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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四十二章:顛撲不破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9214 2021-10-24 02:18:17

  燈暗之際,四周貓叫聲此起彼伏,伴隨著棚外不知何處飄來的咿呀琴聲,隱約聽聞有人似在夜霧中低聲哼唱我在高遠城樓頭聽過的那支小曲兒。

  沒等仔細聽清,棚內(nèi)光影晃曳掠壁,數(shù)人絡(luò)繹而入,悄立于眼神瘋狂之人兩旁。其中一個須髯飄拂的漢子尤其威猛,剛現(xiàn)身就迫退了數(shù)道揚袖飛襲之影,隨即橫刀側(cè)立中間,將眼神瘋狂之人與來襲之影分隔開去,有識得的低言道:“拜鄉(xiāng)溜出去領(lǐng)著關(guān)成重、蜂屋殿、舜秀、貞清他們趕到了。”

  信包從柱后伸頭張望,向須髯漢子問道:“關(guān)成重,你們都往這邊跑,信忠公子那邊夠不夠人手?”須髯飄拂的威猛漢子按刀凜立,回答道:“公子那邊人多得是,長龍不離左右,我兒也在他身邊。”

  信長身邊有許多從他岳父那邊過來的人。勇猛的長龍就是他岳父道三的第五子,信長感嘆他于戰(zhàn)陣中素有“千人斬”之威,委托他守護自己的繼承人信忠。關(guān)成重是關(guān)綱長的次子,原本也是信長岳父那邊的勇將,道三不僅將領(lǐng)地作為女兒歸蝶的嫁妝送給了他慧眼獨識的這位女婿,就連昔時麾下的不少能人異士也都成為日后陸續(xù)來投的陪嫁。

  除了岳父那邊來投的不少能人,信長家鄉(xiāng)清洲這邊也有很多隨他出生入死的同鄉(xiāng)。在我后邊吹小號的那個小子就是拜鄉(xiāng)帶刀之子家嘉,信長這位老鄉(xiāng)和他身為信長小伙伴的父親一樣勇猛,以善戰(zhàn)而聞名。在攻打越前一向宗徒之戰(zhàn)立有大功,時有小兒聞其名而不敢泣的傳聞,后來權(quán)六受封越前,家嘉被指派為他的與力,因功獲得千代城,后又轉(zhuǎn)封大圣寺城主。

  旁邊那位面色蒼白的同鄉(xiāng)小伙伴名叫舜秀,聽說他兵法超群,發(fā)生戰(zhàn)事時信長常會讓舜秀先發(fā)言。與謙信大人打完“手取川之戰(zhàn)”后,向信長報告的書狀里,署名順序依次為權(quán)六、長秀、瀧川和舜秀,可見舜秀的地位比同時出陣的美濃三人眾還高。在越前戰(zhàn)事中,舜秀是唯一未服從于權(quán)六指揮的清洲大將,反而如瀧川或長秀獨立領(lǐng)兵四處支援戰(zhàn)場。不過這是我見到他的最后一面,不久他重返戰(zhàn)場,于陣中病亡。

  愛跟在友閑后邊幫忙的貞清看上去像個文弱的教書匠,作為信長的馬回眾歷經(jīng)百戰(zhàn),六次取得一鎗鎮(zhèn)敵的功名。據(jù)說家康麾下的正成評價身著黑羽織猛攻的貞清之姿“疾如閃電”。貞清在桶狹間之戰(zhàn)等各戰(zhàn)役都以鎗法建立了功勛。他是個很眷戀家鄉(xiāng)的人,不喜受封于外地,堅持留在家鄉(xiāng)侍奉從信長到信雄等歷代家鄉(xiāng)之主。后來在清洲城去世。貞清的兒子彌三郎在本能寺戰(zhàn)死,他的子孫也代代在家鄉(xiāng)當藩士,說什么都不肯離開。

  傳教士弗洛伊斯書簡所稱“信長將和泉賜予了名叫‘蜂屋殿’的貴族”里的這個“蜂屋殿”名叫賴隆,他和金森都是從信長岳父那邊投靠過來的人。清洲一個叫丹羽兵藏的家伙,發(fā)現(xiàn)龍興公子之父義龍派遣刺客入京,想要向信長報告。具體處理此事就是金森和蜂屋。早在信長出兵伊勢對付具教大人之時,賴隆就能自領(lǐng)一隊出戰(zhàn),可見他在很早就受到了信長的重用。信盛父子被信長追放后,賴隆地位大為提高。他得到了原屬信盛的和泉一地。賴隆是信長最早的家臣之一,平生并無子嗣,所以他的家名也跟著他一起死亡了。

  我本以為信長身邊的“右筆”夕庵屬于有樂他們家的鄉(xiāng)老,抑或也和友閑一樣算得是信長在清洲城下玩耍長大的小伙伴,日后成為重臣。后來才知道夕庵居然是從光秀老家那邊投奔過來的岳父舊臣,安土城落成后,夕庵的邸宅安排在森蘭、信澄、信忠附近,可見信長對其信賴有加。不過他一聽到貓叫,就急忙追出去找來打。這與友閑依舊渾若沒事地念信的表現(xiàn)截然不同。

  友閑又掏出一封書信,在戲臺上含淚說道:“接下來再給大家念一封前線將士的書信。這封家書來自拉鋸戰(zhàn)的戰(zhàn)壕,雖是倉促寫就,寥寥數(shù)語,沒幾句話,簡潔明了,內(nèi)容感人淚下??梢枣敲郎衿娴闹卮螢槭廊怂鶄黜灥哪欠饷麨椤还P啟上’的家書。天正三年長筱之戰(zhàn),重次于陣地之中給妻子寫了一封很簡短的書信。大致意思是:‘寄語一言:小心火燭。阿仙有沒有哭?馬肥了嗎?’重次之妻是鳥居家那位忠吉大人的女兒,他們生有四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就是信中提到的‘阿仙’。這封信的意思可以這樣理解:由于火災(zāi)是很可怕的,所以必須小心。阿仙是重要的繼承人,必須好好教養(yǎng)。馬的好壞對將士而言關(guān)乎生命,需要預(yù)先飼養(yǎng)無論什么時候都能補充用的預(yù)備馬,當然最好是強壯的馬。重次這封信是在兩軍對壘的陣中所寫,卻絲毫看不出戰(zhàn)爭的氣息,有的只是對妻子兒女的關(guān)愛,充分體現(xiàn)出他性格中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再來看看我們這位正在同輝元方面苦戰(zhàn)的將士沾有血淚痕跡的家書,他是這樣寫的:‘夫人,想念你。鞋已收到,足爛難穿。連日雨不停,戰(zhàn)壕積水甚深,仿佛家鄉(xiāng)田邊撈魚的小溝澗。’信末署的是平冢之名,咦?這家伙據(jù)說被秀吉訓(xùn)斥后貶為流浪漢了,怎么又跑到孝高旗下作戰(zhàn)去了?如水,他現(xiàn)下為你效力嗎?看來很苦的樣子,而且腳爛得厲害,沒想到輝元那邊的炮火也有如此猛烈,隨后又有一封信是這么寫的……”

  光秀抱著鵝在旁說道:“聽說輝元他們用的那種‘轟天雷’砲口跟水缸一樣大,里面填滿東西,噴出去倒一片?!?p>  由于眼瘋之人被定神丸噎著,我忙拿杯子給他喝。眼光瘋狂之人叫苦:“咖啡還熱著,哎呀燙燙燙燙……”

  旁邊的金發(fā)樂師端著杯說:“我覺得你們很有趣。喝著這種東西,以為在喝咖啡。”

  “你以為我容易被人忽悠嗎?”眼神瘋狂之人不由嘖然道,“那你說咖啡是什么樣的?”

  金發(fā)樂師端著杯說道:“差不多是這個樣。威尼斯商人和荷蘭人從騎駱駝的沙漠部落那邊買賣了許多來我們那兒,銷量很好。我們老家有咖啡店,人們很愛喝。不過你們從西班牙人那里拿來的這些東西喝著味道似乎有點不一樣,可能是混合進了某種梧桐果的種子研碎成粉末,喝起來很樂口……呵呵!”

  眼光瘋狂之人正聽得來神,旁邊侍從忽叫一聲不好:“有敵來襲!”金發(fā)樂師端著杯不慌不忙,另手掏出短管火器,從柱后信包叼著的卷煙那兒咝溜點著火引子,抬手轟了一梭,兩個欺近的黑影在煙焰爆閃之間晃轉(zhuǎn)急退。

  金發(fā)樂師端著杯瞇起眼覷視道:“右府大人不用慌張,我們都是帶家伙傍身的?!毖酃獐偪裰死浜叩溃骸拔夷挠谢艔??家伙我也有,而且比你好?!闭f著,晃手出袖,綽出六管短筒火器,連環(huán)轉(zhuǎn)射之后,在煙焰中睥睨道:“看見沒有?我甚至都不用火繩的,全是機括牽機,重友他們設(shè)計的,比你先進許多?!鞭D(zhuǎn)頭但見金發(fā)樂師端著杯倒地,冒著煙沒動靜了。

  信包蹲在柱后抬著手擋頭,嘴叼的卷煙也似轟爛了大半截,驚嘖道:“哥,你瞄也不瞄,抬手就往哪邊亂射的?”眼光瘋狂之人抬著手連連甩打袖上竄起的火苗兒,慌了神兒道:“唉呀,我手臂上怎么著火了!”

  我和信包忙幫他滅火,慌亂中我將杯子里的熱東西全澆到他手臂上。眼光瘋狂之人蹦跳著叫苦:“哎呀燙燙燙燙……”信包往痛處拍打了幾下,安慰道:“好了,火滅掉啦?!闭f著又拍了拍,眼光瘋狂之人迭聲叫苦:“哎呀疼疼疼疼……”

  我不由納悶道:“他怎么是這樣子的呀?記得以前不是這樣的,應(yīng)該好勇敢……”信包叼著爛煙,蹙眉道:“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子?;蛟S地位變高、身份不同,人就變脆弱了吧……”

  “脆弱?”眼光瘋狂之人聞言著惱,提起破扇往我和信包頭上各打一下,瞪視道,“不許這樣說我!其實我很勇敢,連自盡都不怕,隨時視死如歸,砍頭只當風(fēng)吹帽。你們行嗎?”

  金發(fā)樂師端著杯在他腳下冒著煙又動彈了,張嘴就抱怨:“都讓敵人欺上門沖到家里來了,還不脆弱?瞧見沒有,連我也受傷了……”眼光瘋狂之人轉(zhuǎn)身找了杯沒灑掉的熱東西,澆撒金發(fā)樂師身上,聽著痛苦喊叫,冷哼道:“那是有人里應(yīng)外合,利用我的寬容和信任,干出了傷害我感情的勾當。你有沒有份?”金發(fā)樂師叫著苦說:“哪有?我們跟你是一邊的……”眼光瘋狂之人又找了杯熱東西繼續(xù)澆他,口中問道:“你覺得誰有份?”金發(fā)樂師叫苦道:“那肯定是你某些心懷不滿的手下,勾結(jié)你的敵人,有所圖謀來著……哎呀別澆了,右府大人!”

  眼光瘋狂之人伸手,待金發(fā)樂師遲疑地抬手來握,就勢拉他起身,拍了拍肩背,冷哼道:“且看看你說的對不對?!?p>  剛才幾乎全被打滅的燈又紛紛點亮,我望見那桿刻有“人間無骨”字樣的長鎗嵌插在棚柱上,將數(shù)道揚袖襲近之影擋在另一邊。

  “投出森長可之鎗的就一定是他本人嗎?不,是我扔的?!毙A臉家伙得意的說。“還不差吧?”

  信包蹙眉問道:“鬼武去哪里了?”森蘭在旁回答:“我哥嗎?先前說是溜回去睡個覺,我這就讓人去喚他?!蹦抗獐偪裰颂肿枳。f道:“讓他睡,別去叫醒他?!鞭D(zhuǎn)面朝我瞥覷一眼,微微點頭道:“你給的好藥丸,助我篤定許多。良助是什么樣的,就是你這樣的。”

  我抿著嘴移到信包后邊,轉(zhuǎn)目瞧向別處。

  此時棚中燈光又復(fù)明亮,只見幸侃憋著胖臉被權(quán)六、瀧川、夕庵等數(shù)人圍在中間,卻似霎間幻變千手,居然迅速與每個人都對了一掌,將圍住他的眾人震退數(shù)步。隨即他臉憋更緊,身軀搖搖晃晃,仿佛喝醉一般,隨著吸氣之勢,又鼓得更圓,猶如一個大肉球,彈開欺近其畔之人。

  藤孝不由驚嘖一聲:“這胖子真行?。∠惹安粫缘盟值紫卤臼戮褂腥绱松詈?,不過再這樣斗下去,非死即內(nèi)傷,只怕要廢。”說著,晃手出袖,握著一支短管袖炮,指向幸侃腦袋。

  旁邊幾個小子紛紛會意,跟隨那個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一齊亮出手炮,眾多銃口圍抵過來,幸侃頓時愣住不動。眼見火引子作勢要點,幸侃連忙抬手說道:“不要開鎗!我哪有亂動?”

  那個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見他嗓眼那兒微微搐動,喉里又嚕嚕作響,便將手銃管口移抵咽喉,說道:“你再敢吐痰試試?給喉頭這兒開個窟窿怎樣?”幸侃苦著臉咕噥道:“我哪有吐痰?”

  “還說沒有?”藤孝聞言著惱道,“你唾了秀吉一臉,我也幾乎給你吐了一身。更可惡的是,剛才你還噴了主公,這回你慘了,幸侃!”

  幸侃憋著胖臉咕噥道:“我哪有?”轉(zhuǎn)面但見目光瘋狂之人滿臉唾沫汁兒淋漓地在畔,幸侃嘴巴張開,一時合不攏,隨即反應(yīng)過來,忙掏出一塊帕兒去揩拭,口里嘟囔道:“噢,不好意思!剛才眼前一黑,我沒看清楚是你呀。不知誰把這些燈火打暗了,都怪他們不好……”

  “不是你的九州同伙嗎?”目光瘋狂之人打開他伸來臉上亂揩之手,冷哼道,“打暗了燈光,趁亂幫義弘逃脫了?!?p>  “義弘逃走了嗎?”我聞言一怔,定睛望去,果然此人身影已不在棚內(nèi)。信包叼著轟爛的半截卷煙在旁說道:“你有沒聽見燈黑之際突然許多貓叫?剛才四周貓聲大作的時候,他就走掉了?!?p>  “怎么走脫的?”我覺難以置信,不由愕覷四周,驚奇道,“這里到處都是高手,很難突圍而出吧?”

  “本來應(yīng)該很難辦到,”信包取下嘴叼的殘煙看了看,扔于腳下,以足碾了碾,隨即掏出又一棵,叼在嘴上,說道,“不過有幸侃跟咱們搗亂,加上他同伙里應(yīng)外合幫忙,靠那些不知哪兒跑來的貓開路,咱們這兒很多人怕貓,在黑暗中紛避不迭,就這樣硬是給他逃脫了。”

  “義弘的‘敵中突破’果然名不虛傳,”目光瘋狂之人嘿然道,“這樣都能跑得掉,果然不愧稱‘逃生高手’。不過幸侃呀,你怎么不跟他開溜啊?莫非你就是他慣用的‘舍奸’之術(shù)要舍掉的那個‘奸’?”

  “哪的話?瞧你說的……”幸侃伸手又往目光瘋狂之人臉上搓拭而來,口中咕噥道,“我走路這么慢,怎么跑得掉啊?況且我又沒干什么,一直胸懷坦然。歌還沒飆,為何要溜?”

  藤孝聞言不禁失笑:“你不是不想溜,而是因為你走路向來屬于‘蝸速位移’,想溜也跑不快而已?!?p>  “你還說沒干什么?”目光瘋狂之人打開幸侃伸來搓臉之手,惱覷道,“你亂吐口水,引起女眷紛紛唾回反擊,剛才幾乎點燃一場口水大戰(zhàn)先且不說,就連義弘也趁亂溜掉了,分明是你倆串通好,故意搗亂攪局。”

  “義弘未必溜得掉吧?”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轉(zhuǎn)脖說道,“我看見順慶尾隨其后追出去了?!?p>  長秀一身干凈地走進棚來,說道:“重友這么急地跑出來,差一點兒撞到我……”權(quán)六忙問:“米五,剛才你去哪里了?”長秀閑立門旁,丹巾羽帶飄飄,捻須說道:“先前我看沒什么事情,就回去洗了個澡。路上撞見重友,順便喚他過來。咦,他怎么又溜了?”

  “想是追人去了罷?”權(quán)六唰的打開折扇,說道,“米五,你剛才開小差,沒看見這兒多好玩!女眷們紛紛吐口水,跟那幸侃打起了口水仗……”

  “有嗎?”長秀聞言轉(zhuǎn)望,只見幸侃不顧一身口水,又伸手摸向目光瘋狂之人臉上。眼瘋的人打開他手,睥睨道:“還是咱們的女眷厲害,這幫草包就會吐口水。你看,剛才唾他一身!幸侃這廝再不老實,我看這兒的口水都可以淹死他……”

  幸侃憋著胖臉咕噥道:“其實我是被冤屈的。”說著,又伸手摸向目光瘋狂之人的臉。眼瘋的人啪的打開他伸來亂揉面頰之手,瞪之曰:“到這時候還嘴硬?”

  梁上一人懊惱道:“我剛從棚頂要躍下,半空中竟被噴了一身痰。誰干的?”幸侃咕噥道:“不是我?!毙慵荒樚档嘏榔饋?,沖去亂打,惱道:“嘴真硬啊,明明是你!”

  幸侃鼓氣變圓,啪的彈開秀吉,隨即伸手又摸目光瘋狂之人的臉,嗡聲嗡氣的說道:“又冤屈我?其實我是幫你躲開了身后的襲擊。你被痰噴倒,才沒挨后邊那個家伙猝然一擊,不信你回頭看!”

  “我后邊有家伙要偷襲這種俗套話你都編得出來?”秀吉哪里肯信,轉(zhuǎn)頭一瞅,但見墻影下有人晃閃而出,桀然笑道:“信長是在伊勢長島被嚇破膽了嗎?就連一干手下也個個孬得可笑!”

  周圍有人紛叫:“保護各位殿下!”墻影里忽有一影晃閃而出,長發(fā)披散,探手向我抓來,低哼道:“跟我走!”眼見那人面具猙獰,我想也不想,就甩脫了手。那人一怔,變色道:“叛徒!”卻不甘休,正要再次探手抓我手腕,不意一人搶到我跟前,發(fā)掌截擊。

  長發(fā)披散之人回手迎了一掌,身軀微微搖晃,我退到那人背后,從他光亮頭影之旁,瞥見長發(fā)披散之人變掌為爪,繞過攔截之人橫狙的掌勢,仍探來攫我手臂。

  我身前那頭頂光亮之人見其手法詭譎多變,不由沉哼一聲:“化掌為刀!”晃手翻轉(zhuǎn)之際,掌形變出刀勢。

  披發(fā)之人見狀怎敢怠慢,不得已回手應(yīng)對,頭頂光亮之人揮掌之間,招勢迅轉(zhuǎn)凌厲,披發(fā)之人臉上面具被掌風(fēng)掃落,半空中劈為兩半。頭頂光亮之人正要迎面再擊一掌,眼見長發(fā)披散之下露出一張年少標致的女人面容,微微一怔,轉(zhuǎn)而變換掌勢為按,往那人肩頭捺落,那人避讓不及,登時被掌力施壓,屈跪于地。

  我認出那張臉孔,心下暗奇:“似是毒林尼的徒兒,名叫青篁的那個姑娘,她如何在此?”

  墻影下忽有一人晃移而來,探手來抓我臂膀,頭頂光亮之人轉(zhuǎn)身攔截,掌勢如刀,那人卻并不硬接,僧袍晃袂翻轉(zhuǎn)之間,出乎不意閃到那姑娘身后,袖風(fēng)一蕩一卷,拉起那姑娘之臂,同時與頭頂光亮之人急交數(shù)招,見分毫討不著便宜,不由贊一聲:“不破光治果然好手段!”袍下連發(fā)數(shù)腳飛踢,出乎不意蹬向旁邊柱子,借勢拉那姑娘一同飛退。

  我覺此人似亦眼熟,一定睛之下,認了出來:“啊,好像是那和尚。名叫什么寺惠瓊的……咦,他如何竟會跟毒林尼的徒兒在一起?”

  信包吸了口煙,立到我跟前,吩咐左右:“保護女眷!”隨即臉上挨了幾口飛唾而來之痰,連嘴叼的卷煙也沾濕了。信包轉(zhuǎn)覷女眷那邊,嘖然道:“夠了啊,有完沒完?”啪的一下,嘴邊又沾了一沱飛啐之沫。

  名叫“如水”的蠟色面孔之人從拐杖里抽出雨傘打開,不聲不響地立到秀吉身后。秀吉怔望之際,梁木上有個長發(fā)沾痰粘漉漉之人揩拭著臉說道:“清洲同盟無非一群鼠輩,鄉(xiāng)野村夫也想染指天下,不知天高地厚。英雄豪杰多的是,什么時候輪到你們了?”

  藤孝冒著飛痰湊近眼神瘋狂之人,低聲說道:“來的好像是輝元方面的人。我認得其中有安國寺惠瓊?!?p>  夕庵被痰唾了一臉,忙著揩拭之際,聞言接茬兒道:“輝元和甲州都有人在這里!不知敬滅來了沒有?”

  “我納悶的是,”眼神瘋狂之人打開幸侃又伸來抹臉之手,難抑懊惱道,“為什么痰和口水紛紛轉(zhuǎn)向咱們這邊來啦?”

  藤孝抬袖遮擋紛至沓來的飛痰,說道:“那是因為幸侃這個大靶子在咱們這邊。他剛才亂唾口水,把女眷們?nèi)菒懒?,此時仍不依不饒也在情理之中?!毖凵癔偪裰擞执蜷_幸侃伸來摸臉之手,嘖然道:“都怪幸侃這混蛋不好!開了這么壞的風(fēng)氣,招惹得草包們紛紛吐口水……不過我發(fā)現(xiàn)站在他身后不會被痰噴到,有他擋在前面,我覺得很安全?!贝蠹衣犃思娂娨镞厰D,眼神瘋狂之人捏開幸侃又伸來亂摸之手,惱道:“你們不要都擠到他背后來呀,這么多人把我擠出去了你們看看!”

  一人在墻影下哈哈大笑,鄙夷不屑的說道:“不親眼來看一看都難以相信,就憑這樣一幫荒唐可笑的家伙,也敢亂吹大氣,說什么渡海攻四國?”

  有個側(cè)坐棚壁一隅的禿頭老者轉(zhuǎn)覷道:“便是要渡海攻四國,又怎么了?你是何人,也敢在清須這里發(fā)出螻蟻之聲?”聞聽其語鏗鏘震耳,墻影下那人笑覷道:“稻葉一鐵,當年你使鐵鎗,我們鎗對鎗,被我挫你一次,從此你不再使鎗,改而用劍。還記不記得?”

  “年輕時候的傻事多,誰記得清?”禿頭老者語聲鏗鏘地說道,“秦惟,我改而用劍不是因為你?!?p>  “秦泉寺秦惟,”藤孝從幸侃那邊被擠出來,冒著飛痰抬袖遮頭一溜煙小跑,奔至秀吉身后,低言道,“元親的授藝師傅,他怎么也來了?”

  “怎么,他還沒死么?”秀吉訝然瞥一眼旁邊蠟樣面孔的如水,嘖然道,“元親的師傅,多大年紀了?”

  藤孝投眼望向墻影下那個灰白短發(fā)的平頭老者,蹙眉道:“也沒多老罷?秦惟是很早就跟隨輔佐元親的家臣,竟然親自來了這里,還跟輝元的人顯然做了一路。站隊的意向看來很明顯,而且故意如此站給我們看。這是聰明還是愚蠢來著?”

  “姓秦?”秀吉瞇眼而覷,笑道,“就是那伙自稱秦始皇后代的人么?聽說他們還搞酒神廟祭祀秦始皇、孝武王、功滿王之類的……”

  “聽說是三世孫孝武王的后人,”藤孝搖了搖扇子,說道,“應(yīng)神十四年,秦氏之先祖率二十七縣的人遷徙來歸化,其中也有不少百濟人。有人說秦氏乃五胡十六國時期前秦符堅的王室或貴族因戰(zhàn)亂而經(jīng)高麗半島東渡避亂,另一說法是秦始皇四世孫功滿王率幾十個縣的人輾轉(zhuǎn)而來。他們起初以紀伊郡等地為據(jù)點,在雄略時代以后,開始受到朝廷的重用,當時有九十二個部落一萬八千六百人被起用。秦氏有名的人物是秦酒公,也就是太秦公,雄略時期朝廷把各地秦人交給他管理,讓他們養(yǎng)蠶制絲與織布,發(fā)揮土木工程與農(nóng)業(yè)、理財之類才能。另一人是秦河勝,圣德太子的寵臣,負責(zé)建設(shè)廣隆寺。山口郡那邊曾經(jīng)有個秦王國,每方面也與秦代一樣。這幫秦人在桓武時代權(quán)力很大。對開發(fā)我們一帶貢獻亦不小。還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先秦習(xí)俗……”

  “秦始皇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哦,”秀吉望著墻影下那個灰白短發(fā)的平頭老者,不勝唏噓道,“沒想到他長這個樣子,或者想不到他后代長成這樣子……”

  “后代長啥樣的都有,比如幸侃這樣的,”藤孝搖扇而笑,說道,“尤其是義弘。他們家歷來自稱先祖便是秦氏,另外還有,四國的元親他們家和香宗我部氏也自稱是秦氏后裔。在平安時代不少秦人以惟宗氏為名,姓羽田的與他們有關(guān),波多氏、長岡、山村、神保氏也是秦氏后人。你兄弟秀長那邊有個春茂,就是神保家的家主。最近身體不行了,他打算讓剛出生的兒子相茂繼承家督之位。由于當年秦幸清戰(zhàn)敗,牽連秦氏被禁,因而紛紛改姓羽田、波多之類,叫什么的都有。后來也有少數(shù)人復(fù)姓秦氏?!?p>  “春茂也是秦始皇的后代?”秀吉嘖嘖稱奇,撓嘴說道,“沒想到我和弟弟手下也有秦始皇的后人在仕奉。回頭我要給春茂他父子加點兒俸祿,至少加到六千石才對得起我這份驚訝。”

  幸侃伸手去揉搓眼神瘋狂之人的臉,語如滾雷般的笑道:“沒想到我也是秦始皇后代吧,呵呵呵……”秀吉惱覷道:“我看你更像趙高后代,祖宗就是‘指鹿為馬’那個胖子。你也專干這種事!”

  幸侃朝我這邊擠出歡顏,陪笑道:“你們知道我不是故意那樣說她的。當時我是被義弘使眼色逼迫,才那樣做的,好助他逃脫……呵呵呵,趙高有我這么忠心為主嗎?”一邊笑著,一邊又伸手去揉拭眼神瘋狂之人的臉。

  秀吉惱瞪道:“在義弘身邊你自己也不舒服,巴不得他離開才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趙高的后代,就愛出幺蛾子。背著主家偷偷到京都蓋那么大的漂亮房子干什么?”

  幸侃不顧手又被打回來,仍伸出去摸臉,口中嘟囔道:“你們知道我喜歡登臺呀。我到京都起個大臺子在自己屋里,就可以天天登臺,跟京都喜好歌舞的雅士們每天飆歌多開心啊!藤孝,到時候你也要來捧場呀……”

  藤孝鄙視道:“你愛出幺蛾子,沒人跟你玩了。自己一個人在臺上玩去吧!”

  順慶不聲不響地回來,悄立在后邊說:“讓義弘跑了?!蓖艘煌庑阍谇斑叴鼓咳羲嫉纳裆?,低聲又道:“顯然重友一路暗助他逃脫。”

  長秀捻著微須說道:“我教重友找機會幫他脫身的。這也合主公的意圖。”

  “這兒留住幸侃就行了,”藤孝搖了搖扇子,微笑道,“不必為難義弘?!?p>  秀吉笑覷旁邊撐傘的如水,說道:“剛才看到你們互使眼色,我就猜到你們要干什么了。不然,我這邊出人攔截,義弘出不去。”

  權(quán)六瞥看長秀,輕搖精致小折扇,自感好笑:“不過這讓義弘以為自己欠了重友的人情,想想就更加令他惡心到睡不著覺了。長秀,為什么要這樣做?”長秀捻須微笑道:“這自有道理。將來你們征討九州的時候,就知道了?!?p>  “重友是很不尋常的,”秀吉蹙眉道,“回想當初石山合戰(zhàn)正到關(guān)鍵時候,鎮(zhèn)守攝津的村重忽然叛出主公旗下自立,重友和清秀是他麾下大將。為防攝津以西的戰(zhàn)線后援被斷,主公透過傳教士先勸降了重友,再以重利誘降清秀讓戰(zhàn)線不致中斷。此前咱們對重友也用上了甘詞厚幣,卻不為所動??梢娎媸谴虿粍又赜堰@種人的,最終還是透過所謂‘信仰的力量’,請傳教士去說服他,讓他相信主公才是他的同道,而非敵人?!?p>  有人抬起手炮,長秀忙喝阻:“戲棚里有女眷和小孩,勿使火器和弓弩亂射一氣?!?p>  小圓臉家伙叫喊:“守護女眷跟前,別讓賊人乘亂挾持?!?p>  秦惟冷笑道:“我們才不會為難婦孺?!闭f完,從身后拎出一個小孩子,抱在胸前,呵哄有加:“沒事的,在爺爺這兒,你很安全?!?p>  小圓臉家伙變色道:“他抓住了一個小殿下,大家當心!”

  “他捉住了誰家孩子?”眾人一邊后退開些,一邊紛聲驚問。那個名叫秦惟的灰白短發(fā)老者立在兵刃環(huán)圍成圈之內(nèi),沒等眾人看清小孩模樣,便將孩子交給身后那個名叫青篁的女子,轉(zhuǎn)身泰然自若的說道,“我等此來,別無他意。專為告誡此間諸君,尤其是信長公,天下歸一不如維持現(xiàn)狀。聽說你們不只要對付輝元公和景勝大人,還有九州、四國,也在你們攻擊的視野之內(nèi)。最近又風(fēng)聞你們要滅了甲州的勝賴他們家。在下奉勸各位,不要去太盡!”

  眾人聞言相顧之間,側(cè)坐一旁的禿頭老者語聲鏗鏘地說道:“大殿不要聽他胡說!自來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屬大勢所趨,形勢使然,不是看誰想,或誰不想。并非我們想滅誰家,順勢者昌,逆勢者亡。亂世到了我們這個時候,不是清洲一統(tǒng)天下,試問還能有誰辦得到?”

  “天下英雄,誰敵手?”藤孝搖扇說道,“稻葉一鐵所言甚是。當世諸侯,除了我們主公右府大人,無一不是抱殘守缺之輩。不論哪一家,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螳臂擋車,是阻擋不住我們戰(zhàn)車前進之路的。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與其徒勞抵抗這般大勢,不如趁早認清形勢,遣使歸順才是保家安土的唯一出路。不然兵戈一至,灰飛煙滅,祖業(yè)盡喪,也怨不得別人?!?p>  安國寺惠瓊見他目光投來,便在墻影下合什,說道:“我聞一讖,出自敬滅。”

  “敬滅來了嗎?”眾人聞而變色之際,藤孝搖著折扇轉(zhuǎn)顧,強笑道,“我很想看他長什么樣子?”

  “他的樣子就是你們的樣子,”安國寺惠瓊合掌微笑道,“回頭照照鏡子就看見他了?!?p>  瀧川盤腿坐在墻角忽哼一聲,說道:“沒有敬滅在此,你們逃不掉。”

  “不,”眼光瘋狂之人打開幸侃之手,皺眉道,“我要聽聽他說什么,然后放他們走。”

  “主公!”眾人紛感不妥,正欲勸說,眼光瘋狂之人捏開幸侃又伸來之手,嘖然道,“這里有婦女和小孩,難不成真要大開殺戒,在咱們喜慶之日弄個血光四射,結(jié)果了他們幾個又有何用?不如放他們回去告訴各自主人,爭來爭去,只有一個結(jié)果。不是他們主人親自上洛來拜見我,就是我去他們家,見一見他們最后的樣子?!?p>  “主公啊,這是兩個不同的結(jié)果呀?!惫庑闾鹧燮?,剛說著就挨扇擊。眼神瘋狂之人瞅著手中破扇,正有懊惱之色,不意幸侃又伸手來抹他臉。眼神瘋狂之人拿扇敲他亂揩之手,嘖然道:“瞧,你把我扇子弄成這么難看!”

  正自惱火,忽見幸侃獻出一支灑金紙扇,呈遞面前,陪笑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右府大人,看看這支新扇如何?”一邊說,一邊展開以示。

  眼神瘋狂之人見扇子金光耀閃,其上有題“靖康”之字,書畫筆風(fēng)非俗,不由稱贊:“好東西!誰的書畫?”幸侃獻扇說道:“趙佶?!?p>  “難怪這么輕佻,”藤孝湊眼來瞅,說道,“不過這位輕佻的皇帝,書畫還真是神采飛揚。右府啊,這扇子你不要就給我??!”

  “誰說我不要?”眼神瘋狂之人連忙接過扇子,作勢要敲藤孝之頭,卻舍不得,嘖了一聲,揣之入懷,忍不住又拿出來看,愉快地欣賞道,“沒想到這是宋徽宗用過的扇子,委實太寶貴了。不過幸侃呀,把它獻給我以后,你用什么扇風(fēng)呀?”

  幸侃咕噥道:“我還有一把,自己用?!睆膽牙锾统鲆恢钏拼肢E之扇,唰的打開,搖動之際隱隱送出腥膻氣息。藤孝探眼來瞧,但見此扇似是皮和骨所制,上邊寫有“大好河山”四個蒼勁之字,落款留名“完顏亮”。

  藤孝咋舌不已的道:“金國皇帝完顏亮的扇子?”

  梁上之人見我從信包背后探頭出來張望,就嘖出一聲,向那個名叫青篁的女子投以責(zé)怪的一眼,說道:“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突然從梁木之間撲竄而近,翻騰到我頭頂上方,倒撲下來,探手飛攫如靈猿掠臂??谥需铊钚Φ溃骸斑€愣著看什么熱鬧,這就跟我回甲州去!”

  有識得的叫道:“大家留神,這是昌幸家的猿飛佐助!”

  “什么大道理都爭來爭去,誰也說不服誰。其實簡單,分分合合,這個道理才是顛撲不破?!毖凵癔偪裰舜蜷_幸侃又伸來揉拭他臉頰的胖手,惱覷道,“你們甲州的媳婦不想跟你們過了,跑來我家跟我們過,這就叫‘分分合合’,這么簡單的道理你們都勘不破?還硬要跑來我家糾纏搶人,太不尊重婦女的想法了,真是豈有此理?我最煩這種不尊重婦女的人了。不破光治,干掉他!”

  頭頂光亮的大漢一步踏到我身前,肩往后擺,輕輕將我撞開。梁上之人凌空交踢兩下,借勢從他頭上縱越而過,探手飛攫,眼見就將抓著我臂膀,頭頂光亮的大漢先已抓住他足踝,一拽落地,甩向墻腳,口中沉喝一聲:“下來腳踏實地罷!”

  不料一甩之間,梁上之人猶未著地,隨著腿腳交踹,身法迅捷地復(fù)又翻騰而起,倒勾梁木,懸掛在棚梁上,晃悠悠地倒過來看頭頂光亮的大漢肩窩留下的腳踹印痕,桀然笑道:“我在哪兒都是如履平地。不像你這個龍興公子的舊人,怎樣站隊也是如履薄冰!”隨手指向盤膝坐地的墻下三人,說道:“聽說龍興公子待你們不薄,倚為臂膀,卻被你們背叛,害他失去了一切。讓信長得到了美濃之地。如今你們在信長這里,是不是又要害他也要失去清洲呀?”

  “胡說八道!”墻影下那個禿頭老者語聲鏗鏘地說道,“值此天下變局之際,我等舊主龍興耽于逸樂、不圖進取。安藤苦諫不聽,反遭打為階下囚。安藤的女婿重虎因而奇襲稻葉山城,然后將城池交還龍興,以此再次苦諫。他還不知振作,竟逐走了重虎、逼退了安藤。服侍這等主公,我們已經(jīng)盡心盡力,再無可為。良禽擇木而棲,時下英雄豪杰自當追隨信長公這樣的天下英主,去干一番事業(yè)。勸你也一樣,明珠豈可暗投?”

  “時無英雄,”秦惟在搖搖晃晃的懸燈下負手仰覷光影變化,竟似沒把一干圍伺在側(cè)的清洲高手放在眼里,聞言冷哂道,“遂使豎子成名。”

  “能文爭就不要武斗,”墻影下那個禿頭老者語聲鏗鏘地說道,“天下悠悠眾口,充滿了你們這些無知之徒的聒噪。大殿剛才說放你們自去,我很有意見。稻葉一鐵平生最看不慣的就是你們這種梁上走、燈下黑的偷襲之輩,嘴里說得頭頭是道,干的都是什么勾當來著?”

  “我等聯(lián)袂前來,非為干勾當?!卑矅禄莪偤鲜舱f道,“鄙主輝元公,與豐后守秦惟大人的主公元親殿下,以及那位佐助兄的家主安房守昌幸大人,原本素昧平生,不過道義卻使我們站在一起。此來專為告訴信長殿,敬滅有一讖,你滅甲州之日,亦是你自取覆亡之時。請好生斟酌!”

  “誰說我要滅甲州?”眼神瘋狂之人睥睨自笑,“甲州這個地方好得很,百姓卻過得苦,那里的山民跟猴子這種畜生一樣被人瞧不起,因為誰?我要滅的是勝賴他們家才對。聽說你也算得上他家親戚?這不正好跟我?guī)は碌墓庑憧梢韵嗷フJ一認親戚了?還有誰?這里還有誰要跟勝賴他們攀關(guān)系來著?預(yù)備好為你們親戚朋友披麻戴素沒有?他的頭不日就要送來了,別說我沒告訴過你們?!?p>  墻影下盤膝而坐的三人中間那個半禿老叟原本一直低著頭,此刻卻似忽為暗凜,抬面瞧見眼神瘋狂之人投目掃視而來。他忙要低轉(zhuǎn)目光之際,只見光秀一臉尷尬,悄朝這邊望來。兩人目光稍觸,又連忙移開。

  “安藤大人,”坐在其側(cè)的一個年輕人忍不住拍膝而起,忿然道,“主公被人欺上門來挑釁叫囂,你身為三人眾之首,事事當爭天下先,這會兒怎么垂著頭不吭聲?我等了半天,就等你一句話!”

  “行廣說的不錯,”禿頭老者語聲鏗鏘地說道,“不愧為卜全這般忠烈義士之子,氏家有后!我等三人眾應(yīng)當為主公分憂,挺身而出,率先驅(qū)除來犯之賊。豈能低頭不作聲,坐視不破光治一人搶了風(fēng)頭去?”

  我望向那邊,心感驚訝:“不料那個半禿老頭竟然是秀吉軍師重虎的老岳父來著。”半禿老叟低著頭說道:“行廣賢侄稍安毋躁,三人眾不應(yīng)倚多為勝。不破光治既然出了頭,這個頭他總要出到底的?!?p>  “不破光治行不行呀?”禿頭老者轉(zhuǎn)頭而望,語聲鏗鏘地說道,“他一出手就被那猿飛佐助留個腳印在肩窩。我看他未必還能討得了好去!”

  頭頂光亮的大漢輕手拍去肩上衣衫所留踹痕,隨即翻開掌心,赫然有個鴨蛋溜溜轉(zhuǎn)動其間。瞥目覷視信孝抱著鴨子縮在一旁,邊瞧鴨股邊說:“它剛下個蛋,一轉(zhuǎn)眼卻掉去哪兒去了?”

  “不破不立,”頭頂光亮的大漢輕磕蛋破,抬手讓它立于掌心。蛋汁即將涌出之際,拿來就口,一吸而盡,揉碎空蛋殼,塞入嘴中嚼出聲音,隨即咽下,在我愣望的目光中咂著嘴說:“其實蛋殼也是可以吃的。”

  這時信孝懷抱之鴨又下了個蛋,剛要落地,頭頂光亮的大漢伸手抄接而去,握蛋在手,輕攥成拳,眼望梁上之人,說道:“我自幼練拳掌功夫過度,落得五勞七傷。而且一出手就去到盡,傷人亦損己。后來遇到個高人告訴我,出拳之際,手里握個蛋,便知力如何用,蛋才不會破?!闭f著,隨手往旁邊一塊石幾捶擊,稍觸即收,石幾應(yīng)聲碎迸。他翻開手掌,所握之蛋完全無損。

  眾人驚贊聲中,眼神瘋狂之人面有得意之色,向信孝攤開一只手。信孝會意地從股后拔出一根茄子呈遞過來,他爸爸皺眉不接,嘖然道:“椅子!”

  信孝“哦”了一聲,連忙自揣茄子,另從腰后拽扯了把椅子出來,端去給他父親坐。信雄們見狀大感驚奇,紛紛挪身蹲去信孝背后尋覷,納悶道:“連椅子也能從這后面拔出來?他是怎么塞進去的……”信澄以頭巾掩嘴,在信孝股后探頭探腦地猜疑道:“聽說他跟一個誰練過藏物的魔術(shù),難道藏東西的戲法果真有成了?”

  信孝抱著鴨子走去一邊,隨手又從腰后拉出一張軟椅坐下。信雄們紛紛蹲去信孝身后亂尋不已,究因無覓,愕而驚贊:“不料他居然有這么大的肚量,何止肚子里能撐船,簡直包羅萬象,什么都有。”信澄以頭巾掩臉,在信孝腰后咋著舌兒道:“就算有一天他從后邊拉出整套屋敷,我看也不意外。畢竟這里邊差不多已然可以容納一座中等規(guī)模的城鎮(zhèn),或許還不止……”

  “無非江湖術(shù)士而已,”眼神瘋狂之人端坐椅上,唰的打開灑金折扇輕搖,睥睨道:“敬滅這廝所言,誰會當真?你們眼界太狹窄了,天下這么大,裝作沒看到,卻只會盯著你們那一畝三分地,還天天怕人來搶。不過我還真就要搶,回去告訴你們主人,滅了勝賴之后,就會輪到輝元、元親、景勝他們。占山為王、筑個寨子就稱諸侯的時代該結(jié)束了?!?p>  正說到豪邁處,似覺所坐之處氣味異樣,皺起鼻聞來嗅去。安國寺惠瓊合掌說道:“然而我看你說這些話卻似底氣不足,或許閣下自己也覺察到,你的時代要結(jié)束了。”

  說話之間,恒興悄悄進棚,見長秀向他使眼色,便會意地踅到那個名叫青篁的女子身后,我正感奇怪:“這姑娘不是跟隨毒林尼的嗎?怎竟與佐助他們做了一路,喬裝潛來清洲還混進戲棚里了……”名叫青篁的女子轉(zhuǎn)頭望見有樂的身影在門口出現(xiàn),眸中神情頓有變化,便在口唇欲噏之際,不意被恒興猛地撞將過來,搶在猝生反應(yīng)前,把那個小孩兒抱著急離她身畔。

  小圓臉家伙在權(quán)六跟前叫喊道:“被挾持的小孩子搶回來了,大家放手干他們……”恒興懷抱的小孩突然張嘴笑道:“也不看看我是誰?”隨即變出猙獰樣子,在懷抱中呲牙裂嘴,恒興嚇一大跳,松開手蹦身急避雖快,那小孩撒出一包異味撲鼻之物仍沾他滿臉,叫苦道:“什么東西這么惡心?”

  那小孩兒腳蹬恒興之肩,蹦上梁間,悄收猙獰面具,轉(zhuǎn)頭笑覷道:“拌有毒蠱的貓排泄物,令讓你的臉上長出很多小蟲子,在爛出的密密麻麻小窟窿里鉆進鉆出。想要解藥,到穴山我們家來找我!”恒興捂著臉驚呼不幸,從指縫間仰望,那小孩兒詭譎之極的身影已從梁間鉆躥不見,但聞四下里一片貓叫之聲由近而遠。

  有樂在門口叫道:“當心,那是穴山小助!這孩兒很會蠱惑人……”恒興轉(zhuǎn)面感謝提醒:“多謝你在他走后叫出他名號!”有樂在門外探頭問道:“不用謝,有沒有及時提醒到你?”恒興捂著臉奔來給他瞧,苦楚道:“你自己看。”有樂一瞅就驚呼不已:“哇啊……都提醒過你了,怎么還著了他的道兒?這是他獨門的毒臉之術(shù),解藥是別人沒有的,你須去穴山他們家找他要,否則臉就會長出很多小蠕蟲。現(xiàn)在就有好多,混在你臉上貓屎里鉆進鉆出,噫……還不趕快去洗?”

  恒興忙奔出棚去,由于匆促,一腦袋撞在門邊的竹柱上,暈頭轉(zhuǎn)向,搖搖晃晃地沖出門口。有樂探頭問道:“方向不對,你要去哪兒?”恒興聞言剎腳,轉(zhuǎn)身跑往另一方向,逕直沿溪邊奔入夜霧之中,捂面摸黑亂撞,卻進了山林。

  我從窗邊收回目光,正想去有樂身旁,不料身剛移動,梁上之人倒勾橫木急竄,探手來抓。

  眼神瘋狂之人唰的收攏折扇,不高興道:“最瞧不起甲州這樣的作派了。一個老父,被兒子趕出家門幾十年,在外面顛沛流離,七老八十的人了,還不接回家養(yǎng)老。也就信玄這混蛋做得出,我會這樣對待自己的父親嗎?趁他老人家去看女婿,突然堵道不給回家,派人威脅說敢回來就有安危之虞。還四處撒謊抹黑他父親,瞎編種種不存在的罪狀,給自己驅(qū)逐老父的行徑捏造正義借口。信虎要真暴虐無道成他們說的那樣子,別人還敢當他是朋友么?他要真是那樣行為不堪,義輝、具教他們還會和他交往么?好在沒人相信。還有哇,信玄這廝說是出錢給他父親在外邊安養(yǎng)天年,可我聽信虎公說,根本就沒怎么收到過幾次錢。他在外邊流浪,需要撫養(yǎng)年幼的兒子和兒媳,身邊還有側(cè)室、仆役、侍從等一大幫人需要照顧吃穿用度,你們說信虎他容易嗎?要不是身邊有個這樣賢惠的小媳婦會幫著照料人,他哪撐得過來?”

  “信虎公去世后,”眼神瘋狂之人拿折扇指著梁上之人,鄙夷的說道,“信玄父子也沒好好對待他家這位小媳婦,聽說動不動就給趕去信州我那個一嫁去他們家就死掉的外甥女兼養(yǎng)女祭祠那邊掃地。如今小媳婦跑來投奔我,他家居然還好意思派人來搶?!?p>  遠山夫人,在他家叫做雪姬,嫁過來后被信玄這邊尊稱為龍勝寺殿,她成為勝賴的正室,并且是信勝的母親,她父親友忠是信秀的女婿,信長的妹婿。信長與甲州結(jié)盟時,收遠山夫人為養(yǎng)女,嫁給甲州日后的當主勝賴。

  永祿八年九月九日,信長派織田掃部前往甲州提親。這個親事成立后,同年的十一月十三日,遠山夫人便嫁到信玄家,成為勝賴的正室。永祿十年生下勝賴嫡長子信勝。當我們家上上下下感到喜悅不已時,遠山夫人卻在產(chǎn)后死去了,年僅十四歲。

  由于遠山夫人賢良,我們家為之哀傷不已,其夫勝賴更是悲慟難消。后來我聽信玄說:“四郎勝賴這位正室,她能來我們家其實很不容易,還給我們生下未來的當主信勝?!彼f這話時眼眶漾閃淚花,似乎遠山夫人使他想起了年少時候那位從關(guān)東的河越城嫁來不過一年就死于難產(chǎn)的朝興之女。

  大概少年時候的感情總是難以淡忘,后來信玄家中據(jù)說一直留有她的東西。她使用過的有些細小物事,盡管已經(jīng)很舊,他還舍不得丟掉。信玄讓兒子勝賴給遠山夫人修建了一座很雅致的祭祠,在滿山楓葉環(huán)繞之間,終年香火不滅。

  祭祠那兒有很高而且寬闊的石階,總是有掃不完的落葉。勝賴常來這兒流連忘返,有時候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望著遠山霧麓靜靜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舍得把自家的姑娘嫁過去給他們生完小孩就死掉,”眼神瘋狂之人越想越惱火,抬扇指斥道,“信玄這混蛋他卻舍不得把女兒送過來。明明跟我兒子信忠訂了親事,竟又耍賴,推三阻四不肯送過來成親。說是年歲小,還需要等一等。年歲小就不能過門嗎?你看我女兒阿永,才七歲我就要送她過門去嫁給利家兒子。五德還不到十歲,我就送她嫁去三河了。聽說她還時不時被老公打罵恫嚇。有個總護著她的陪嫁侍女還被她老公喝醉酒斬殺了,你們看看家康,怎么教兒子的?我知道這些事情后只是說了句,這是他們家事,讓他們自己處置。家康一琢磨,就把他老婆兒子干掉了。然后四處造我的謠,說是我讓他殺死妻兒。還送他老婆的頭來惡心我。最無辜是我女兒五德,被他們誣蔑為寫信告密,害死了她婆婆和丈夫。這種事還需要她寫信來告訴我嗎?她身邊那些陪嫁的侍女就不會四處說她的遭際嗎?我還需要她親自告訴?后來我收到她悄悄送來的密信,我就說唉呀,我早知道了……”

  梁上之人本來已經(jīng)快捉住我了,卻被眼神瘋狂的家伙一番絮叨攪得煩噪,不由搖晃腦袋,嘖然道:“唉,頭大頭大……不過你說得再多,大家也知道是你女兒五德告密,我們真田村那邊都在茶余飯后談?wù)撃伭?。”眼神瘋狂家伙惱道:“喜歡抬杠為什么不去安土城建筑工地?不跟我抬杠就不會被我懟死。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你們簡直是在對世界幾乎毫無了解的情況下進行日常生活。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就那點小兒女家之間鬧別扭的破事需要殺妻證道嗎?生死之外都是小事。正所謂一犬虛吠、百犬傳實是也。我女兒的名聲都被你們毀了,你們昌幸家怎么這般‘雞婆’?看來昌幸這老家伙還是很強悍的,除了勾引中年已婚婦女外還有這一手:造謠。難怪他年輕時候的面容上就有一股淫蕩之氣。二就一個字!他有一種讓人看見他就想掐死他的獨特氣質(zhì)。而且一以貫之的二。怎么好事都是你這只花大姐,壞事兒都是別人那些禿丫頭呢?一犬吠形,百犬吠聲。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嗎?由此可以看出承認別人的善,比承認自己的惡還要難。人品的積累會爆發(fā)的,猶如一盤佳肴吃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盤底原來有一只蟑螂。當生活把你扔進糞坑里時,你只能豎著中指從里面爬出來,或者豎著中指悠游其間。”

  梁上之人見他伸出手指,便亦做同樣手勢回應(yīng),不過手指剛豎出一根,就被那頭頂光亮的大漢抓個正著,猝然拽身墜落。

  眼神瘋狂之人拍手叫好:“不破光治,擺平他!”其聲未落,但見梁上那人頃又身形翻轉(zhuǎn),不待落地,發(fā)腳急蹬數(shù)下,趁頭頂光亮的大漢回手格擋,掙脫開去。半空中一個反身倒翻,出乎不意地落到我后邊,往肩頭探手按攫,口中桀然道:“怎么還愣在那兒,跟我離開這個瘋?cè)舜宀攀钦?jīng)!”

  頭頂光亮的大漢迅即揮拳,從我腰脅之畔堪堪擦過,擊向梁上那人肋下。安國寺惠瓊似覺這一擊不像看上去那樣尋常,眉頭微皺,口中念一聲佛號,抬掌便拍向頭頂光亮的大漢肩側(cè),說道:“這就狠施殺著?”

  這一拍看似輕飄飄,袖風(fēng)幾乎微難覺察,頭頂光亮的大漢竟卻不敢怠慢,迅即移回擊出之拳,急迎惠瓊拍落的那一掌。兩人同時腳下沉勁頓地扎勢穩(wěn)樁,嘭一聲響,頭頂光亮的大漢身軀振挫,足陷地下幾分,惠瓊上身微搖,向后倒退數(shù)步,垂手腰畔,蹙眉低哼道:“見教了!”

  頭頂光亮的大漢緩緩平復(fù)氣息,說道:“你筋脈已損,數(shù)月之內(nèi)都不能與人交手了。不如留在這里,傷好再走?”隨即翻手攤開,掌間之蛋毫無破損。

  惠瓊悄覷一眼垂在袖下之手,見有血絲淌落,面頰微搐道:“承蒙關(guān)照,不過我看開了。人最難勘破生死,然而誰也別想活著離開這個世界。”

  梁上那人在我肩后抬看剛才被捏那根手指,見竟掰彎,忍疼嘖出一聲,說道:“這里沒戲了,咱們閃罷?!?p>  眼神瘋狂之人見我投眸望過來,不禁皺眉道:“你也要走?”我垂下眸子,一時不知所措。眼神瘋狂之人哼了一聲,剛打開折扇又收攏,說道:“想走就明白說句話。若想跟他們走,我讓你們走便是?!?p>  墻邊盤膝側(cè)坐的禿老頭語聲鏗鏘地說道:“想溜哪有這么容易?剛才你們太過無禮,須得一人留下一條腿爬出去。而且妞兒不許帶走,還得多留一個下來?!?p>  “一鐵,”眼神瘋狂之人蹙眉說道,“強拗的瓜不甜?!?p>  “管它甜不甜,”禿老頭語聲鏗鏘地說道,“我就學(xué)了個毋忘在莒??喙显倏嘁材艹裕⊥趺еt恭未篡時。其實他內(nèi)心里一直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如果我們連王莽都不如,那還折騰啥?”

  光秀聞言不安地轉(zhuǎn)覷道:“一鐵,你這是什么話?王莽篡漢。你怎能攛唆主公學(xué)他?”

  “你們誰也學(xué)不成,”秦惟仰著頭似在聆聽棚外若有若無的咿呀琴聲,說道,“咱們這地方的人有一股習(xí)氣,學(xué)誰都是四不象?!?p>  幸侃抬手撫頭,面色憋悶地咕噥道:“誰在我腦子里面拉琴?攪得我越來越難受了……”雖然棚子里來了不少身手了得之人,瀧川、權(quán)六、如水、藤孝等卻皆更留意惕戒的是幸侃,見他愣在一旁半天沒作聲,此刻突然又喉響嚕嚕,嗓內(nèi)異聲頻發(fā),難免驚疑不安。長秀蹙眉道:“你聽到了什么?”

  幸侃憋擠著胖臉,煩躁地嘟囔道:“究竟是誰在我腦子里面拉琴?再不滾出去,我就要發(fā)飆了!”瀧川在旁惕防之際,不禁也皺眉低哼道:“你也聽到了?我先前還以為這詭氣鉆心的琴聲只為對付我們而來……還有誰聽到了?”

  權(quán)六不知何時已止扇不搖,眼望棚壁,面色凝重的說道:“外邊有高人,遙送琴音侵擾我們心神。瀧川,你看著幸侃,我去揪他出來!”沒等瀧川回應(yīng),便如一頭黑老鴰般撲騰而起,撞出棚頂,夜空中傳落他一聲呼嘯,其聲銳利刺耳已極,喝問:“北之莊權(quán)六在此,敢問何方高人鳴琴于野?”

  “素聞敬滅有一同門,專以琴音攻擾人心,”貞勝不知何時已悄立在眼神瘋狂之人旁邊,出言提醒道,“當心了,拉琴的如果是殷破滅,那么殷滅敗應(yīng)該也在附近,說不定已然在我們之間?!?p>  背后一人披頭散發(fā),從墻影陰暗處無聲無息地現(xiàn)身,沉聲道:“你猜對了。”貞勝一驚出手,撩掌拍向身后,卻擊落空。棚上霍然垂下一面巨大布幔,隔開眾人,赫然只見一人蕩袖騰空,揮劍劃出“風(fēng)林火山”四個筆劃相連的草書。在眾人驚呼聲中,劍收入袖,飄身落在布幔后邊,抓住我手腕,低哼道:“跟我走!”

  我想也沒想,自然而然地使出小僧景虎所授之法,甩手撩腕,猝出不意,擺脫那人掌握。那人似沒料及竟被我掙脫了手去,驚異道:“你從哪兒學(xué)來這一手?”背后一人低哼道:“試試看我這一手如何?”沒等我看清楚,眼前兩影急換方位,互擊一掌,隨著嘭然聲響,那披頭散發(fā)之人借掌力交擊之勢彈身疾飛,發(fā)足蹬倒一名欺近之人,騰上棚頂,竟似去勢難遏,撞破而出。

  閃到我跟前的那人腳下咔嚓一聲踩陷地板,沉勢挫身之際,只見那披頭散發(fā)之人又從棚頂撞破之處探頭笑覷,嘿然問道:“好掌力!你又是哪一號無名小卒啊?”我跟前那人緩緩收掌,仰望棚上,答道:“陽舜坊順慶?!?p>  “你就是久秀大人最討厭的那個僧俗不分的順慶呀?”棚上那人嘿然道,“有兩下子。不過一對一,你未必是我對手。剛才被我蹬翻的那家伙又是誰來著?挨了我一腳,怎竟渾若沒事一般?”

  挨他一蹬而倒的那人頭頂光亮,卻借蹬跌之勢,撞向蕩袖掃擊燈落的披發(fā)之影中間,顛身翻撲,撩飛一人,旋即發(fā)掌擊地,騰身翻起,跳蕩撲撞,又摜摔一人。又借勢彈軀而起,跌近另外兩人之畔,搶在他們又打滅幾盞燈光之前,躍身起伏,撞翻其中一人,就勢頂肘擊脖,壓得身下那人沒了動靜,頃即彈身而起,追上余下一人急退之影,發(fā)拳一揮,目送那人摔出棚外,翻開手心,掌中所握之蛋依仍渾無破損。

  “這樣就打發(fā)了我?guī)讉€徒兒?”棚上之人搖晃著遮面的長發(fā)失笑道,“果然清洲高手太多,雜家云集,我這趟出來帶的人不夠,這樣就沒得玩了。”

  肩后悄落一影,黑老鴰般展袖逼近,在其畔低哂道:“想玩就下去玩!”披發(fā)之人聞聲轉(zhuǎn)覷的同時,已與那人急交數(shù)招,一齊躍落于地。只見又有兩人悄臨其后,左邊一人飛身棲于側(cè)翼,口中呼喝:“清洲同盟!”右邊一人應(yīng)聲而至,揮刀削開布幔,縱近跟前,叫道:“天下布武!”

  貞勝出聲提醒:“正虎、土方,你倆當心。他是殷滅敗!”

  “天下布武,我看你們是勝之不武!”披發(fā)之人出掌擊飛左邊那一個迫近的好手,冷哼道,“敗之為笑!”

  “什么玩藝?”又一人撲騰而落,竄過棚梁,向那披發(fā)之人欺近,口中喝叫,“天下一統(tǒng),大勢所趨。憑你幾只小螳螂也敢來擋車?”

  “天下一統(tǒng)?”披發(fā)之人看也不看,在垂面搖擺的散發(fā)間隙自顧笑道,“不如還天下一個亂糟糟!”

  “在下仙石秀久。”那人掠到披發(fā)之人的背后,顯現(xiàn)仙風(fēng)道骨之形。似是不屑于背后猝襲,剛要轉(zhuǎn)去前邊,出手卻被小圓臉家伙搶了先,拔出嵌壁之鎗,搠向披發(fā)之人,喝叫一聲,“接招!”

  “沒有招!只有亂糟糟!”披發(fā)之人一巴掌把他掃飛,笑覷其身影撞滅最后一盞燈,微哂道,“亂世就該這么亂!”

  小圓臉家伙跌飛在半空中亦投出手中長鎗,披發(fā)之人提臂擋開雖快,肩膀衣衫卻被劃裂一大道口子。小圓臉家伙拔出“無骨鎗”之時,不少人紛覺不妥,果然提醒未及,就連猶未墜落的那盞燈也掉下熄滅了。

  眼前燈暗之際,又聞四下里貓聲大作,此起彼伏,遠遠近近相互應(yīng)和。女眷們慌成一團,小孩兒啼聲亂起。藤孝皺眉說道:“清須哪來這許多貓?”便在這時,那般若有若無的琴音似轉(zhuǎn)更加詭譎低迷。

  幸侃憋了半天,似是再憋不住,喉里嚕響加劇,擠緊了胖臉咕噥道:“拉的是什么琴曲讓人心神煩亂,想跟我飆歌嗎?”藤孝不安道:“這會兒你別再添亂了。那是殷破滅,一不小心容易受他琴音侵迷,不如專心抵御?!?p>  “抵御不如進攻,”幸侃憋擠著臉,語如悶雷地說道,“九州的抵御就是進擊。”

  信包在柱子旁劃火點煙,我眼前一亮,只見目光瘋狂之人向我炯然而視,問了一聲:“怎么還沒拿定主意是去是留?”

  那個名叫青篁的女子被美濃三人眾當中名叫“行廣”的年輕人出手逼到墻角,已是退無可退,眼見要遭擒在即。我瞥眼看見,不禁蹙眉問道:“剛才你說要讓他們走,怎么又加留難?”目光瘋狂之人冷哼道:“大家看不過眼,非得來一點狠的才算解氣。剛才你也聽見稻葉一鐵他們撂了狠話,我不好拂逆眾意?!?p>  信包倚肩靠柱,覷看那個名叫青篁的女子,吞煙吐霧地說道:“先前見這女子眼不停地往有樂那邊瞧,誰知打什么主意?”

  “打他主意的女人多了去,”目光瘋狂之人低哼一聲,搖扇說道,“我這弟弟明明不喜女色,偏偏有許多年輕美貌的女子想泡他。她如果看上了長益這小混蛋,就讓行廣把她拿下,送去給我弟弟當填房,不過我看也是擱他那兒白白浪費掉。再好的妞兒,他甚至瞧也不會多瞧一眼的。唉,世事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為什么追求我的人主要都是那些大媽大嬸,你看看我的感情經(jīng)歷里出現(xiàn)了多少已婚熟婦、寡婦、奶媽、乳娘、煮飯婆、洗衣嫂、掃地阿姨,甚至摳腳大嬸……”

  說話間,那個名叫青篁的女子臂膀挨了一擊,撞到角落里,行廣伸出寬脊大劍,按落她肩頭。眼見鋒刃抵頸,青篁面色慘然,我實在忍不住,說道:“放他們走罷,我留在這兒。本來我也不想跟他們?nèi)サ摹蹦抗獐偪裰擞U看我神情片刻,隨即搖了搖折扇,低哼道:“你自己說的,沒人逼你留下。本來我也不想留下他們。尤其在女眷和孩子們面前,不想見血!”

  我抿嘴轉(zhuǎn)眸,避開他投來的熾熱目光。耳邊傳來尖銳磨擦之聲,墻邊盤膝側(cè)坐的禿老頭拖著一支沉甸甸的厚重鐵劍,步態(tài)蹣跚地走過我們愕望的眼前,一步一殺機,帶出巨大殺氣,逕朝秦惟所立之處籠罩而去。

  秦惟背對著殺勢所來之處,眼望“無骨鎗”墜落滾近腳邊,凜容道:“稻葉山上一鐵劍,不破城下無刀光?!?p>  禿老頭語聲鏗鏘而近,拖劍止步,殺氣森然聚攏于劍梢,沉聲說道:“不斬個把人,還怎么收場?”

  “明白,”秦惟點了點頭,抬手一甩,袖風(fēng)驟疾,挾著寒星穿閃,持燈籠的幾人剛進棚就應(yīng)聲紛倒。光焰紛晃之間,但見幸侃搖搖晃晃走出,仰嘴發(fā)嘯,聲如焦雷滾蕩。

  眾人聞聲變色,耳鼓齊震,藤孝叫苦道:“真受不了,誰去阻住他!”我掩著耳朵,看見那個名叫阿振的小女孩兒不顧信澄他們拉扯,硬要從戲臺后邊帷幕里蹦出來,掙扎著叫喚道:“鬧了半天,終于要飆歌了嗎?讓我來飆翻他……不要再吵了!”

  她尖聲大叫的時候,我失去了聽覺。那一瞬間,只見美濃三人眾里有個半禿老頭突然向自己人出手,猝施重擊,接連拍翻數(shù)人,甩手朝拖劍的禿老者肩后發(fā)出一道飛芒,隨即又轉(zhuǎn)身襲向頭頂光亮的大漢,出其不意的解去了披發(fā)之人所遭多人合力圍攻的危勢。頭頂光亮的大漢回手接掌,兩相交擊,各自震身跌飛,半禿老頭撞破棚壁而出,頭頂光亮的大漢后背撞折柱子,翻看手心,掌中之蛋毫無破損。隨著喀喇喇崩裂之聲紛響,棚塌墻坍,我眼前一片雞飛狗跳。奇怪的是,先前似乎夢見了這般狼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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