩過來,提筆指著問道:“大洞、小洞、飯瓢兒,你們曉不曉得爸爸寫的是什么字呀?”
信雄連忙擠到最前邊,挺著胸說道:“我來回答。這是天下三宗匠!”
“茶筅兒真聰明!”眼神瘋狂之人伸手捏信雄的腮,一拉又松手,啪的彈回,隨即又掐其鼻,稱贊:“看不出你這肥仔除了愛唱戲,還想成為茶藝能人。更奇怪的是別人都去追求宗易、宗及,你竟然有種去追求宗久?!?p> “北野大茶會,千宗易成為天下第一茶匠已是不爭的事實?!碧傩u著折扇說道,“就連我兒忠興,也與蒲生、重友一起誠心拜入門下,雖說他門下弟子無數(shù),有武家士族、也有平民百姓,其中最為著名的七個大弟子,被世人稱為‘七哲’。也就是千家所列舉而出的氏鄉(xiāng)、芝山、牧村兵部、古田織部、高山飛彈守右近、我兒三齋也就是忠興、以及那位掃部大人。當然也還不只這些,聽說他也曾指點過村重、長近他們,此外還包括長益公子亦即剛剛跑出去的有樂,也正在纏著他授藝?!?p> 秀吉擠過來說道:“尤其是聰明伶俐的氏鄉(xiāng),深得主公喜愛,親自為他元服,取名賦秀,后來還把女兒冬姬嫁給了他。賦秀從此成為主公的愛將,自伊勢初陣開始,幾乎參加了主公‘天下布武’的每一場戰(zhàn)役,被稱為‘信長的愛弟子’?!?p> 藤孝搖著折扇轉(zhuǎn)覷道:“他這時候還不叫‘氏鄉(xiāng)’叫‘賦秀’吧?怎么你們個個都稱他為‘氏鄉(xiāng)’?”秀吉嘖一聲說道:“名字不是突然就有的,而是一直想要的那個,叫著叫著最后會成為你的正式名號。比如我本來也不叫秀吉,后來由于我堅持,叫著叫著就叫秀吉了。又比如有樂,長益公子他一直就想叫有樂,最終大家都這么叫了。你看重友,他堅持自稱右近,越來越多人也跟著稱他為‘右近’了。就算是千宗易,也不是突然從天上掉個‘利休’給他,而是自己一直就想要這個名稱,等有機會改為正式名號就改名啦。你們不要太糾結(jié)這個,名字不是突然就有的?!相l(xiāng)’這個名字也不是突然冒出來的。我一直就叫他‘氏鄉(xiāng)’,后來主公也跟著這么叫。只有氏鄉(xiāng)仍稱他自己為‘賦秀’。至于你,藤孝你不早就愛自稱‘幽齋’了嗎?也沒等以后出家再這么叫呀。將來人家問你取什么法號,到時候你說你想叫幽齋就得了?!?p> “蒲生乃七哲中的筆頭,就是首徒?!碧傩u著折扇稱贊道,“這位多才多藝的武將,竟然還會做冰棍,多么了不起??!我兒忠興能與他一起學藝,實屬我家榮幸!”
后來秀吉成為天下霸主之時,將賦秀的名字正式改為“氏鄉(xiāng)”,并任命他為奧羽方面攻略的主帥。他的對手,就是數(shù)年間制霸奧州的青年名將“獨眼龍”政宗。
大概自己也畏懼氏鄉(xiāng)的才略,秀吉將氏鄉(xiāng)封到遠離京都的會津,領(lǐng)地達九十二萬石,從當年六萬石的小城主,到九十二萬石的大諸侯,這就是氏鄉(xiāng)的人生道路。有人說,如果他能夠活到秀吉死后,大概也會是家康奪取天下所頭疼的人物,甚至有“家康天下”會被“蒲生天下”所取代的說法。然而遺憾的是,年僅四十歲的蒲生急病而死。由于死的突然,很快就傳出了“毒殺”之傳聞。而下毒者為誰,迄今為止被懷疑的人物有秀吉、三成、兼續(xù)、家康、“獨眼龍”政宗、片桐、我。光是聽聽這些嫌疑人的名號,就知道蒲生曾經(jīng)是個多么了不得的人物。
圣諭賜號利休的千宗易出身于賣咸魚的商販之家,曾師從北向道陳學茶,十八歲拜紹鷗為師。紹鷗是珠光的再傳弟子,史上承前啟后的偉大茶匠。紹鷗去世后,利休成為當時首屈一指的茶藝哲人。
珠光之道從內(nèi)容到形式仍然有漢唐茶風的明顯印記,包括禪宗思想,茶具也以中原的古物亦即“唐物”為主。紹鷗則通過把連歌道這一本地藝術(shù)引入茶道,他本是一位有名的連歌師,由而開創(chuàng)出了茶藝的另一種風范。此間人們津津樂道的茶藝,便是由珠光開創(chuàng),并由紹鷗加以完善的。
人們常說,技能臻于極致就是“道”。達于“道”者,一舉一動無不是技藝之巔,利休就達到了這樣的境界,他越到晚年越趨于古拙稚樸。
利休忙著擺脫他出身咸魚商人的境界之際,我家的奇怪老爺爺帶我來到了清水寺。與紹鷗的歌韻入茶之道有別,清水寺這里另有一位不顯山露水的高人,秉承珠光之道,教我專心于領(lǐng)悟漢唐茶風。不過由于久秀大人經(jīng)常跑來摻合,一有空就悄悄來攪局,最終也指點了我學會不少紹鷗之道。
久秀是很厲害的,三好家的長慶及嫡子義興、弟弟安宅、十河一存之死都與其有嫌疑。尤其是長慶死后,久秀與三好三人眾掌握家中實權(quán)。謀害將軍義輝后,久秀便與三好家交惡,干戈互見。
然而信長崛起之后,三好家的勢力有如冰雪一般消融。
長慶之叔康長由藤孝牽線投靠清洲,最先降服于信長進京的軍隊,從此與秀吉接近。不久,三好氏終于滅亡,當主義繼在極度恐懼之下親手斬殺妻兒,然后自盡。當時信長惟獨饒過久秀一族,他要久秀親眼目睹三好家覆滅,明白背叛自己的下場。然而久秀最終還是寧死反抗了信長。據(jù)說他私通越后的謙信打算與之內(nèi)外夾擊,信長對這種虛情假意的謀反和招降已經(jīng)厭倦,就直接兵臨城下,派友閑去讓久秀獻出茶具“平蛛釜”保一命,久秀憤然砸碎掉信長垂涎之物,隨后自殺。而在這之前,他更多時間似乎花在忙于沖茶上。至少表面如此。
在世人眼里,此人自稱“幕后執(zhí)權(quán)”,在三好家控制將軍府的同時掌握三好氏的實權(quán),平生倒行逆施,專橫跋扈,不可一世,一邊操持謀反的主業(yè),一邊尋歡作樂離奇度日。不過他茶藝修為真的很高深,身為紹鷗之徒,其藝業(yè)之精深,殊不下于一身市井商販氣息的所謂“天下三宗匠”。而且我覺得他身上沒有咸魚味抑或銅臭氣息,藥味倒是很濃。
除了泡茶湯,他經(jīng)常喝藥湯,一罐一罐地煲。但仍然一不小心就中風,更倒霉的是眼看到了握刀自殺之際,又中風了。
“咸魚味是很難擺脫的,”眼神瘋狂之人環(huán)顧眾面,睥睨道,“就像久秀這條毒蛇,被他纏住你,很不容易擺脫掉。不過那誰家腌的咸魚還是挺好吃的,畢竟屬于家傳。然而他自幼在咸魚堆里浸泡長大,泡再多好茶,也沖不掉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咸魚味。我前次去他家一趟,不管他怎么擺設(shè)、如何裝飾,我還是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咸魚味。當時我就說,別做那么多菜來招待我了,咱們直接就泡個稀飯,吃咸魚吧!他覺得不好意思,我說有什么呢?我來你家吃飯,就想吃你家傳的咸魚。尤其是那條傳說中珍藏千年的咸魚……”
幸侃手拿面包夾茄子,打著飽嗝道:“我也愛吃咸魚,拌紅薯稀飯很好吃。我一次能吃十來碗……”
“這個人呀精得很!他會做生意,”目光瘋狂之人皺著眉瞪幸侃手捏的茄子一眼,繼續(xù)說道,“而且很有掙錢頭腦。除了祖?zhèn)飨挑~之外,你看他出名之后乘機推出來賣的各種商品諸如‘利休豆餡’、‘利休饅頭’、‘利休豆腐’、‘利休頭巾’、‘利休木屐’、‘利休扇子’、‘利休緞子’……都很受市場歡迎,而且還皆不免有股咸魚味若有若無地留在你的腦子里。宗及他們也都是很精明的商人,泡的茶再好,總讓我感覺揮不去的一身市儈氣息。茶味?還有純粹的茶味嗎?真正簡單純粹的清茶香氣,我只在一個人那里聞到過,就是她!”
眾人紛紛向他所指之人投眼望去,我也跟著探頭張望。映入眸間的是個眉花眼笑的胖妞兒。
“噢,不好意思,指錯了人?!蹦抗獐偪裰艘嘧砸徽B忙移手另指過來,嘖然道,“你怎么躲到幸侃后面去啦?幸侃,你擋住她了,快拿你吃不完的茄子滾一邊去接著吃!一定要全都吃完,不要浪費食物噢,告訴你……九州還有多少人沒有吃上飯呢!你要為他們著想,努力吃光這些味道很特別的茄子。”
幸侃移到旁邊,忽似感到頸背一凜,寒意悄侵,緩緩轉(zhuǎn)覷,只見一桿銳利兵器仍指向他腦后。
幾個衣著花花綠綠的俊俏小孩兒圍到小圓臉家伙跟前,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通,其中有個稍大點兒的男孩兒指著那支兵器,說道:“這是我哥哥最心愛的‘人間無骨’。你從哪兒偷來的?”
小圓臉家伙皺起臉說道:“嘖!看到什么都說是你家的。這支兵器明明是剛才權(quán)六老爺子拿來拋給利家,然后利家讓我拿著的。我隨手就這么一舉,然后動不了啦……”
那小男孩兒蹦跳道:“明明就是!不信你抬頭自己瞧,它正面刻字‘人間’、反面刻字‘無骨’。你曉得來歷嗎?這支兵器是著名刀匠和泉守制作的,我哥在伊勢長島之戰(zhàn)中用此槍拿下了二十七個首級,主公感嘆我哥的勇武,于是讓人在兵器正反兩面刻字,表示在這支兵器面前,人就像是沒有骨頭一樣,可見它的犀利?!?p> 小圓臉家伙嘖然道:“我能抬頭不早抬啦?亂法師,趕快過來拉開你弟弟,阿力、阿坊、阿千他們又扯我褲子要掉了……”
那個名叫森蘭的亂髻小子從眼光瘋狂之人身后走過來說:“你怎么啦?咦,這支兵器是我哥的,你從哪兒拿的?它很鋒利,別割到小孩兒……”
高次見我愣望那邊,便低聲說道:“那些全是森可成大人的遺孤。森蘭和他的幾個弟弟,先前你見過吧?就是跟隨主公身邊伺候的小姓。咦,成政好像拿了他們哥哥森長可心愛的兵器‘無骨鎗’。長可你見過沒有?同樣容貌俊秀,但是很厲害。打仗勇猛過人,常被人拿他與猛將權(quán)六老爺子相媲美,我們叫他外號‘鬼武’。他的妻子安養(yǎng)院乃是恒興大人之女?!?p> 我一聽是恒興的女婿,不禁微抿起嘴。
其父森可成戰(zhàn)死后,年幼的長可繼承家督之位。長可是可成眾子中唯一沒當過小姓的人,據(jù)說脾氣極為暴躁沖動,與其同僚起爭執(zhí)的時候??诔龇x言甚至拔刀殺人,作戰(zhàn)時也常違反軍令愛理不理,但信長知情后都只是口頭或書信告誡,從未處罰過森長可,可見信長對其寵愛。
后來我知道,他是我們家面對的最悍狠之敵。
“他媽媽阿盈還是很漂亮的,”權(quán)六搖著精致小折扇,從我后邊走出,唏噓道,“她剛守寡的時候,我還琢磨過要不要追求她??上П婚L秀勸阻住了當時的那份沖動,不然的話,這些全是我小孩,包括那支‘無骨鎗’的主人?!?p> 小圓臉家伙咋舌兒道:“老爺子,真的是‘無骨鎗’嗎?你剛剛從哪兒拎來給我用的?趕快拿走,別招‘鬼武’尋來罵我……”權(quán)六搖著扇笑覷道:“他擱在后邊的門旁,我隨手提了過來給你們戳幸侃用。不是說什么都扎不透他嗎?用這個試試看!”
幸侃皺起臉咕噥道:“怪不得我總是覺得頸后發(fā)寒,毛都豎起來了,原來是鬼武的‘無骨鎗’在后邊指著我……趕快移開,不要拿它來朝著我喔?!?p> 我想起先前見他垂手在腰后悄使的屈勾指法,口中似還念念有辭,自感并不陌生,此時不覺心念一動,便也依照幸侃所使手法,默依咒訣,伸去朝小圓臉家伙腰后一捺即收,雖然不比他快,卻也拿捏方位精準,運用景虎所授法門使些勁道,依葫蘆畫瓢地一按之際,忽覺背后悄臨一掌輸送真氣沖激,小圓臉家伙突然又能動彈了,叫聲哎呀,差點兒往后蹦倒。
眾人紛稱驚奇:“咦,這是怎么回事?”我轉(zhuǎn)面沒瞅出誰在背后暗助一臂之力,兀自納悶,回靨但見小圓臉家伙驚怒交加地投眼望來,慌忙搖手說道:“剛才不是我弄的……”小圓臉家伙嘖然道:“我明明看見你的手剛從我腰后縮回去!”
光秀便在一旁,見我慌亂地望向幸侃那邊,一蹙眉間,似是猜想到了什么,踏前一步,立到我身旁,說道:“成政,不要冤枉好人!剛才分明是她幫你解脫了這般困境……”小圓臉家伙將無骨鎗往地上用力一頓,乓的震陷其畔的地板,瞪著光秀,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叫嚷道:“我早就說了,光秀肯定有份搞鬼,跟那個會巫術(shù)的女人勾搭起來整蠱我。聽說他們同屬甲州那邊的親戚來著……”
秀吉變色道:“權(quán)六老爹,還不趕緊拴好你的狗,別沖著什么人都亂吠一氣,不識好歹!”
權(quán)六搖著扇子在旁瞥見眼光瘋狂之人面色不豫,便嘖一聲,合上折扇,往小圓臉家伙頭上啪的一打,皺眉說道:“成政,枉你還被人稱作‘儒將’,如何這般沉不住氣?”成政瞪了光秀一眼,連忙低著頭說道:“老爺子,可是他們合起來整我在先!整我就是不給你面子……”
權(quán)六又拿折扇作勢要打他頭,低哼道:“我面子有主公面子重要嗎?主公跟前,這樣胡鬧成何體統(tǒng)?此間老成持重之士也不在少數(shù),大家早看不過眼了。什么人都跑來咱們這里混,像什么樣子?”說著,瞪幸侃一眼之際,憎厭的目光也從秀吉、光秀的臉上一同掃過。
墻影下一個禿老頭語聲鏗鏘的說道:“權(quán)六老爺子這話我贊成!就是不知道大殿聽不聽得進?清洲同盟,威震天下,如今不比往日,也該講點派場了?!?p> 幸侃微微側(cè)臉而覷,喉中嚕嚕響地咕噥道:“原來‘美濃三人眾’不是啞巴。呵呵呵……”權(quán)六見眼光瘋狂之人面色不善,忙應(yīng)聲而至墻邊盤膝悄坐的三人之畔,說道:“稻葉一鐵從來耿直,素有一條筋之稱。說話容易冒犯人,不過話糙理不糙。”
藤孝以扇遮嘴,在我身后悄言道:“這是有名的‘一徹者’,也就是頑固者的意思。他名叫良通,一般都以其從前出家的法號‘一鐵’稱呼。后來他還俗了,成為一位文武兼?zhèn)涞奈鋵?,屬于美濃三人眾之一,?jīng)歷戰(zhàn)事無數(shù),有‘戰(zhàn)必勝’的美譽。他還是頑固性格的代表人物?!?p> 我想起曾聽一段軼事:一鐵威名之高曾招來許多人的忌妒。轉(zhuǎn)仕信長后,便有人向信長進讒言。信長由此恐慌,命從人召一鐵赴茶會。一鐵至茶室沒看見人影,而隔壁隱隱有刀光。一鐵泰然自若,見壁上懸一圖畫,遂依畫意而吟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蘭關(guān)馬不前。”從人不解,一鐵答曰:“此韓退之詩也。”逐句解釋韓愈此詩之意。這時信長出現(xiàn),喝出隔壁埋伏甲士,對一鐵說:“起初以為你是個粗魯男子,別人說你要對我粗魯無禮,不意有文學如此?!币昏F掏出懷中所藏匕首交給隨從,笑謂信長曰:“不過我今天也沒打算徒然來送死?!眱扇讼鄬Υ笮Γ瑥拇怂冯S信長征伐四方。
雖說美濃三人眾并肩作戰(zhàn)是常事。不過,三人之中屬于稻葉一鐵的戰(zhàn)事更多,戰(zhàn)功也更佳,因此三人眾中信長最為信賴的就是他。
在清洲軍中,稻葉一鐵又以“頑固者”聞名。姊川激戰(zhàn)伊始,敵軍前鋒對清洲軍猛烈攻擊,清洲軍前鋒一到四隊都被擊破。形勢危急之際,稻葉一鐵從后趕上對敵軍的右側(cè)面發(fā)動急攻,解救了清洲軍前鋒的危機。敵軍不敵敗退。同時,三河方面的康政也迂回到敵方聯(lián)軍的側(cè)翼發(fā)動急襲。在三河兵的勇猛攻擊下,敵方聯(lián)軍敗退。戰(zhàn)后,信長欲將己方戰(zhàn)功第一名頒賞給稻葉一鐵,沒想一鐵卻說:“大殿真是一個盲大將,好壞不識。此番戰(zhàn)勝完全都是三河殿的功勞,功名應(yīng)該頒賞給三河殿的將士們。如果一鐵受此功勛,那豈不是太可笑了。”其語氣之嚴肅和態(tài)度之強硬令信長和在場的其他將士都很吃驚。從此以后,那些自讓功勞的人們就被稱為“一鐵者”。
“稻葉山上一鐵劍,不破城下無刀光?!绷x弘投眼覷視道,“美濃三人眾,加上不破城的城主光治,其實應(yīng)該算四人。然而氏家的卜全戰(zhàn)死于伊勢之亂,三人眾就少了一位。若是加上不破光治,仍然三人眾?!?p> 石山烽煙起的那年十一月,長島的一向一揆呼應(yīng)在近畿興兵反對信長的本愿寺,也發(fā)動了強大的攻擊,霎時間伊勢境內(nèi)的一向宗教徒蜂擁而起,舉起本用來耕作的鋤頭、鐮刀攻擊信長軍,就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攻破了信長家鄉(xiāng)之重鎮(zhèn),守將信長之弟信興自殺。
為報此仇,信長于元龜二年五月十二日發(fā)動五萬大軍攻入伊勢,信長親率二萬人、權(quán)六率二萬人、信盛率一萬人,美濃三人眾之一氏家的家主卜全被編入權(quán)六麾下。此役之中長島一向一揆巧妙地運用險要地形作戰(zhàn),充分發(fā)揮游擊戰(zhàn)的優(yōu)勢重創(chuàng)強敵。四天之后,五月十六日,清洲軍猛攻一向一揆的指揮本陣“長島愿證寺”,遭到一向一揆的強烈反擊,連猛將權(quán)六也負傷在身,信長只好宣布撤退并由卜全擔任殿軍。
面對如陣陣怒濤沖擊的一向一揆軍,卜全發(fā)揮其作戰(zhàn)的才能,率領(lǐng)家臣盡可能地實施各種防御戰(zhàn)術(shù),終于保全信長軍可以由戰(zhàn)場安全離開。但是當卜全撤軍行經(jīng)石津郡太田村時,座騎不慎陷入泥坑,因而被后方的追兵趕上,卜全當場戰(zhàn)死,享年五十九歲。
此后由嫡子行廣繼承氏家的家督,頂上“美濃三人眾”之列位。然而無論哪方面,皆與當年卜全在世之時不可同日而語。
“此刻仍能使我感到如芒刺在背那樣的側(cè)翼威脅之氣勢,”幸侃轉(zhuǎn)覷義弘,語如滾雷地咕噥道,“應(yīng)該是有不破光治在?!?p> 一個腦頂光亮的大漢在三人之側(cè)微微頷首致意,話聲銳利刺耳的道:“曾經(jīng)不破城,如今我在龍門山?!?p> 光治的居城“不破城”與秀吉軍師重虎的菩提山城相鄰,兩家之間素有糾紛積怨。龍興公子家滅亡后,不破光治侍奉有樂他們家,被信長重用。信長滅掉越前的義景并徹底平定了越前一向一揆后,任命光治為越前的龍門山城城主,與利家、成政合稱“越前府中三人眾”,并成為北之莊的“四天王”之一,亦即利家、成政、不破、盛政。
面對“美濃三人眾”,便連義弘似也不敢多加直視,轉(zhuǎn)回目光,瞧見幸侃朝我瞅來瞅去,義弘剛蹙起眉頭,盤膝而坐的三人中間那個低著頭的半禿老頭忽道:“幸侃吶,剛才看見你連使數(shù)下那般手勢,不只被旁邊那位姑娘瞧見了,相信這里也還有別人留意到。竟能讓成政瞬間動彈不得,不知你使的是什么手段呀?”
幸侃憋漲起臉,喉中嚕嚕響的咕噥道:“我哪有什么手段?都被你們欺侮慘了,安藤你是三人眾之首,別帶頭亂說??!”
“幸侃這廝最會扮豬食老虎了,”藤孝伸出手比劃了個手勢,問道,“剛才你悄悄弄的這個指法是什么意思來著?”
幸侃憋著胖臉嘟囔道:“哪有?是她先弄的指法,我才跟著模仿了一下。你們都看著我干什么呀,其實我是被冤屈的,不信你問成政。他也看見那個姑娘在使巫術(shù)了!我家那邊捉到亂玩巫術(shù)的人,通常都是直接燒死的……”
我見眾人紛目投來,不由既窘且惱道:“這是巫術(shù)嗎?我看見你悄悄這樣子捏成咒訣,嘴里還小聲念著‘不動明王咒’,然后你趁別人沒注意,一甩手,偷偷用力捺那個小圓臉家伙腰后一下,動作快得很,稍按即收,他就動不了啦。于是剛才我也學你的樣子做來試試看,不料他又能動彈了?!?p> 幸侃憋著臉聽得不由變色,見我邊說邊朝他比擬手指屈勾之法,他頃竟急惱交加道:“怎么你也懂‘不動明王咒’?”冷不防一伸手,突然將我抓了過來,逼視道:“這般密教手法,如何被你看破的?”
我吃了一驚,抬眸只見許多掌齊按在幸侃身上,就連兩邊臉頰和后腦勺也給人以掌伸來悄抵。
粗略一數(shù),其中認識或不認識的有光秀、權(quán)六、瀧川、藤孝、夕庵,以及美濃三人眾,另外還有兩個完全不識得的人。
幸侃剛一動,身前后背便遭數(shù)掌齊抵。光秀沉聲說道:“幸侃,放手再說!不要造次,否則你知后果?!?p> 幸侃臉憋更緊,喉中咕嚕嚕亂響加劇。藤孝轉(zhuǎn)面說道:“義弘大人,怎么不管管你家的人?快叫他放手!”義弘垂手而立,似感后背又一凜,側(cè)轉(zhuǎn)臉孔,瞥見順慶果然悄臨在畔,他移目而回,悶聲說道:“我們的家臣,你知道的。從來想干什么,叫不住!”
“聽話是給你面子,”藤孝又抬一掌按到幸侃額頭,蹙眉說道,“不然連臉都沒了?!?p> “不關(guān)義弘的事,”幸侃喉響嚕嚕地咕噥道,“我只是想幫你們捉住女巫而已。聽說在西班牙,女巫被捉住是很慘的,呵呵呵……”
“嘴真硬啊,”秀吉正要惱摑一巴掌,但聽幸侃喉間嚕響驟急,連嘴也在噏動,似是有物將出。秀吉不安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你別吐痰過來呀!”
幸侃緩緩轉(zhuǎn)臉之際,圍住他身旁的每個人難免惴惴不安,紛道:“別唾我這邊!”
我縮著脖兒正想:“你猜他吐誰?”當下誰也想不到,幸侃突然仰面朝棚頂噗的噴出一大股濁沫。眾愕之間,抬眼只見那些濁沫在空中漫灑開來,人們避恐不及。
幸侃見秀吉蹦跳著要躲,伸嘴唾去,勁氣激沖之下,一大口痰將秀吉照臉噴倒。幸侃仰脖又霍一聲,濃痰滾涌而出,朝四下里噴吐一圈,突然深吸長氣,肥厚的身軀鼓漲變圓,蓬的彈開其畔幾個分心忙著避痰之人。
我抬手遮頭驚呼道:“吐痰了!大家快躲……”幸侃呵呵而笑:“下雨了,收衣服啦!”捏開我的嘴,往我口中正要吐入濃痰,不意后腦勺挨扇骨打了一下,轉(zhuǎn)面瞧見那眼神瘋狂之人舉著金閃閃的折扇還要再打,幸侃唾他一口,噗的撲面而去。眼神瘋狂之人連忙唰一聲打開折扇擋在面前,哪料幸侃看似隨口一唾,勁氣奇強,噴得扇子破碎,眼神瘋狂之人被濺了一臉唾沫汁兒,叫了聲苦,轉(zhuǎn)身就走,急促說道:“趕快點火,我要進里邊自盡了?!?p> 趁幸侃一時分神,我急使景虎所授手法甩脫掣箍,飛快跑去拉住眼瘋之人,說道:“等等我!”眼神瘋狂之人推開我,叫喚道:“快把女眷送出去,我要進里邊自盡了。記住不要讓人找到我尸體!這樣他們就會一直糾結(jié)我到底死沒死……”我掏出一顆“定神丸”塞他嘴里,說道:“沒事了,別慌!你看,好幾個高手揮甩著袖子過來掩護你了?!?p> 眼神瘋狂之人聞言歡喜道:“是嗎?”轉(zhuǎn)頭瞧見袖風激蕩之影驟近,變色驚呼:“那不是我的人!”
隨著呼颼蕩袖飛揚,勁風獵獵驟疾。我只覺眼前一暗,棚內(nèi)燈光紛滅。
最后一盞燈堪堪離壁墜落之際,有桿長影颼然飛投而來,將燈座嵌插在棚柱上。
伴著陣陣嗡震,桿上銳芒翻閃,顯出“人間無骨”字樣,撼然映入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