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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五十九章:滿堂花醉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9882 2022-02-15 14:19:11

  “誰告訴你世上最大的鳥是信天翁?”眼瘋之人睥睨道,“你怎么不說麻雀是最大的鳥?就會胡咧咧、瞎嚷嚷,不學無術!信正,你知道什么?我告訴你,信天翁壽命很長。非但信天翁不會很快滅絕,就連雕這種體型大小不一的鳥也會存活得比人這種東西更長久。因為人愛作死,雕不會。鳥為食亡,人為何而亡?沒事就作死!”

  信正望了望有樂,難抑納悶道:“不是我說的……”

  “你給我閉嘴!”眼瘋之人投來責怪的目光,呵斥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莫要不懂裝懂,你懂什么呀?自以為是,還自詡為無所不知的‘通天曉’?不要學你舅舅他們家,除了嘴硬,別的能耐都沒有,只會亂嚷嚷,一打仗就死。自己錯了要勇于承認,應該知錯就改,你否認有用嗎?沒風會起浪?”

  有樂在人多之處縮頭縮腦,躲過他哥哥那雙瘋狂掃覷的眼光,從信正的背后移軀悄避。

  “無風浪不成江湖,”眼神瘋狂之人從一個花白胡須的褐袍老者手上接過香枝,拜過神龕供奉之位,轉身說道,“早年就是因為中原那邊的江湖風浪太大,我家先人厭倦了無休止的紛爭,萌生退隱之意,不得已背井離鄉(xiāng),攜家?guī)。擅按箫L大浪渡海遷徙,來尋找心目中的桃花源?!?p>  我忍不住小聲問道:“他在念叨什么啊?”有樂朝我耳邊悄言:“我哥的‘碎碎念’很多,你隨便聽聽就行?!?p>  “找到了沒有呢?”眼神瘋狂之人話聲忽轉亢亮,捧香而問,“桃花源在哪里?在陶淵明那里?可那只是他幻想之文中世界,現(xiàn)實卻是黑暗橫行。漢末縱然短暫出現(xiàn)英雄的黎明,卻隨著長江的燃燒,掩映在故都殘垣廢墟的暮鐘余暉之間。魏晉風骨就算曾經(jīng)有過,亦隨廣陵散一弦而絕。剩下只有無邊的黑暗與荒唐,世人自甘迷醉在藥與酒和清談中。晉之嚴酷,你們知道多少?司馬家族的苛政高壓之下,人們紛紛逃避現(xiàn)實,涂脂抹粉,變著花樣追求避世,甚至迷戀修真、修仙、扮神仙,沉淪于虛緲夢幻,那其實是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年代!那里沒有桃花源,我家先人曾經(jīng)在魏國洛陽所見的英豪之氣象已不復存在,司馬氏是篡奪者,誰買他們的帳?縱使建安以后之世已無風骨,然而先人自有骨氣在,所以來到這里,繼續(xù)尋找桃花源。這是什么地方?我們的新家園?這是哪里?”

  花白胡須的褐袍老者接茬兒,扯著嗓子唱了一腔:“蓬萊山,在何處?”

  祠前許多裝束類似之人紛以嗟詠之調(diào)作答:“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庇山h,次第傳唱開去,又從遠處傳唱復返,直入堂內(nèi)。仿佛空谷回音,良久繚繞。

  我暗起陣陣細皮疙瘩之際,有樂在耳邊悄言:“祝師宛和他的伙計們吟對之句出自‘茶仙’盧仝詩作。你應該不陌生……”

  “這個陌生的地方是我們的新家園,”眼神瘋狂之人掃視眾面,語氣沉重的唏噓道,“然而找到了桃花源沒有呢?桃花源在哪里?先人從津島登陸,起初到清洲耕田、尾州種桑,在從前凜冬般嚴寒惡劣的氣候下掙扎求存,那時我們這片土地按不同的部族搞分工,咱家先人分到生產(chǎn)紡織用料那一邊去了。后來有些族人又到越州拓墾,如今那個地方變成了所謂的‘越前國’,還一分為二多出來個‘越后國’,我們先人當中的一個分支在越前開荒,結草壘土,初創(chuàng)織田莊,從此舍棄本姓,改以莊名為家族姓氏。祖先們鑄劍為犁,只留下最后一把劍,以供紀念。奉祭此劍之處,當年是個草堂,最初叫‘劍祠’,日后被尊奉為‘劍神祠’,當?shù)厝艘灿蟹Q其為‘劍神社’。而我們家族的這一支,世代成為祠官。”

  秀吉在我旁邊小聲說道:“有樂他家祖輩四處折騰,到底也還是耕田為主業(yè),偶爾當當神棍。還好我們村那些先人沒跟著四處去,自從江浙寧波渡海過來之后,就沒到處跑,依然留在尾張一帶耕地、種東西什么的,我們家主要是種瓜種菜,當了許多輩子的農(nóng)民,我媽媽她們也是種菜種瓜。熬到我這一代,終于熬出頭來了……幸好有樂他家族里當神棍的那一支祖輩又從越前搬回來,還謀得了官職,衣錦還鄉(xiāng),到尾張當差。會合了原先留下來的另外幾支族人,匯集宗族力量,先從尾州故鄉(xiāng)打出自家勢力,進而威壓天下。我也就是靠這個機遇,混上了他家的順風船,得以擺脫世代當農(nóng)民的宿命?!?p>  有樂見我在旁顯得滿眸懵懂之色,就悄聲告知:“雖然供奉之劍或許另有來歷,不過我哥在坦承家族出身這事情上還是不失磊落,比箍桶匠之子正則老弟亂編祖譜的行徑不知高出了多少個境界……總之,我們先人確是在越前的織田莊劍神社歷代當祠官,不過后來神棍當著當著就真當了官。咦,你老公過繼的那個家族不也是世代當神官的嗎?”

  “他們‘春日社’很大的,豈是你們那奉劍小祠可比?”藤孝在后邊忍不住小聲插了一嘴,以扇遮掩口邊,笑言道,“春日大社供祭的是藤原氏一門的氏神,由武翁槌命乘鹿而來的傳說,把鹿作為神的使者??偵缭谀瘟?,祭祀春日神。為供奉當時掌權的藤原家族之守護神,每年三月皆例行春日祭。不只奈良,各地都有春日社,又稱‘春日神祠’或‘春日神社’,每年熱鬧開祭,社戲很精彩。而且社集上售賣很多好東西,來自奈良的團扇尤其受歡迎,其制作精良、樣式豐富。據(jù)說奈良團扇是春日大社的神官模仿軍扇的形狀而制成。此外還有奈良墨和青墨、茶墨等豐富的種類,亦受文人雅客追捧?!?p>  “早年我去過甲斐春日神社的集市,確是很熱鬧。”秀吉低聲說道,“賣出了好多木綿針。那時我離家出走、到處流浪,也一路做些小買賣。春日社的市集生意最好做……你丈夫能過繼去甲斐春日神社當神官,其實很不錯了,聽說極不容易得到這般殊榮的,料想當初信玄為此應該也使了不少手段,才幫你老公得以過繼到那個神官世家去了。”

  提起亡夫,我一聽就觸及心痛,趕快岔開話題,問道:“那個名叫祝師宛或祝師苑的人是怎么回事啊?你們家族搞祭祀,他怎么也來湊合?”有樂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我哥拉他來幫著張羅吧。雖然我們家祖上有人當祠官,不過后來改行打打殺殺,宗族里這些家伙沒當神棍也好久了,活兒生疏得很。宗社搞大活動,一般都會拉祝師宛他們來幫忙。信安應該也會一點,你看他穿著法袍亦在那邊裝模作樣地跳大神。不要笑啊,我哥對這類場合很嚴肅……”

  “我覺得他們似乎也搬來一些春日社集的儀程套用在你們宗祠的社事里頭去了,”藤孝以折扇掩嘴,忍笑說道,“雖然祝師宛他們搬弄的好像是‘熱田社’那些調(diào)調(diào)兒,不過你看信安一幫人在搞的那些多么像春日社集常見的名堂……這般盛事使我想起明朝嘉靖年間,蘇州府太倉人張廷臣有一首五言排律《春日社集浮邱別墅即事》吟曰:‘名園開綠野,淑景接浮邱。風暖千花麗,春深萬木稠。遙峰藏霧豹,環(huán)沼戲沙鷗。清適壺中樂,逍遙物外游。論文仍授簡,把酒更臨流。棋局消長晝,漁歌破晚愁。鶴翀依碧落,鳳舉集瀛洲?!銈冋l聽過這首詩?”

  “明朝不只他一人創(chuàng)作過以春日社集為主題的詩歌,”一個謝頂老頭聞言接茬,低聲吟嘆,“但以他這首最為瑯瑯上口。你沒吟完全詩,后面幾句尤其佳,從前我讀過,至今記得:‘地以劉郎勝,丹曾葛令留。仙家千日醉,海屋萬年籌。談笑忘歸晚,白云天際頭。’大明那邊人材薈萃,像張廷臣這樣一位遇事強敏精悍、通詩文、能治家之人,居然曾經(jīng)屢應會試不舉,懷才不遇,流落鄉(xiāng)間多年。據(jù)聞他最終成為舉人,還算好運了,更多人卻沒這運氣??婆e之制其實也有它的弊端,白白浪費了許多人材……”

  “楠老說得很對,”秀吉一聽就來勁,賊忒嘻嘻地湊近說道,“主公常夸科舉之制好過門戶世襲之類舊制,不過我看它好得也有限。近年寧波那邊跑船貿(mào)易的朋友跟我說明朝越來越老暮僵朽,已漸到風雨飄搖時候。天正六年,我曾向咱們主公表明自己的宏大志向:‘圖朝鮮,窺視中原,此乃臣之宿志。’我向主公闡述了自己的理想是占領朝鮮之后,揮師中原拿下大明,遷都京師,然后再進軍印度。我告訴主公,自己的想法是‘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皆入我俗?!瘜⒃蹅冋麄€朝廷遷都于京師之后,我自己‘居守寧波府’,以便‘尊圣意,占領天竺印度’……你們看這些想法有多好,可惜主公聽了卻沒表示出什么興趣。他不置然否,轉身就走開了。我總覺得他當時那個稍微一撇的嘴形,似乎認為我這個想法很幼稚可笑一樣?!?p>  “你這念頭當然幼稚可笑,”光秀垂目于旁,聞言不禁嗤之以鼻,微微搖頭道,“貧賤出身之人,不甘心被人視為卑微渺小,一成為暴發(fā)戶,尤其容易自我膨脹,加上本身沒識多少字,才疏學淺,頭腦一發(fā)熱就利令智昏,從而走上自我毀滅之路,往往有許多這般例子。主公何等識見英明,豈會輕易受無知之徒忽悠?”

  “你就出身高?”秀吉惱羞成怒道,“當初你不也流浪過來?到我們這里才吃上第一頓像樣的飯,而且還是在我家吃的,吃著吃著居然垂淚了,在飯桌上哭,還記得嗎?”

  “光秀是曾經(jīng)流浪沒錯,”藤孝在旁低聲說道,“可是他讀書多啊。秀吉你這想法不行!別再想了,水蛇吞不掉大象的,主公是不想拂你面子,才沒當眾嘲笑你所描繪的那一套幻像無非屬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且于情于理也不妥,我們這邊就像是中原這個大家族的分家旁系或庶家支流,你居然還想庶家逆襲主家,旁支吞并主流,連陶晴賢都不會這樣干。你整天說要落葉歸根,然而落葉歸根不是這樣落的?!?p>  “看你的想法有多可笑?”光秀搖頭說道,“主公當場沒笑出來,我都佩服他能忍。當時我們好多人皆忍不住暗笑不已了,說什么‘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皆入我俗?!銈兟犅犨@話,入你俗?你有什么俗?你的俗不就是中原的俗?你還有什么別的俗嗎?我們這兒豈止文化與風俗,一切都是從那邊來的,幾乎全都是淵源自那邊!就連我們當中許多人也都是從那邊遷移過來的。你說我們還有什么俗可入?你無非是要學朱溫搞逆襲,篡奪大唐,建立后梁,像史書里那些地方上的節(jié)度使或者太守逆襲整個中樞皇朝,中原那邊不乏有人這樣干了,有的人成事,有的人敗事。你跳不出那個圈子,無非如此而已?!?p>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秀吉悻悻然的說道,“當初陳勝或者吳廣說起自己的理想抱負,也被一幫人嘲笑。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出身低又怎么啦?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沒種也行?”有樂在旁聽著,忍不住好笑,插一嘴進來說道,“不過秀吉還是有種的,才敢這樣想入非非。剛才聽你們說到抱負,令我想到人的抱負真是千奇百怪,甚至無奇不有。比如我哥的理想是坐船出海到處看看到處玩,我的理想是什么也不干,就只隨遇而安地生活。還有更怪異的抱負,你們可知稻葉一鐵有個外孫女或曾外孫女,名叫阿福,大家猜猜她的抱負是什么?”

  名叫一鐵的禿老頭見眾人朝他這邊望過來,欲避不及,只得郁悶道:“休要再提這茬!我家阿福從小的抱負是要當個優(yōu)秀的奶媽,你們覺得可笑嗎?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自古以來什么職業(yè)都有,干嘛要嘲笑別人立志選擇的行業(yè)?當奶媽有什么不好?恒興他媽媽‘大御乳’不就是個優(yōu)秀的奶媽?從前只有她,別的奶媽都搞不定咱們主公大殿下。一個個都被啃破了胸脯狼狽而逃,只有恒興媽媽頂?shù)米?。正因此她被老主公收為側室,讓人們尊奉為養(yǎng)德院。這位了不起的奶媽將咱們主公大殿下培養(yǎng)成如此優(yōu)秀之人,功不可抹。而且她順便也將自己前夫池田家的兒子恒興拉進這家中,成長為股什么之才……那個字怎么念來著?”

  “那時我就知道他媽媽準行!”權六忍不住插話,搖著精致小折扇,唏噓道,“由于奶媽們都紛紛落荒而逃,一個個跑光了,我們正感絕望,但見恒興之母挺著飽滿的胸脯,波濤洶涌而來,沿著走廊一路搖晃地出場,大家眼前一亮,又興奮地閃爍出希望的火光。可惜我只顧愣看,下手慢了些,被老主公搶先把她收入房里,不然恒興就成為我兒子了……”

  “咦,恒興去哪里了?”有樂東張西望道,“是不是跟信忠去忙正事兒啦?我本想讓他陪著去京都走一趟,順便拜訪兼見大人,以及那誰……”

  他所說的兼見大人,也曾與我那老家翁交往。這位備受盛譽的神道家,身為京都吉田神社神主。自從繼承吉田神道以后,被朝廷授從二位。他與義昭、信長、光秀、秀吉等人相交甚好。

  提到此人,秀吉又來神了,湊過來說道:“先前光秀說我們沒俗,只有漢俗。這回要被打臉,咱們這邊的神道古教,不就是本土之俗嗎?我們自古有神道之宗教,誰說我們沒俗?”

  “神道是我們和琉球族的本土宗教,這雖沒錯,”藤孝微笑道,“然而神道教的神道又稱天道,語出《易經(jīng)》:‘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下觀而化也。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詽h以降,神道又指‘墓前開道,建石柱以為標?!鋵嵾@只是極為原始古老的崇拜自然﹑崇拜祖先、乃至精靈之類的多神信仰,世間各地從前都有過,古老部族信奉這些,后來漸漸不受落了,而我們這里還頑固堅持下來,特別崇拜作為太陽神的皇祖之神,奉為‘天照大神’,還稱我們這兒的土著人是‘天孫民族’。神道教起初沒有正式的名稱,一直到了隋唐時期,佛教經(jīng)朝鮮傳入,漸漸在我們這里擴張開來,為了與‘佛法’一詞分庭抗禮,于是便創(chuàng)造了‘神道’一詞來區(qū)分本土固有的‘神道’,與從外邦傳入的‘佛法’。我們這里自古以來民間就存在著對祖先和自然萬物力量的崇拜和泛神信仰,并且盛行巫術和咒術。據(jù)中原史籍《三國志》中的《魏志》記載,漢末三國時期,我們這兒統(tǒng)治邪馬臺國的女王卑彌呼就‘事鬼道,能惑眾’。出現(xiàn)了祈求豐收的祈年祭,還出現(xiàn)了地域神、祖先神和共同體的氏神。原始的神道教正是在這些敬神活動的基礎上形成的?!竦馈蛛m然源自中原漢字,但實際上中原與我們這兒對此詞的理解不同,若按字面來解釋神道教,必會被此名稱所誤會其意。神道教所祭拜的‘神’不僅是中原人所謂的神祇,亦包括一些令人駭聞的兇神惡煞。即神道教的神明觀念‘森羅萬象’?!豆攀聜饔洝芬粫鴮Υ说淖⑨尀椋骸卜Q迦微者,從古典中所見的諸神為始,鳥獸草木山海等等,凡不平凡者均稱為迦微。不僅單稱優(yōu)秀者、善良者、有功者。凡兇惡者、奇怪者、極可怕者亦都稱為神?!c土著部族不同,許多外邊遷移過來的人信奉佛教,隨著這些人越來越多,在此形成新興勢力,佛教漸成主流。自從秦氏、紀氏、伴氏、周氏、范氏、林氏、桂氏、谷氏、關氏、魏氏等許多外來部族的子孫繁衍蔓延開來,改名易姓而從俗,廝混的越發(fā)得心應手,甚至在朝廷上也漸得勢,皇廷也改口宣稱‘信佛法,尊神道’。楠公,你對后面這段彼消此長的史事較熟,請你來說說。”

  謝頂老頭說道:“飛鳥時代,佛教初傳入之際,神道教信徒甚為反對。而由中原大陸渡來的有力氏族,諸如蘇我氏,支持佛教。至于本土的氏族,物部氏和中臣氏擁護神道教,反對佛教。然而佛教僧侶具有來自中原大陸先進的知識,能更有效地幫助墾拓開荒、擺脫當時極為惡劣的生存處境,早年佛徒興建的‘知識寺’由于受百姓歡迎而香火興旺,咱們這兒的皇廷因此支持佛教,一時神道教失勢。秀吉,我看你們家也未必信奉神道教吧?”

  秀吉撓嘴笑道:“我們拜佛祖的,不過我聽說家康他們較為看重借助神道教的勢力對抗佛教與耶穌教這些外來信仰。甚至他們?nèi)佑腥诉€提出將儒學與神道教結合……”

  藤孝點頭說道:“家康身邊不少人歷來抱有‘鎖國’的想法,卻對來自中原的儒學尊崇有加,在他們統(tǒng)治之地,儒學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流正統(tǒng)。我聽說他們想把崇拜天照大神的神道教義與朱熹理學相結合。鐮倉時代‘神佛合一’的神道理論曾為本土諸神設置了‘大日如來’這個統(tǒng)一的‘本源’,如今家康他們又搞融合一體,無疑是受此啟示和影響。楠公,你且接著說?!?p>  謝頂老頭說道:“奈良時代,佛教大舉進入,對神道產(chǎn)生了更大沖擊,甚至出現(xiàn)了‘神佛結合’的主張。神道吸收了佛教學說,形成了自己的教義。但神道對佛教的吸收也并非總是一帆風順。針對平安時代有人提出‘佛主神從’,即主張神道之神祇原本是佛之化身的‘本地垂跡之說’,鐮倉時代和室町時代分別出現(xiàn)了主張‘神主佛從’的‘伊勢神道’和‘反本地垂跡之說’,兩派之間進行了激烈的斗爭,結果以后者的勝利告終。雖然人們一度已經(jīng)把‘神道’視為與佛教并列的宗教,卻又由于佛教僧的權力亢進,皇廷欲抑制佛教的勢力,因而神道教再度得勢,兩種宗教逐漸互相混合。有時也把本土諸神作為佛教的護法神。”

  有樂插嘴問道:“我哥哥他拜祭劍神,這又算什么風俗來著?”信照玩著青蛙,在旁笑道:“我小時候,哥哥他騙我說,我們祖先是劍神,名叫魏香神……”長利在后邊小聲說道:“其實只是劍神社的祠官,本身不是劍神。就像小廟里的廟祝一樣,咱們祖先那個村莊里的社祠也就只是個小祠堂而已?!?p>  “你們那是祖先崇拜,”藤孝以扇掩嘴說道,“或許也屬于‘精靈崇拜’的一種。畢竟‘劍神’屬于物之神化,或神之物化……不過我聽說以前主公年少之時還是很愛玩刀耍劍的?!?p>  我回想起在石水寺的時候,當時“春日虎綱”昌信曾經(jīng)打算自盡追隨信玄于九泉之下,但是被信龍勸阻。隨后內(nèi)藤昌豐跟曾根內(nèi)匠也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信龍叫他們來看著昌信,擔心昌信一時想不開、拿把刀捅死自己。

  曾根內(nèi)匠問昌信:“信長是個什么樣的男人?”昌信的回答是:“信長是個即使忘記帶‘扇鼻紙’,也絕對不會忘記帶著大小腰刀與佩劍的男人?!?p>  在座的內(nèi)藤昌豐聽了似自默記在心。在長筱之戰(zhàn)爆發(fā)前夕,一聽說信長親自出馬,昌豐立刻趕去勸阻勝賴,要勝賴絕對不可以出戰(zhàn),趕快退兵回甲州。但是勝賴并沒有采納,還是決定要打這場仗。當然,結果就如同我們所知道的,甲州軍遭到毀滅般的打擊,而昌豐也在這場戰(zhàn)斗中被射得像一只刺猬,從馬上跌落被殺,得年五十二歲。取下昌豐首級的人,相傳是已投入家康所率三河兵的東海驍將泰勝。

  昌豐是我家翁信虎麾下重臣虎豐的次子,我家四名臣之一。屬于甲州二十四將其中一名。原以工藤為姓,有人說內(nèi)藤昌秀被誤認為“昌豐”,其實昌秀才是正確的名字。昌秀有一子昌月。據(jù)說本是??剖系膬鹤樱刹闶諡轲B(yǎng)子。父親死后,一并繼承了名跡與箕輪城。我們家滅亡后投靠北條和瀧川,本能寺之變后再次從屬北條家。讓出箕輪城,轉移到近鄰城池。天正十年時候寫下了《小田原一手役之書立》而聞名。天正十六年五月,三十九歲死。

  山縣昌景曾有一言:“像是‘老典廄’信繁、還有內(nèi)藤昌豐,才是讓人每碰到事情都想去跟他們商量的副將人才。”武田信玄也曾經(jīng)半開玩笑的說:“像昌豐那樣的人,原本就該立比別人大的功勞啊!”能被山縣昌景跟信玄如此稱贊,昌豐的才能也不是泛泛之輩。

  不過昌豐卻有著甲州四名臣和二十四將中最悲慘的少年時代。出身譜代家門的昌豐本該老早就擁有光明璀璨的前途,卻由于父親虎豐犯顏直諫,結果跟一堆老同事那樣被信虎格殺的緣故,他家人擔心信虎萬一心情不對,立刻殺光全家,結果昌豐的大哥拉昌豐一起逃出甲州。

  在信虎被兒子晴信放逐到駿河八年后,晴信派人召回昌豐,并且給他五十騎,讓昌豐正式成為了自己手下的一員將領。由于父親虎豐是被主公誅戮而死,為了替父親洗刷污名,昌豐當然拼命的表現(xiàn)、希望能夠重振家業(yè)。他幾乎無役不與,不論是早期的信濃大戰(zhàn)、甚或導致典廄信繁不幸戰(zhàn)死的第四次川中島合戰(zhàn),都可以看到昌豐活躍的身影。尤其是在第四次川中島大戰(zhàn),在典廄信繁和諸角虎定都已經(jīng)戰(zhàn)死的不利情況下,昌豐的拼命防御為甲州軍多拖延了一段時間,也因此讓游騎部隊得以趕回來攻擊越后軍,使信玄軍撐到最后的勝利。但很意外的是,雖說屢建戰(zhàn)功,昌豐卻從未從信玄那里得到過半張感狀,當好奇的信玄近侍問起原因時,信玄便說:“像昌豐那樣的人,功勞比別人大原本就是應該的?!倍S自己也說過:“戰(zhàn)斗原本就是必須服從大將的指揮、贏得勝利,哪里是人人為了自己的功勞而不聽號令呢?”可見對昌豐而言,他所考慮的并不是一己的功勞,而是整個軍隊的勝利,或許這就是昌豐被稱為“副將之才”的最主要原因。

  永祿十一年,信玄為了嘉獎昌豐一直以來的戰(zhàn)績,命令昌豐繼承已經(jīng)斷絕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甲州名門“內(nèi)藤家”,同時還賜給昌豐“修理亮”這個官名。內(nèi)藤家也是甲州名族,其最后一代家主虎貞跟昌豐的父親虎豐一樣,都是為了勸諫主公信虎而不幸殞命、導致一家斷絕。

  除了戰(zhàn)斗上的建樹,昌豐還幫我們家以結盟的方式化敵為友。在“河東雄獅”氏康過世之后,繼任的氏政以“父親的遺命”為由,斷絕了與“越后之龍”景虎家的同盟,開始再度接近甲州。此時,信玄將對氏政的結盟交涉使命全權交給昌豐處理,而昌豐也非常盡心盡力的為“甲相同盟”的復活奔走。終于,昌豐的努力之下,甲相同盟在“三國同盟”破裂四年后再度復活。

  然而兩年后,信玄過世,昌豐也被勝賴外放,回到箕輪城管理庶務。據(jù)說昌豐跟高坂昌信與信濃派之間發(fā)生過沖突。在一次酒宴上,勝賴倚重之信濃派的長坂與跡部跟舊臣派的昌豐與昌信發(fā)生了嚴重的口角。不僅昌豐,連一向沉默寡言的昌信都借酒意滔滔不絕了起來,這可以說是老臣派與信濃派之間最激烈的爭執(zhí),甚至出現(xiàn)怒投酒杯擲灑的場面??吹郊页奸g激烈的對立,昌信苦澀的嘆氣道:“或許這杯酒就是此家族滅亡的先兆??!”

  與昌豐一起死在長筱戰(zhàn)場上的山縣昌景乃甲州重臣飯富虎昌之弟。起初他是以小姓近習的身份侍奉信玄,而比主公大六歲的近習是比較少見的。由于身處主公身邊,使得他有很多機會參與兵事、政略方面的謀劃。同時期和他一起侍奉主公的近習還有世人熟知的高坂昌信。后來昌景因功勛被提升為侍大將,即使如此,在能臣如雨的家中地位還并不十分突出。

  永祿四年,第四次川中島合戰(zhàn)爆發(fā)。由于信玄長子義信的失誤導致甲州軍損失慘重,義信長子的地位也隨之受到威脅,父子關系急轉直下,加上本來的不合而越發(fā)矛盾重重,作為義信的老師,飯富虎昌責無旁貸。處于矛盾心情下的飯富虎昌卷入了義信謀反的事件里,他們的密談恰巧給弟弟昌景查知,一方是自己的兄長,一方是自己的主公,十分矛盾的他最終還是將原委告訴了信玄,因為他想到,背叛兄長的痛苦遠不如被親子背叛的信玄,更何況信玄是深受愛戴的主公。

  為了打通上洛的道路并擴充自家的實力,信玄決定攻打駿河今川家族,但卻遭到信玄秉性剛強的世子義信的反對。義信強硬地反對父親這種背叛同盟的不義之舉。永祿八年十月,義信以游覽燈會為由進入師傅飯富虎昌的宅第,要求虎昌能像當初協(xié)助父親將祖父信虎放逐至駿河一樣幫助自己驅逐不義的父親信玄。

  當時昌景正巧來到哥哥虎昌的家里,尚未見到哥哥就聽見義信來訪的消息而先退居到他們交談的隔壁房間,就在這個房間里昌景驚聞了義信的逆謀,連忙趕至御館通報主公信玄,聽見親子背叛的信玄自然是百感交集,但是他仍然安慰昌景說:“真是辛苦你了,把這件事情告訴我,相信你心中也不好過吧?”沒想到昌景的回答竟然是:“比起背叛哥哥,被自己的親生兒子背叛的主公不是更加難過嗎?”

  飯富虎昌起事的預謀竟會被弟弟知悉,是由一連串的巧合而成,但太多的湊巧反而突顯其中的不尋常,有些人認為,飯富虎昌是有意地把消息泄漏給弟弟昌景知道的。就是希望能藉昌景的口讓信玄知悉這件事以保障主公的安全,同時也可以由自己擔下一切罪責以免與義信牽上任何干系。

  飯富虎昌的起兵在孤立無援下很快就失敗了,當時第一個趕往保護信玄的正是弟弟昌景。早有覺悟的虎昌很干脆地一人承擔下全部的罪名,與四名隨從舉刀自盡,義信則被送進東光寺軟禁。

  由于這次的出首,信玄十分感動,他也不想讓昌景背負著這個惡名,于是賜姓山縣,讓其繼承這一甲州名門,從此他真正邁入了重臣這一行列。由飯富虎昌創(chuàng)立的赤備騎兵,亦歸于他所統(tǒng)領,這也成就了他的一世武名。

  虎昌死后,信玄非常贊賞昌景的忠誠,為了獎賞他,也為了消除“飯富氏”這個背叛的象征,信玄把昌景升為包括飯富虎昌舊部五十騎在內(nèi)約三百騎的侍大將,并讓他入繼名門山縣家族。

  應永年間,山縣主計家信遷入甲州侍奉我們家,后來其孫虎清因為勸諫信虎的暴行而被信虎斬殺,山縣一族從此無后而斷絕,直到信玄讓昌景繼承山縣家族,才再度延續(xù)了山縣一門的家名。

  信玄侵攻氏康的領地相模,在三増峠與北條軍展開激戰(zhàn),史稱三增峠之戰(zhàn)。山縣昌景率領精銳的赤備騎兵奇襲迂回,大破北條軍,威名初震,這讓信玄也大為驚嘆。此后,信玄決議西進,作為甲州軍的先鋒,山縣昌景攻下三河遠江數(shù)座城池,但是于三方原合戰(zhàn)中昌景所率領的赤備,與小山田信茂一度遭到三河軍擊退,在信玄順利反擊殺敗三河軍後,山縣昌景重新投入追擊戰(zhàn)中,家康大敗而狼狽逃回濱松城。他心有余悸地說道:“那個叫做山縣的確實可怕?!边@一戰(zhàn),山縣昌景名聲大噪。

  山縣昌景一直擔任信玄的先鋒轉戰(zhàn)四方,其率領的赤備軍也因此名揚天下,而真正讓山縣昌景之名轟動四方的一役則是元龜三年時信玄上洛途中與家康的三方原會戰(zhàn),當時家康拒絕了由瀧川一益轉達的信長之意“固守城池”,反而主動出擊。該役之中山縣昌景率領手下五千人擔任先鋒的職務,與繞道返師的秋山信友以強力進攻的鋒矢陣硬生生將家康的鶴翼陣突破,之后倚仗騎兵的快速優(yōu)勢追得家康狼狽不堪地抱頭鼠竄,甚至還一度有意自殺,最后才勉強逃回濱松城。

  日后每當家康回想起那時的場面總不免心有余悸道:“那個叫做山縣的武將,可真是強得可怕,當初我也差點死在他的手上?!焙髞碓谖覀兗覝缤鲋螅娇h昌景的遺臣全都被家康編入井伊直政的麾下以圖組成他自家的赤備軍。

  三方原大勝之后好景不長,上洛的第二年信玄病逝,甲州軍不得不回軍甲斐。信玄在上洛途中因病身故之前還特別將山縣昌景找來囑咐他:“明天要將甲州的旗幟插在京都!”

  信玄病歿后接任家督的是四子勝賴,或許因為山縣昌景畢竟是虎昌的弟弟,所以雖然當初他并不像馬場信房、高坂昌信等人直接出言反對由勝賴為繼承人,但兩人之間的關系始終不好,所以一向在信玄身邊的昌景很快就遭到外放,被派去駿河把守城池。

  新一代當主勝賴為完成父愿,起兵再次上洛,與父親當年一樣,依舊是旗開得勝,戰(zhàn)至長筱城,家康的盟友信長前來馳援,雙方在設樂原拉開決戰(zhàn),也稱長筱合戰(zhàn)。山縣昌景一度分兵前往攻擊家康的城池,卻被酒井忠次擊退。左翼大將山縣昌景依舊率領最引以為豪的赤備,突擊敵軍,他面對的是信長和家康親自督陣,且兵力占優(yōu)的清洲同盟聯(lián)軍。在損失大部后,山縣昌景已突破兩道柵欄,直撲本陣,雙方陷入膠著狀態(tài),交戰(zhàn)中權六、長秀、秀吉率領的各路人馬不敵而走,此時山縣昌景已是身中數(shù)彈,但他沒有退縮,又轉撲家康陣地,可源源不斷涌出的敵軍如潮水般襲來,結果遭到火鎗隊齊射攻擊下,山縣昌景應聲倒地,全身中彈倒于亂軍之中,此時他手里還緊緊地握著那根染滿鮮血的指揮扇。

  長筱會戰(zhàn)前,山縣昌景已經(jīng)和老伙伴高坂昌信之子高坂昌澄聯(lián)手圍攻長筱城池十天了,知道這次的戰(zhàn)役與高天神城之戰(zhàn)大不相同,更何況當年擊退三河兵奪下高天神城的甲州軍并非毫無損失,所以山縣昌景寫信勸諫希望勝賴能夠聽一次他的話,千萬不要揮師出戰(zhàn)。

  可惜沉浸在拿下連父親亦強攻不落的高天神城喜悅中的勝賴完全聽不進昌景的忠言,執(zhí)意進攻。而在兩軍交鋒之前一直對家康的求援未有表示的信長竟然出兵了,原本多年來甲州軍未將家康的三河勢力消滅之原因,一來是與上杉、北條氏的爭戰(zhàn)未結束,二來就是因為在家康背后還有可動員近十萬兵力的信長,因此當年即使信玄也是在一切準備妥當,藉遍地開花的包圍網(wǎng)令信長焦頭爛額之時,方才一舉上京以圖霸業(yè)。信玄為那一役之取勝,苦心籌謀了數(shù)年。

  趕到勝賴本陣的昌景與內(nèi)藤昌豐、馬場信春等齊聲反對主帥勝賴的強行突破戰(zhàn)略,最后勝賴出言駁斥諸將之見,在家祖源義光的鎧甲及源義家的白旗兩樣家傳之寶前宣誓:“神明照鑒,縱無御旗、盾牌也要出擊?!?p>  眼見勝賴戰(zhàn)意高昂,昌景再退一步,建議勝賴派出誘敵人馬,引誘敵方過河,然后趁敵方半渡的時候予以截擊,以防備清洲三河聯(lián)軍在時斷時續(xù)的梅雨季節(jié)中發(fā)揮出鐵炮優(yōu)勢,因為梅雨季中土地濕滑會不利于騎兵沖鋒,只要天氣一放晴,鐵炮就會充分展現(xiàn)出強大的火力,但是這個提議仍然讓勝賴給否決掉。

  長筱會戰(zhàn)中山縣昌景依舊身任先鋒一職率領自己的赤備騎隊進行猛烈的突擊,可惜這一切在清洲三河聯(lián)軍三千多挺鐵炮和拒馬欄之下完全化為烏有。一直處于部隊最前鋒的昌景硬直直地坐在馬背上被鐵炮射殺,死亡后手上的指揮扇也未松開,享年四十六歲,墓地在甲州惠林寺。

  位列甲州四名臣之首的馬場信春,在長筱之戰(zhàn)為保護勝賴安全撤退,孤身率軍殿后,最終英勇戰(zhàn)死。

  信春亦稱信房,出身于信玄本家支流。消滅伊豆守馬場虎貞后,繼承了馬場家,改名為馬場信房,又稱馬場信春。侍奉了我們家信虎、信玄、勝賴三代。無論智勇都在眾家臣中出類拔萃,是甲州二十四將中最閃亮的一員。在四十余年的征戰(zhàn)中,未負一傷,被稱為“不死的鬼美濃”。不同于其他猛將,信房在戰(zhàn)場上的冷靜令人佩服。在侵攻駿河的今川氏時,信房就曾將財寶投入火中勸諫信玄取消對士兵下達的掠奪令。信玄死后,年輕氣盛的勝賴不再重用信房等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將。天正三年五月,與信長、家康聯(lián)軍對峙于長筱城外的設樂原。戰(zhàn)前會議上,信春以“一戰(zhàn)無用”進諫勝賴,堅決反對決戰(zhàn)。但是勝賴不聽勸告,結果被信長的火鎗隊大敗。信房見情形危急,勸勝賴撤退,自己擔任了殿后的任務。為保護勝賴,信房以寡兵對追兵采取自殺般的突襲,壯烈戰(zhàn)死。以鮮血涂寫了我們家這場慘烈的悲劇中最激烈而無奈的一幕。

  或許有很多人會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信玄經(jīng)常賜姓氏給重臣?這是由于他父親信虎晚年常常跟重臣吵架,一喝醉酒就對進諫的家臣看不順眼,常常演出誅殺重臣的慘劇。所以在當時,很多“甲斐名族”都已經(jīng)沒人可以繼承,像信春所繼承的馬場一家就是這種情形。事實上,甲州四名臣中,除了昌信繼承的高坂家族是因私通“越后之龍”而被信玄所滅,另外三個也都是“前一代主人被信虎砍掉”。而為了收攬人心,信玄特別替這些家族立嗣,藉此告訴大家:“我跟爸爸真的不一樣?!?p>  永祿二年,信春成為一百二十騎的侍大將,正式成為信玄家的棟梁重臣之一。四年后原虎胤生病過世,當時信玄希望:“你能夠成為像鬼美濃一樣杰出的武將。”他所說的“鬼美濃”是麾下一位出名的豪杰原虎胤。信玄將原虎胤生前的官位“美濃守”賜給信春,同時讓他拜領自己名字中的“信”字,至此,信春終于正式改名為“馬場美濃守信春”。

  翌年秋天,信春成為信州牧島城的城主。雖說是“城主”,他的狀況跟另一位“城主”高坂昌信完全不同,據(jù)說昌信平時必須一直呆在海津城里頭,一直到冬天才能自由活動,因為下雪可以封住“越后之龍”景虎的活動。但是信春卻能常常帶著大約五十騎的精銳隨侍在信玄身邊,不論冬夏,只要打仗,就會看到信春趕去當先鋒,而此時城主去打仗的牧島城就變成了高坂昌信的代管城池之一。所以昌信經(jīng)常被稱為“信濃、小諸諸城城代”,也就是說:只要那個城的城主不在家、或者是根本沒有城主,昌信就得代為管理。由于信春的地位特殊,所以昌信在留下的著述中寫有“馬場美濃守大人總是陪在御館公身邊”這些微酸的話語,所謂“御館公”就是他心愛的主公信玄。

  永祿十一年,信玄侵入駿河,驅逐了今川家族的勢力。當時信玄特別下令要“進今川家的居館把他們搜集的寶物拿出來”,用意當然就是為了怕一放火下去,一堆寶物就這樣玉石俱焚。但是當時打先鋒的信春一聽到來者的傳令,隨即說出了這樣的話:“就算是主公的命令,我也不能服從,責任我會負。要是我們現(xiàn)在把今川家的財寶運出去,人家就會說我們是為了財寶來打這場仗的?!苯Y果信春就把那堆士兵搶救出來的寶物再度丟回火里。其實信玄已然手頭吃緊,本意也是要順便掠奪一把。然而后來信玄聽到了信春的這席話,他的反應是:“美濃說得對,真不愧是比我大七歲的人,考慮得就是比我周全?!毙糯罕刃判觊L約莫六歲,不知道為什么會說信春比信玄大七歲?不過這個出名的逸話也多多少少說明了信春的性格屬于擇善固執(zhí)的人物。但也因為這種擇善固執(zhí),最后讓信春的人生以悲劇收場。

  信玄死后,信春身為托孤重臣之一,卻被卷入了這個家族嚴重的內(nèi)斗之中。由于有些老臣認為勝賴似非信玄的正統(tǒng)繼承人,傳聞信玄的正統(tǒng)繼承人應該是勝賴之子信勝。加上勝賴的側近跟老臣派多所摩擦,后果就是兩敗俱傷。而信春就因為兩邊的激烈傾軋,最后也被外放出去當城主。

  在長筱之戰(zhàn)的時候,老臣們多半主張要勝賴“立刻退兵”,而信春則認為可以“誘敵深入信濃,然后再一舉殲滅”,但不論是那個意見,勝賴都沒有采用,甚至還出言諷刺山縣昌景“貪生怕死”,最后在大家“都不貪生怕死”的情形下,甲州軍面對清洲同盟聯(lián)軍的三千挺火鎗夾攻,遭受了一場毀滅般的轟擊。在前鋒幾乎潰滅的狀況之下,勝賴只能撤退。信春帶著部下殿后,他知道如果只是呆呆的沖鋒,一定會被清洲三河聯(lián)軍的火鎗掃成蜂窩,所以信春下令全軍迂回前進,讓火鎗不易瞄準。在信春的進攻下,清洲三河聯(lián)軍遭受相當嚴重的打擊。在設樂原之戰(zhàn)中,戰(zhàn)死的清洲三河聯(lián)軍據(jù)說幾乎都是死在這場他殿后的激戰(zhàn)。但是以一兩千人對付敵方的三萬大軍,信春一開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活著離開。最后信春在竭力戰(zhàn)斗后不幸戰(zhàn)死,享年六十一歲。

  對于信春的死,連清洲方面的記載都認為他的殿后戰(zhàn)“所立的功勞實在是無話可說”,而對勝賴來說,這場悲慘的敗仗更是造成這個家族后來急速崩壞的原因之一。但是對信春而言,這卻是他所期待的結果。

  有人認為,在長筱大戰(zhàn)前,信長授意佐久間信盛向勝賴偽叛詐降,當時信春一直以為佐久間是真的想背叛信長,所以才會那么輕忽了清洲三河聯(lián)軍火鎗陣的威力。佐久間當日也有參戰(zhàn),如果陣前倒戈,清洲三河聯(lián)軍的陣勢就會出現(xiàn)一個大洞,不用說進攻,連逃都來不及。

  傳聞由于信春的誤判,造成我們家絕大部分名將戰(zhàn)死,自責的信春當然無意偷生。不論這是不是事實,信春、內(nèi)藤昌豐、昌景、甚至是死在病床上的高坂昌信,在信玄死后,眼見勝賴身邊的側近容不下自己的意見,家勢江河日下,這群重臣多多少少都在尋找自己的出路。但對他們這些老將而言,背叛主君是最大的污名。而且對他們來說,心目中的主君并非眼前的勝賴,而是死去的信玄。為了報答信玄的知遇厚恩,他們都非得保護家族不可。最后昌豐、昌景跟信春都選擇戰(zhàn)死,而昌信則是為勝賴鞠躬盡瘁、活活累死自己,明明都是希望家業(yè)能夠變得更好,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結局?或許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身為信玄的托孤宿將之一,信春的最后一戰(zhàn)可以說是真正讓清洲同盟聯(lián)軍見識到甲州武者的真正骨氣。即使勝賴那些近臣,也愿陪勝賴戰(zhàn)斗到最后一息。不論是信玄留下的老臣派,還是勝賴寵近的信濃派,大家生前斗來斗去,死時卻都一樣前赴后繼,并不茍且偷生。

  我還記得信春也跟著幸隆公他們陪信玄剃光頭,在庭院里被一班老同僚圍觀取笑玩鬧,大家一起嘻哈逗樂的場景。印象中這是我們家曾經(jīng)熱鬧歡樂的時候,哪像后來逐年冷清、庭前凋敝,唯見眼睛沒神的勝賴落寞自坐的光景?

  “我忘記帶‘扇鼻紙’了,你們誰遞一張過來搽搽臉……”眼神瘋狂之人伸手過來,猛地打斷我的回想,大聲說道,“信安這家伙不知在念什么經(jīng),連說帶唱,對著我的臉亂噴口水。真受不了他!而且你看他罩著一件不合身的寬松法袍跳大神,還跳得那么興高采烈,花樣動作很多。隨著興之所至,不時露出后股,里面其實什么都沒穿……”

  眾人紛紛遞上“扇鼻紙”,眼神瘋狂家伙隨手抽了一張,自去揩拭臉面。秀吉高興地轉顧道:“你們瞧,主公挑的是我所呈之擦鼻紙,可見……”光秀搶先取紙伸遞最前,眼見所呈之紙卻仍在手上,怔立一旁,不由郁悶道:“可見什么可見?主公隨手拿一張揩鼻紙而已,有何大驚小怪……”隨即悻悻而退,到藤孝之畔長吁短嘆,難掩悒郁地搖頭說道:“我搶先呈紙,主公卻視而不見。唉,我又憂郁了……”

  眼神瘋狂家伙擦拭畢,隨手將用過的紙折起來塞給光秀手里,光秀不由一怔,納悶道:“主公,這是何意……”眼神瘋狂家伙忙著去看信安和祝師宛他們耍劍噴火,頭沒轉的說道:“我看你滿額有汗,你也拿去擦擦臉?!惫庑泐D時感激涕零,連忙拜謝道:“主公百忙之中還惦記臣下之額有汗,竟與臣分享這張你用過的擦鼻紙,得蒙如此厚愛,臣實屬三生有幸……”

  我蹙眉正瞅著,有樂擠過來拉我,說道:“祝師宛放大招了!快隨我去近些看他舞劍噴火……”藤孝抬扇掩嘴,低笑道:“耍劍噴火,這不是中原道士經(jīng)常用在法事上的伎倆嗎?”

  “管他哪里的伎倆,花招多多,使人眼花繚亂,就是好看!”有樂見我沒怎么愿意動彈,用力拽道,“快來看!別站在那邊被人擋住,就看不清楚了。你瞧祝師宛揮劍飛轉之際,口中再吐三味真火,多么精彩!”

  眾人紛向宗廟祠堂前庭擠近聚觀,花白胡須的褐袍老者袍袂飄晃,躍身立于一幅檐梁垂落的巨大“劍”字前邊,踏上石階,仰面高聲嘯問:“蓬萊山,在何處?”

  隨著一眾褐袍術士神神秘秘地冒出來齊聲吟哦以應:“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蓖ネ庠S多人也皆紛紛跟著詠唱:“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

  有樂低聲在我耳邊說道:“這一出是我哥硬要他們這樣添加進去的。自從那年他去清水寺后邊看見你師傅的草廬堂前掛有‘茶仙’盧仝這些詩句的布幅,他就記下來,一直念念不忘……”

  我也念念不忘。霎時腦簾里又晃現(xiàn)出昔日學藝之時,香爐飄煙裊裊,面色沉鷙的久秀大人垂首良久,突問:“織田信長是什么樣的人?”

  “雄杰,”一如禪師調(diào)抹畢,奉茶以敬,說道,“眼光高遠,且具不世出之才略。百年,或千年難得一遇,甚或縱使千年萬年也未必能讓你遇得上這種人?!?p>  久秀大人接茶茗思片刻,又問:“他意在何為?”

  一如禪師搖頭,沉吟道:“或許天龍寺的周悅首座比我了解更多。畢竟周悅與其師林秀貞交往,或許你應該去問周悅?!?p>  “我很想知道,”久秀大人垂目看盞,似自困惑,不覺端茶碗而忘飲,喃喃低語般說道,“他是要恢復清朗天下,還是要將這水攪得更渾?不論他想干什么,這個人還太年輕。年輕就會看不透世情與人心。尤其人心最難看透,它變化無定,翻覆風雨。人心里的風風雨雨,我看了許多年,還是淋一身濕。將來他會知道,除非他也能有機會像我一樣活著慢慢變老,讓歲月教他做人?!?p>  說著,他忽然擱碗,拔劍在握,凝目而視,沉聲說道:“不過我看他就像一把很鋒利的劍。年輕人隨意妄為,鋒芒畢露,卻也容易折斷?!?p>  “你不要試圖折斷信長這支利劍,”一如禪師伸按其握劍之手,加以勸告?!爱斝哪阕约悍炊仁芷鋫?。想傷害他的那些人,漸漸變少,甚至快要不存在了。以我對他的觀察,這個年輕人就像一團火光,或許他本身能發(fā)出你未必能輕易覺察到的亮光,他總能吸引一大幫年輕人和那些懷有理想、熱情不死心的人從四面八方投奔而來,追隨他一起戰(zhàn)天斗地。這幫人天不怕、地不怕,跟著這束光走到今天,你以為他們憑什么熬過那些艱難歲月、苦苦撐下來靠的是什么?”

  這時我又聽到久秀大人曾經(jīng)在山間亭子里彈琴吟唱的那首詩歌。記得這也是茶仙之作,名為月蝕詩。隨著德大寺實久拉起的琴韻,以及萬里小路充房的小鼓輕敲應和,哪吒頭的小姑娘阿振領著一排女童在宗祠的廊下齊聲詠唱:“東海出明月,清明照毫發(fā)。朱弦初罷彈,金兔正奇絕。三五與二八,此時光滿時。頗奈蝦蟆兒,吞我芳桂枝?!?p>  有樂在旁見我投眸愣望,就湊近低言道:“這首詩歌是我讓信包添加進去的,那時我們在清水寺后邊聽到小孩兒們一路走一路唱,還以為是兒歌來著?!泵腥鑳旱男∨⒈话⒄駹渴掷隽?,怯生生地稚聲唱道:“我愛明鏡潔,爾乃痕翳之。爾且無六翮,焉得升天涯。方寸有白刃,無由揚清輝。如何萬里光,遭爾小物欺。卻吐天漢中,良久素魄微。日月尚如此,人情良可知?!?p>  聞聽歌聲恍如依昔,我不由困惑道:“我是怎么走到這里來的?總覺得好像剛剛還在那邊……”

  有樂會錯了意,先自笑道:“你又迷糊了嗎?先前我們在后園的樹蔭下喝著茶聊天,看吉繼跟那誰下棋,差一點兒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好多人跑來催我們快到宗祠這邊,說我哥哥們已經(jīng)等半天了?!?p>  我聞言微抿笑渦,瞥他一眼,問道:“下棋那是誰???看起來很不一般的樣子……”

  “那誰,”有樂張望道,“前邊的那家伙嗎?他名叫可近,岐阜人。他家由于支持賴武而被賴藝一派排擠,被迫遷居近江金森村,因此以金森為家姓。十八歲就離開金森村前往尾張出仕我父親信秀公,我爸爸去世后他轉而侍奉我那位當家哥哥。改名長近,戰(zhàn)功赫赫,老早就升任正四位下、兵部卿。最近聽說我哥要奏請朝廷授予金森長近從四位兵部大輔的官位。他同時也是著名的文人,且愛茶藝,背后對你從來贊不絕口,不過有些人把他也算入利休十哲,這讓我很不爽。千家為什么把誰都拉進去當門下,偏偏總愛漏掉我呢?”

  “是他嗎?”我伸著頭顧望道,“不像吧?”

  “還能有誰?”有樂嘖然道,“他旁邊那個是津田盛月,也是我們家一族。父親是刑部大輔,祖父好像是我的叔父信次。兒子有信任、信成。女兒是忠辰之妻。盛月也愛下棋,自從出仕于我那位當家哥哥,幫助我哥統(tǒng)一尾張。在我哥與織田信友的戰(zhàn)斗中,亦即‘萱津之戰(zhàn)’殺死坂井家的五郎,立下戰(zhàn)功。又在我哥與另一位兄弟信行亦即信勝的戰(zhàn)斗,又名稻生之戰(zhàn)中,殺死權六手下的鐮田勘之丞。因為這些功績而成為黑母衣眾之一。后來我哥派他擔任將軍義昭的守備,他也認識你那老家翁的,還和你爸爸交好,平日沒事就一起下棋。你看看,你來我們家就像回自己的地方差不多,不少人都是你父親和家翁那邊的故交老友,就連我哥也屬于老相識……對了,一直想問,你以前啥時候背著我跟他去逛街吃過京都的零食呀?”

  “有嗎?”我抿含微笑道,“一時不記得了。你哥旁邊多了兩個光頭是誰呀?先前沒見過好像是……”

  “你別抵賴不認,”有樂嘖出一聲,隨即也稱訝,“咦?林利玄怎么也來看熱鬧了……你看見他沒有?五人環(huán)繞身邊那個,此即鹿鹽利玄,他是唯一能與一世本因坊算砂抗爭的一流棋士。本名又叫林利賢,身為棋壇大家,聽說我哥讓他獲享五十石俸祿,由五人侍奉。跟在后面那幾個似是林家同門子弟林世美和林世榮。后邊那個女扮男裝的小丫頭阿野,也是林家同族的棋士,據(jù)聞其乃飲中女豪,酒量不讓須眉。有一次阿野與男棋士們斗酒大獲全勝,不料在回家路上酒力發(fā)作,踉蹌而行,重重地撲跌了一交,竟撞掉六顆牙?!?p>  我問:“那兩個光頭是誰呀?”

  “光頭嗎?”有樂張望而笑,“他們是和尚。文文靜靜那個便是一世名人,創(chuàng)始本因坊家的年輕國手日海和尚。有時候對于所謂天才的說法是不能否認的。日海憑著絕頂聰明,從少年時代便在禪學上有著頗深的造詣,與此同時,圍棋方面的修為也取得一日千里的進境,在日海二十歲時,便已成為公認的圍棋第一國手,我哥身為天下諸侯中的風云兒,其實他也是酷愛弈棋且頗有心得之人,但與日海對局時受五子仍不是對手。出于欽佩,我哥稱日海為棋界第一位‘名人’。此后,名人這一頭銜便成為圍棋界最強棋士的稱號?!?p>  我驚訝道:“你哥也會下棋,我想不到噢!”

  “跟我們比,他雖厲害,然而跟高手比,他也是‘棋屎’一枚……”有樂笑道,“尤其是他的好棋友本因坊家的開山祖師算砂。這位偉大棋士童年時家庭相當貧困,因此和許多窮人家的小孩子一樣自幼出家,法名寂光寺日海。他表面上平靜如鏡,卻每次一見到我哥就情不自禁地臉泛紅潮,眼光變熱,他在我哥身邊的樣子就跟你見到我哥那樣,只差沒跟你一樣流口水?!?p>  “有嗎?”我聽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抬手輕輕捶他一拳,隨即自揩嘴邊,低頭看了看,嘖然道,“哪有?”

  當時誰也沒想到,時隔不久之后的那一年,信長在與另一位諸侯毛利家族的雄主輝元開戰(zhàn)之際,輕騎簡從,行至本能寺,為調(diào)劑心情,邀請日海和當時另一位棋道高手鹿鹽利玄前來對局。弈至中盤時,竟下出了棋盤出現(xiàn)三個劫的局面,當一方在其中一處提出劫時,另兩處便成為對手的劫材,而因為三劫都關系到整盤棋勢,誰也沒法粘劫中斷劫爭,棋局只得以無勝負告終。

  這盤棋詭異的終局似乎暗示著緊隨其后重大變故的發(fā)生。就在三劫之局的當天夜里,發(fā)生著名的本能寺之變?!叭倬帜瞬幌橹住钡恼f法,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京畿驚變的“三日天下”其實不止三天,而是十二天的風雨飄搖。在這些天里,日海召集僧眾舉行盛大佛事,大張旗鼓地為信長父子祈求冥福。時人皆認為日海此舉危險,日海卻不加理會。在那次佛事上有一位蒙面武士前來燒香,據(jù)說此人就是光秀的女婿秀滿,亦即心腹謀臣明智光春,相傳他曾躍馬跨越琵琶湖。

  秀滿上香磕拜之際,群僧啞然,只聞輕聲啜泣。主持這場法事的日海淚流滿面,其之動容,平生僅有此一次。

  命運之輪無情地不停轉動著,在戰(zhàn)亂的年代沒有人能夠預知自己明日的榮辱和生死。背叛了信長的人,緊跟著便在與信長遺臣秀吉的對決中敗北,遭到憤怒的秀吉猴急地率軍從輝元交戰(zhàn)前線返師猛攻,以高山重友打出的十字幡陣為先鋒,戰(zhàn)鼓響遍天王山。秀吉、恒興、信孝、長秀、清秀各路人馬紛紛殺入戰(zhàn)場,這場討逆之戰(zhàn)不出一天即決勝負。又過了數(shù)年,秀吉最終得到了天下,成為太閣,改姓豐臣。戰(zhàn)國時代的紛爭也終于進入了尾聲。

  秀吉與信長一樣也是好棋之人,在弈棋之道上更是寂光寺日海的弟子。掌握了天下權勢的豐臣秀吉,為日海設立了名人棋所,領朝廷俸祿,棋士以弈棋為職業(yè)的歷史,似是從此時真正開始的,而寂光寺日海也正式改名為本因坊算砂,建立了輝煌的本因坊一門。

  “日海這種愛寂靜的人沒想到也會被我哥拉來一同觀看神棍表演,”聞聽信照玩著青蛙在旁取笑,藤孝忍不住抬扇掩嘴,低言道,“年輕人怎么回事呀?祭祀宗社,其實是表示子孫后代不忘本,傳承先輩之精神,沿續(xù)祖宗風俗而已,跟那些裝神弄鬼之類行徑完全不是一回事。祭祀的地方歷來稱為宗社、宗祠,更大一點的叫做神社或神宮,專司管事之人稱為祠官、祠掌等。祝師宛是熱田社的祠官,不是什么神棍。你祖上也不是神棍。他在你們村莊當劍神社的祠官,棍在哪里?”

  “那不就有根棍?”長利伸頭往祝師宛身后巨幅“劍”字掛布遮擋之處窺望,忽咦一聲,指著問道,“本來不是應該有把劍供奉在龕前嗎?怎么會變成一根棍子擱那兒……”

  “劍去哪里啦?”沒等有樂他們紛伸腦袋看清楚,秀吉打著“暫?!钡氖謩?,走出來招呼道,“難得這許多人有機會同框,大家快過來合個相!友閑,麻煩你和貞清讓小姓們趕快往‘劍’字前面擺好椅子,咦……那個誰找回來了沒有?就是撲什么西施哭那家伙!”

  “啊,又合相呀?”我也被拉過來,和有樂他們家的小孩子們一起蹲在那排椅子前邊。友閑拉人排列站位,邊安排邊說道,“這地方‘合相’好過河岸那邊,你看恰有臺階可依次站人,身形矮的去站后面高的地方,身形高自己的站下來,不要愣看。那排椅子你們不要亂去坐,留給主公、權六、夕庵他們的……請貴客們也過來坐。咦,宗麟回來沒有?”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秀吉每逢這類聚會,總愛張羅著拉人一起“合相”,奇怪的是每一次“同框”,就會有一個長得像徐錦江的人也混在其間。不知道秀吉有沒發(fā)現(xiàn)這個有趣的情況?

  我含吮著食指兀自愣看,旁邊有個人湊過來輕手往肩后拍我一下,隨即塞一張紙條兒給我,俯近耳邊吃吃的笑道:“等會兒合完相,想玩就去高次那邊找我?!?p>  鼻際聞到似曾相識的香氣,我想起秀吉朋友蓋的“迎賓樓”中那段邂逅。未待看清,那人轉身就溜了。隨著秀吉殷勤召喚,眾人紛紛聚攏而近。高矮參差許多人影湊合到一起,齊擺出氣宇軒昂的姿態(tài),或立或坐,排在祠堂前庭集體發(fā)呆。我蹲于最前面正自亂望,五德那只小狗鉆出花圃,也跑過來一起蹲在目光瘋狂之人膝下。

  “為什么那個長得像徐錦江的人又在里面?”幾個小姓在金發(fā)畫師旁邊納悶地指指戳戳道,“他是誰來著?怎么每次‘集體合相’都有他在內(nèi)?”

  “誰呀?”友閑讓貞清端來一籃折扇,聞言轉頭愕覷,隨即又忙著分發(fā)道,“誰沒扇子在手,就自己過來拿,一人領一支,不要拿多了。扇骨上貼有‘相樂郡精華町風神坊奉贈鹿島神宮與香取神宮’之類精美標簽,顯示此扇出自京都‘風神坊’我朋友家中手藝作坊所制,今天免費贈送給你們拿著陪主公合相,以后想買更多就找我要。大家記住它的招牌‘風神坊’啊!”

  “友閑畢竟是町人出身,從來伶俐,為商家拉生意見縫插針,‘廣而告之’的伎倆無所不在呀!”藤孝搖頭自笑,接扇打開,吟念上邊所題的詩句,“每從醉里忘此世,還就吟時認故我?!?p>  一個高鼻深目的黑袍家伙撐著手杖說道:“大家坐好就別再亂動了。我給你們另換了一位速繪師,雖然也是金發(fā),這位畫工更好,曾為教堂做過群像繪畫。你們看看他這幅同樣名為‘最后的晚餐’之作就顯露了不同的手法,畫中每人皆有各自微妙的情態(tài)是不是?”

  秀吉插話道:“倘如叫達芬奇來畫我們就好了??上缇鸵呀?jīng)‘掛’啦……”

  “那他可能會將我們畫成一個個雞蛋集中擺在那里,”有樂笑道,“或者把我們許多人合成一個大雞蛋畫來逗你玩?!?p>  “范禮安!”眼神瘋狂家伙顧不上擺姿勢,沖那撐手杖的黑袍之人高興地招呼道,“老朋友,你也來了?快過來一起坐……”

  黑袍之人上前拜見道:“我日前離開有馬郡,剛從九州那邊返回,聽說你們帶宗麟一起玩,結果宗麟被你們玩丟了,我急忙趕來鄉(xiāng)下打聽,有下落了沒?”眼瘋之人冷哼道:“別擔心,他的主自會保佑他沒事。除非連你們自己也不信天上有主?!毙慵谂再\忒嘻嘻道:“還在找。放心好了,他飛不上天。最多是被風吹去海上,可能遇到你們來來往往的番船,雖然他也信耶穌,但由于他語言不通,或許會被哪一國的水手撈上船當做奴隸拉去加勒比海那邊賣給人干苦工,揮汗種香蕉。此后他當然要從種植園跑出來,卻又撞上海盜,再次由于語言不通而被拐,最終流落拿騷那邊,淪為海盜的一員也說不定……”

  趁眼瘋之人忙著拉高鼻深目的黑袍家伙寒喧的間隙,有樂向我笑覷道:“你見過范禮安帶來的那個黑人沒有?他成為我哥身邊的武士了……”

  活躍于安土桃山時代的黑人武士彌助,屬于信長的一位家臣。他從前是傳教士范禮安的奴隸,聽說出生在莫桑比克島,是馬庫阿族人。不知范禮安究竟是在途經(jīng)莫桑比克時掠奪了他,還是在途經(jīng)英屬印度時買下了他,范禮安帶著這個黑人奴隸參見信長。清洲人描述說:“自切支丹國而來之黑坊主參見?!辈⑿稳荽巳四挲g為二十六七歲,擁有“十人的剛力”、“牛一般黑的身體”。信長立即對此人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認為他身體的黑色似是染上去,于是脫掉了他的衣服并拿水用力擦洗,但未能擦去。于是信長方才相信黑膚是天生就有的。

  在信長的強烈要求下,范禮安作出讓步,同意將這個黑奴賣給信長。信長將這名黑奴取名“彌助”,親自為其解除奴隸身份,給予他武士的地位,讓他成為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

  “別扯那么多,大家認真合相?!毖郫傊肃У拇蜷_折扇,眾人也跟著一齊展扇而搖。頭上突然紛紛揚揚地飄落花瓣,馨香彌漫滿堂,沁迷欲醉。聞聽身后有些家伙悶哼著暈頭晃倒,眼瘋之人滿頭花瓣地睥睨道,“又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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