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誰,”三少爺挖著鼻孔說,“李鴉兒是個混蛋。而且是個只有一邊眼睛的混蛋?;茨夏莻€名叫楊行密的家伙很想看看李鴉兒這混蛋長什么模樣。于是楊行密找了一個畫師,假扮商人到河?xùn)|伺機偷畫李鴉兒面貌。不料畫師到了河?xùn)|,立馬就被事先得到密報的河?xùn)|兵捉獲。李鴉兒起初有點生氣,對左右說:“我少了一只眼睛,招來試著讓他繪畫,看他要怎么畫我?!钡饶钱嫀熞坏剑铠f兒按著膝蓋佯怒道:‘淮南派你來畫我,想必你是畫像高手,如果今天畫我畫得不好,那么這里就是你的死地!’畫師磕拜畢開始畫。當(dāng)時正值盛夏,李鴉兒手拿八角扇,畫師因此畫成讓扇角正好遮住了李鴉兒失明的眼晴。李鴉兒看了說:‘你這是向我諂媚?!谑亲屍渲匦庐?,畫師應(yīng)聲下筆,就畫李鴉兒彎弓射箭,一只眼睛瞇了起來,似在瞄準目標(biāo)。李鴉兒大喜,于是重賞畫師銀兩,并送之回淮南。李鴉兒喜殺,左右小有過失,必置于死。這畫師居然能狡猾地逃脫,還發(fā)了一筆小財,成為趣聞?!?p> 眾人談笑之際,三少爺坐在大柳下,自言自語地說:“這棵樹應(yīng)該做車轂。”大家都不做聲。
門客當(dāng)中有幾個文士起身附和說:“應(yīng)該做車轂?!比贍敳淮笈溃骸皶鷤兿矚g順口玩弄別人,你們都是這一類的人!車轂必須用榆木制作,柳木豈能做!”他轉(zhuǎn)頭對左右的人說:“還等什么?”數(shù)十人拉出剛才說“適宜做車轂”的門客全部打死。
“這個兇暴的三少爺是什么來路?”眼神瘋狂之人不禁皺眉道,“李鴉兒又是誰?”
“我筆下這個三少爺,”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伸著手里的紙給他爸爸看,回答道。“就是朱三。劉崇的媽媽說:‘朱三非常人也,你們要善遇之。’朱三出身不高。他的父親和祖父是教學(xué)之人,從未當(dāng)過官。朱三排行家中老三。由于父親早死,家貧難熬,其母王氏就帶著他們兄弟傭食于蕭縣劉崇家。朱三長大之后,不從事生產(chǎn),以豪雄英勇自許,鄉(xiāng)里人多數(shù)對他很反感,劉崇同樣不喜歡他,只有劉崇的母親善待他?!?p> 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扇,冷哼道:“既是出身窮人,為何自稱‘少爺’這么囂張?”
“我就不能自稱‘三少爺’嗎,跟我講出身?”三少爺翻臉道,“把你們這幫愛講出身的家伙全干掉!”
“那時的人愛論出身,”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翻著紙給他父親看故事,述說道?!爸烊牡昧χ\士李振,早年屢試進士不中,因而對這些所謂衣冠大族非常痛恨,同時也痛恨科舉出身的朝士,極力主張將這些人全部殺掉。于是朱三在滑州白馬驛一舉屠殺裴樞為首的朝臣三十多人,李振意猶未盡,對朱三說:‘此輩常自稱為清流,應(yīng)當(dāng)投入黃河,使之變?yōu)闈崃?!’朱三大笑,立即命人把這些尸體投入滾滾黃河。史稱這次事變?yōu)椤遵R驛之禍’。唐朝經(jīng)此一變,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統(tǒng)治的根基。唐哀帝雖仍在位,實際上已經(jīng)等于亡國?!?p> “別以為我不知道朱三是梁太祖朱溫。”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折扇,又哼一聲,說道?!拔簳x至唐朝那一套,在我們這里仍流行??上覀冞@邊沒人像朱溫和黃巢他們殺士大夫那么狠。那幫講究門第出身的家伙從來尸位素餐,也只有朱溫這類狠角兒才能趕絕?!?p> “朱溫殺誰都一樣狠,”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翻紙給他爸爸看,述說道,“朱溫的濫殺是歷史上罕見的。其一是濫殺戰(zhàn)俘。朱溫在鉅野之南破敵一萬余人,殺戮將盡,俘虜三千余人。傍晚打掃戰(zhàn)場時,忽然狂風(fēng)暴起,沙塵沸涌。朱溫竟借故胡說:‘這是因為殺的人還不夠!’隨即下令把俘虜全部殺死。又遣朱友寧攻青州月余未下,朱溫大怒,派遣劉捍督戰(zhàn)。朱友寧讓俘獲的十余萬民眾背著木石,牽著牛驢,在城南推積土山。朱溫破城之后,還把城中的民戶全部屠盡,尸體放入清河,都被阻塞。其二是濫殺部屬。朱溫用法嚴峻殘酷,戰(zhàn)場上將校戰(zhàn)死,所部士兵生還即全部斬首,叫做‘跋隊斬’。他用這種野蠻的辦法來提高戰(zhàn)斗能力,因此一旦主將戰(zhàn)死,士兵也就亡逸不敢歸。朱溫就命軍士都文刺其面以記軍號,軍士或思鄉(xiāng)里逃去,關(guān)津輒執(zhí)之送所屬,無不死者。其三是濫殺士人。文人士大夫只要能中科舉的他都看不慣,出身好的更休想活命?!?p> “這位后梁開國皇帝曾受唐僖宗賜名‘朱全忠’,即位后改名朱晃。他也有另一面,”藤孝搖扇說道,“其實朱溫特別珍愛人才,而且他這種求賢若渴的心態(tài)非常急切。剛剛接受唐帝的禪讓,朱溫就立刻遣官吏去民間搜尋賢良之人,特別針對身居下位有能力但沒地方施展的人才,如有找到,朱溫往往都特加擢拔任用。對于那些知曉朝政弊病之人所上表的奏章,朱溫也大都親自翻閱,選擇一些有利的建議施行。對于權(quán)勢豪族橫行,朱溫也進行壓制。比如朱溫的愛將寇彥卿一次上朝時,途中有人未來得及避讓,被他的隨從打死,朱溫因此嚴懲了寇彥卿,沒有因為功臣的身份而袒護他?!?p> “有人說他跟曹操差不多,但是更狡猾,而且比曹操無恥。”光秀垂目說道,“曹操尚知廉恥,有所不為。這位朱老三卻敢無所不為。殘暴不仁,兒孫不肖,又喜歡與兒媳私通,給自己兒子們戴綠帽,朱溫諸子常年統(tǒng)兵在外,朱溫乘機常召自己的兒媳們?nèi)雽m,與之廝混。不僅如此,有一年朱溫在行軍途中得病,回到洛陽,在張全義家的會節(jié)園避暑,逗留了數(shù)日,張全義的妻女都被朱溫糟蹋。張全義之子憤極要手刃朱溫,為張全義苦苦勸止。至于朱溫的兒子們對父親的亂來,不僅毫無羞恥,竟然利用妻子爭寵,博取歡心,爭奪儲位。養(yǎng)子朱友文的妻子王氏長相很美,朱溫尤其寵愛她,并時常想以朱友文為太子。更讓人吃驚的是,朱溫的兒子們對父親的行為不但不憤恨,反而不知廉恥地利用妻子在父親床前爭寵,千方百計地討好朱溫,博取歡心,以求將來能繼承皇位?!?p> “朱溫最后還是慘死于兒子之手,”藤孝嘆道,“因為朱溫長子郴王朱友裕早死,稱帝以來,朱溫始終未立太子。他明白自己命不久矣,而其他幾個親子又不堪重用,僅有養(yǎng)子博王朱友文尚可成器,因而決定傳位于他。朱溫在床上將傳國玉璽交給朱友文之妻王氏,讓她去召回朱友文,事情卻被郢王朱友珪的妻子張氏隨后從朱溫床上探知枕邊風(fēng),告于丈夫,朱友珪決定弒父篡位。朱溫從床上驚醒坐起,問:‘造反的人是誰?’朱友珪走入回答:‘不是別人,是我!’朱溫對著朱友珪說:‘我早懷疑此賊,憤恨沒有殺之。你如此悖逆,殺父篡位,老天爺會放過你嗎?’朱友珪指示自己的馬夫馮廷諤說:‘將老賊萬段?!鞙乇粴⑺乐?,朱友珪使人將寢宮地磚扒開,挖一個坑,用蚊帳包裹其尸,然后埋入寢宮地下,即派人傳下偽詔先將朱友文賜死,才公開了朱溫駕崩之訊。為爭皇位,朱溫諸子自相殘殺,后唐軍乘機進逼。李存勖命李嗣源揮軍攻梁。朱友貞自殺,梁將王瓚開城投降。李存勖于同日抵達,由大梁門進入汴州,后梁正式滅亡。李存勖乃神武川沙陀族酋‘獨眼龍’李克用之子。李克用別號‘李鴉兒’,所部亦稱‘鴉軍’。李鴉兒和朱老三這對冤家宿敵惡斗了一輩子,最終還是李鴉兒的下一代贏了朱老三的兒子?!?p> “原來李鴉兒是他,”信孝從股后拔出個茄子聞了聞,又塞回去,在旁瞇著眼睛嗅手指,說道,“聽聞李克勤身邊有‘十三太?!?,我看過的戲里演他們都很了得……”
“是李克用!哪來的李克勤?”眼神瘋狂之人伸扇敲之,睥睨道,“你就愛看戲和聽歌,不讀書而鬧笑話,開口就丟我的面子?!?p> “好在我愛讀書,并且還寫書?!泵行耪拿嫔n白家伙伸著手里的紙,高興地說道,“最近想寫‘五代十國’的故事,因為我覺得人們還不算很了解這些史事……”
“又搞什么名堂?”眼神瘋狂之人從面色蒼白的信正手里搶奪那一摞紙瞧了瞧,隨即扔開,數(shù)說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人人都在擺姿勢讓范禮安推薦的畫師繪制‘合相’,就你不安份,拿著這些紙在旁涂寫什么玩意來著?一會兒說要寫魏晉南北朝,一會兒又想寫五代十國,變來改去,最后一事無成??纯茨?,寫的這是什么?”
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蹲身拾紙,說道:“沒干什么。就只趁干等著無聊,隨便記述下我腦中閃過的念頭,正好我要寫的故事里也有一段繪制畫像的趣事……”
“淪落到寫東西你就完蛋了嘛!”眼神瘋狂之人奚落道,“寫東西如何糊口,這玩藝怎么能謀生?畫東西也不能當(dāng)飯吃。你以為畫餅就能充饑嗎?”
“我不得不謀生,”范禮安身邊一個灰發(fā)藍目之人俯身幫著拾起散落之紙,微笑說道,“即便達芬奇那樣杰出的大畫師,也苦于為稻梁謀。前邊那句話是他說的,而且這里面有一段趣聞……”
“聽聽通譯說故事教你做人,”眼神瘋狂之人瞥視信正低頭撿紙的身影,見我亦在幫忙,嘖然道,“幫他干什么?你們年輕人不懂事,哪里曉得生計艱辛,從來不知死活!別撿那些廢紙了,聽聽通譯說什么……”
灰發(fā)藍目之人述說道:“達芬奇在繪制《最后的晚餐》的同時,還在給人裝飾室內(nèi)房間,可能是貝婭特麗絲公爵夫人在斯福爾扎宮殿的房間。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達芬奇有失風(fēng)度的事情,此事被公爵的手下記錄了下來:‘裝飾房間的那個畫家今天鬧出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他因此憤然離開。’這種緊張狀態(tài)或許跟寫給公爵的另外一封不完整的信稿有關(guān),達芬奇在信中抱怨他的困境:‘我非常煩惱,你本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我很缺錢,而且……我不得不謀生,這使我只能中斷這項工作,參與到不太重要的事務(wù)中去,而不能繼續(xù)執(zhí)行閣下您委托我的工作?!@項重要工作指的是《最后的晚餐》。”
“沒想到達芬奇也干過裝修工呀,”秀吉撓著嘴唏噓道,“文人就是慘噢!聽說‘茶仙’盧仝也是揭不開鍋,隨時斷炊,每次吃的那頓飯都可能是他最后的晚餐……”
“在那封信里,達芬奇繼續(xù)寫道:‘或許閣下沒有給瓜爾蒂埃洛先生更多指示,他還以為我的錢夠花……如果您以為我有足夠的錢,您一定是被騙了?!@里指的就是瓜爾蒂埃洛·巴斯卡皮,還有人將他稱為‘公爵的禮物審理員’,即公爵的出納。達芬奇好像沒有收到某些預(yù)期的‘禮物’:所謂‘禮物’其實就是金錢,因為不是定期支付所以不能被認為是薪水。據(jù)班代洛所說,達芬奇的年薪是二千達克特,但另一個消息靈通之人卻說摩爾人每年只付給他五百達克特?!被野l(fā)藍目之人不無感慨的述說道,“在這封信中可以從一個側(cè)面感到達芬奇繪制《最后的晚餐》時正承受著巨大的生活壓力,這種壓力非但沒有被其他事情緩解,還一直不斷加重。這是世人不了解的那個達芬奇,那個在熾熱而安靜的大街上大步流星走向圣瑪利亞感恩教堂的達芬奇?!?p> “世人只道達芬奇這樣的天才很牛,卻哪里想到再牛的天才即便留下許多文藝杰作,他們過的卻是苦不堪言的生活?!狈抖Y安說道,“瓦薩里曾講過一個趣聞:圣瑪利亞感恩教堂修道院院長總是催促達芬奇‘盡快完成這項工作’,并向公爵抱怨這個畫師如何拖延時間。得知此事后,達芬奇對盧多維科說他還在尋找一個長著極為陰險毒辣的臉之人作猶大的原型,但如果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臉,‘他一定會用那個不夠善解人意、缺乏耐心的修道院院長的頭部’作為模型。聽到這番話之后,公爵笑道:‘那個不幸的修道院院長糊里糊涂地回到家里,還擔(dān)心在他的花園里工作的工人’。”
眼神瘋狂之人聽了通譯的轉(zhuǎn)述,怔了一下,亦興嗟道:“可見要想吃香喝辣,就別去當(dāng)寫東西和畫東西的文人。那實在是文筆再牛也填不飽自己的肚子,何況養(yǎng)活一家人。‘茶仙’盧仝要不是靠鄰近的寺僧贈米,他哪里揭得開鍋?好不容易去相府的朋友那里應(yīng)邀吃一頓好的,當(dāng)晚就出事掉腦袋了。信正,你聽明白了沒有?當(dāng)文人還不如去當(dāng)和尚,別以為我沒指一條出路給你走。”
我不禁納悶道:“他為何對自己大兒子這么不好???”聽見我小聲嘀咕,藤孝在后邊以扇掩著口邊,低言道:“信正的舅舅當(dāng)年被主公任命為‘和州守護’也曾經(jīng)風(fēng)云一時,卻喜愛舞文弄墨,常托辭稱因眼睛不好,為主公效勞不太勤快,而備受咱們這位主公埋怨。不過我覺得他舅舅是真有眼疾,只能模糊地勉強看見近物,卻瞧不清稍遠些的東西。那年四月,主公派光秀、村重會合信正的舅舅率領(lǐng)三萬軍隊參加石山合戰(zhàn),信正的舅舅原田大人竟然看不清迫近周圍之?dāng)?,只顧伸頭愣望結(jié)果中了鐵炮而亡。以致‘葦原之戰(zhàn)’大敗,以原田大人為首逾千之眾戰(zhàn)死。受此場敗戰(zhàn)拖累,主公在石山軍猛烈攻勢下,困守于天王寺堡壘,遭石山軍包圍,主公因此陷入困境。信正的舅舅受主公之命進軍木津,本是一步好棋。卻受到本愿寺一方由紀伊來援的雜賀眾猛烈反擊,這波攻擊的主將原田大人也被雜賀眾名聞遐邇的火鎗隊射殺,顯如趁勝追擊,讓賴廉率領(lǐng)門徒一鼓作氣急襲天王寺,擊破明智光秀、豬子兵介的防線,使主公吃盡了苦頭。原田大人在石山會戰(zhàn)中陣亡后,順慶在光秀的支持下順利成為新的和州守護,但是此事引來認為自己更加適任的久秀大人嚴重不滿,趁我們主公新敗于‘越后之龍’謙信公之時謀叛。久秀大人之子松永久通迎娶十市遠勝之女為妻。曾在信正的舅舅原田大人麾下,還奉命攻下了妻子叔父十市遠長的十市城。同年參加石山合戰(zhàn),原田大人戰(zhàn)死。久通父親久秀再度反叛,但最終不敵。久秀于信貴山城自殺,久通亦在逃亡途中被殺。不知因何,主公把這些事遷怒于原田大人一家,將和州動蕩歸咎于信正的舅舅不給力之故,以致生出許多麻煩……”
“食不裹腹,你們知道什么滋味嗎?”眼神瘋狂之人皺著眉掃覷一班年輕子侄,冷哼道,“你們生長在日漸興盛的我家,沒有嘗過苦日子是何滋味。由于我爺爺拿下津島這塊商業(yè)寶地,咱家一度不缺錢,當(dāng)年我也以為不會過苦日子了。哪料一向宗四處鬧事,各地烽火遍起,致使我們家收入少了。尤其石山合戰(zhàn)我被圍困天王寺,知道了苦滋味。那些天我聽旁邊的文士說起五代十國之史事,唐朝滅亡后,那些藩鎮(zhèn)節(jié)度使連年混戰(zhàn),以致赤地千里,人們沒東西吃。不少軍隊吃人,隨軍拉著一車一車鹽腌的死人,充作糧食。我聽后感慨,咱們這兒的人連馬都不肯吃,畢竟還沒餓到那份兒上。魏晉到隋唐的那些舊制,在我們這里沿承了很久。應(yīng)仁之亂后,我們進入所謂‘戰(zhàn)國’時代,各州豪強割據(jù)稱國,諸侯爭戰(zhàn)不息,遲早有一天,我們也會淪落到那步田地。在天王寺,我發(fā)誓要改變這一切。然而將來怎么樣,還得看子孫后代。梁太祖朱溫敗于后生一代李存勖,曾感嘆道:‘生子當(dāng)如李亞子,李克用雖死猶生!我的兒子與之相比,就像豬狗一樣!’李存勖小名‘李亞子’,他家兄弟之輩皆強于朱溫后人,朱溫病重之時對近臣十分悲傷地說道:‘我經(jīng)營天下三十年,想不到太原余孽竟能死灰復(fù)燃如此猖狂!我看他李存勖的志向不小,上天卻又欲奪我余年,幾個兒子皆非其敵手,我將死無葬身之地了?!f著竟哭泣失聲,昏死過去。梁太祖朱溫被親兒子殺害篡位之后,滅梁的正是李克用這一家的后繼之人。”
“主公莫擔(dān)心,信玄、氏康之流的后代比不上李存勖、李嗣源?!碧傩裎康?,“謙信公和元親他們的后繼之人也皆不足為慮。便只輝元這位元就之孫尚有幾分能耐,不過我看他也只屬于‘半截英雄’。李存勗便是一個半截而廢之典型。他血戰(zhàn)二十年,無論哪方面表現(xiàn),堪稱一個出類拔萃的英明首領(lǐng),簡直跟李世民大帝一模一樣,包括身經(jīng)百戰(zhàn),沒有一根毫發(fā)受傷。然而他的霸業(yè)只不過保持了兩年六個月,就國破身死。李存勖為人輕佻,雖兵事才能確勝乃父,堪稱五代杰出。其實他卻是個缺乏遠大眼光的人物。局勢稍為安定,他便漸忘昔日艱危,奢侈逸樂,不知節(jié)用。與后梁太祖相比,遠不能及?!?p> “史稱‘后唐莊宗’的這位沙陀族人愛戲成迷,重用演戲的伶人?!敝x頂老頭插話道,“李存勖滅梁之后,就急著與唐玄宗一樣,認為這輩子都在拼命,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下,遂荒廢朝政。李存勖自幼喜歡看戲、演戲,常粉墨登場,并自命藝名‘李天下’。后世稱其為‘伶官天子’,李存勖自幼便喜歡唱戲,愛與伶人嬉戲廝混。一次,李存勖與眾伶人一同嬉鬧,四處張望著喊道:‘李天下!李天下何在?’伶人敬新磨越眾上前,抬手便扇了他一個耳光。李存勖頓時被打懵了,伶人們也都驚駭不已。敬新磨笑道:‘理天下的只有皇帝一人,你還呼喊誰呢?’伶人們盡皆失笑。李存勖非但不怒,還重賞了敬新磨。后來,敬新磨到殿中奏事,在殿內(nèi)被惡犬追逐。他躲在一根庭柱邊,叫道:‘陛下不要縱使兒女咬人。’李存勖出身夷狄,非常忌諱狗,聞言大怒,當(dāng)場便要拉弓射死敬新磨。敬新磨忙喊道:‘陛下不能殺我,我與陛下乃是一體,殺之不詳?!畲孥妹柧売?,他答道:‘陛下年號同光。天下都稱為同光帝。殺了敬新磨,‘銅’就沒有光了?!畲孥么笮?,饒了敬新磨?!?p> “楠公看來也甚知這段‘伶官史’,”藤孝展扇輕搖,微笑說道,“李存勖對伶人極為寵信。早在稱帝之前,便曾因任用伶人楊婆兒為刺史,而貽誤戰(zhàn)事。伶人周匝在胡柳陂之戰(zhàn)中被梁軍俘虜,因伶人陳俊、儲德源的保護而免死。后唐滅梁后,李存勖竟然要授陳俊二人為刺史,以報答二人對周匝的救命之恩,卻被郭崇韜勸阻。他承認郭崇韜所言乃是公正之論,但最終還是任命陳俊二人為刺史,原因竟然是言而無信愧見周匝。而當(dāng)時,軍中很多百戰(zhàn)將士都沒得到刺史之職,對此無不憤慨。伶人們更是隨意出入宮廷,欺凌大臣,群臣皆敢怒而不敢言,有的甚至反過來巴結(jié)伶人,以保求富貴。藩鎮(zhèn)節(jié)度使也爭相重金討好。在這些伶人中,為害最深的是景進。李存勖以景進為耳目,去刺探群臣的言行,想知道宮外之事都要屏退左右,單獨詢問景進。景進由此大進讒言,干預(yù)朝政。文武百官對景進都忌憚不已。君以此始,君以此終。當(dāng)然,伶官天子最后也死于伶人之手。李存勖于興教門之變中被伶人出身、藝名‘郭門高’的指揮使郭從謙射殺,時年四十二歲。當(dāng)然郭從謙最后也被李嗣源和女婿石敬塘族誅。比起記仇的伶人郭從謙,外表老實的石敬塘才真稱得上‘戲精’……”
信孝嗅著剛才捏過茄子的手指說道:“明朝人喜愛的說書戲文中,李嗣源是十三太保之首,使一支方天戟。他曾與李存勖、石敬瑭、劉知遠、郭威組成五方五帝陣,在狗家疃逼死王彥章,這一出稱為‘五龍逼死王彥章’?!?p> “其實五代十國那段歷史很精彩,而且也有很多牛人?!泵行耪拿嫔n白家伙臉泛紅暈地說道,“馮道、周德威、赫連鐸、王重榮、蓋寓、李從珂、李落落、張全義、元行欽、安重誨、豆盧革、楊婆兒、石重貴、桑維瀚、劉知遠、杜重威、李存孝、李茂貞、任圜、第五可范……除了那些名氣更大的一流人物,其他這群家伙亦幾乎都是有好戲的腳色,瘋狂熱鬧好看不亞于我們這里的戰(zhàn)國,我很想寫他們的故事?!?p> 有樂問:“咦,為什么有人的名字叫‘第五可范’呀?”
謝頂老頭說道:“第五姓是漢族復(fù)姓之一,為田齊王族之后。秦末天下紛爭,起先被秦國所滅的六國,其王族后裔們,爭先糾集人馬反秦復(fù)國;而在漢高祖劉邦建立漢朝后,顧慮到這些復(fù)國失敗的舊王族勢力,便將他們紛紛遷出原籍,另外擇地安置。田齊王族從第一到第八部分為八支遷走,故而后人以第次為姓氏,第五氏就為這里的一支。后來,第五姓多分布于陜西一帶,一些第五姓演化為第姓、五姓或伍姓?!?p> “第五氏出名的歷史人物有漢代大司空第五倫,唐代宰相第五琦等?!碧傩u扇說道,“這些春秋舊族主要郡望是東郡、隴西郡,主要堂號叫做東郡堂、隴西堂。復(fù)姓第五可以追溯到舜帝,其后有姚、媯、陳、胡、田,皆為同根同源,史稱‘媯汭五姓’。舜的后裔不斷發(fā)展,一直到商朝后期,舜的后代閼父歸順于周文王。后周武王消滅商紂,建立周朝,并將長女大姬嫁與閼父之子媯滿,他是舜后代子孫。后來,武王追封上古圣王的后裔,媯滿氏因此被封為陳侯,位于陳地,國都位于河南淮陽。媯滿史稱陳胡公,胡公滿,其后代以國為姓,從而產(chǎn)生了陳氏,后代以胡公謚號為氏,產(chǎn)生了胡氏。陳完的后代田氏家族在齊國逐漸發(fā)跡后掌握齊國。田乞之子田恒殺齊簡公與諸多公族,另立齊平公,田成子四世孫田和廢齊康公。田和放逐齊康公于海上,自立為國君,同年為周安王冊命為齊侯,并受到諸侯列國的承認,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田代齊姜’。齊康公死后,姜姓齊國絕祀。田氏仍以‘齊’作為國號,史稱‘田齊’。西漢時期,為了增強關(guān)中的實力,削弱各地豪強的殘余勢力。將齊田氏分為八部,分別遷往西安一帶,并要他們改姓‘第一’、‘第二’……一直到‘第八’。所以‘第五’出自田姓,源自漢代遷徙齊國公族所改。后來都改為單姓‘第’及‘五’兩個姓氏,現(xiàn)在保留復(fù)姓的很少。最終常見的是姓‘伍’。”
“第五家族也曾出過不少牛人,”謝頂老頭說道,“先齊田氏族人以次第為氏,歷代不乏顯赫之輩。東漢宰相第五倫,字伯魚,屬于三朝元老,為官清廉無私,盡忠守節(jié),其后輩有五人在朝為官,與東漢相始終。其后人第五種,字興先,歷官高密侯相、兗州刺史。因彈劾中常侍單超及其侄子單匡,屢受陷害。當(dāng)時人說:‘清高正直,以第五種為第一?!浜笥钟械谖迳希螙|漢刺史,懲治貪惡,剛直不宥。第五元先,東漢學(xué)者,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tǒng)歷、九章算術(shù),為鄭康成之師。到了唐代,第五琦成為唐朝宰相。唐末這一族又出了第五可范,是唐昭宗的親信宦官,后來權(quán)臣朱溫迫使唐昭宗將第五可范賜死。在宋朝,這一家又出了第五均,官至宰相?!?p> “昔隴西有些逃人來到我們這兒住下,曾在關(guān)東設(shè)祭,打出‘東郡堂’的幡幟。東郡堂,源自東郡望,以望立堂,亦稱江扈堂。”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說道,“其后人將‘江扈堂’改喚作‘江戶堂’。據(jù)瀧川一門的叔父輩翻祖譜說,早年這撥遷居關(guān)東之人將‘江戶堂’所在之地,稱為江戶。日后上杉朝興的家族也曾在此修城,‘東郡堂’有些后人跑去東海一帶設(shè)堂立望,稱‘東海望’,卻站不住腳,又被趕回江戶那邊去了……”
“第五氏族人后來也分布到江浙的定海和澎湖諸島一帶,并且有些族人從海上渡來,”藤孝搖著折扇說道,“《百家姓》以‘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開頭,以‘第五言福,百家姓終’結(jié)束?!谖濉桥判械箶?shù)第七的姓氏,也是《百家姓》中最后一個復(fù)姓。在陜西咸陽就有‘第五’這個姓,不知道的人很難相信它是個姓氏。姓氏‘第五’大有來頭。他們當(dāng)中的一支也曾與有樂的祖先一樣從這里登陸,隨后蔓延開去,據(jù)說這撥‘渡來人’的祖先是從陜西旬邑縣魏洛村遷徙而來?!?p> “魏洛村?”我聞言轉(zhuǎn)覷有樂,納悶道,“不是說你們祖先是從魏國洛陽跑來的嗎?怎么是一個村子???”
“對呀,洛陽不是一個很大的城嗎?”長利憨笑而望,“怎么縮水變成一個村子了?”
有樂嘖然道:“我怎么曉得它為啥會變成一個小村莊?我哥整天提‘上洛’,或許他知道要去哪里……”
“上洛本為上京,前往都城之意。洛是謂洛陽,周代以后常定都此地,故漸被用作京城、或京都之意。主公口中的上洛,是謂前往京都,而京都的別稱就是洛陽,故謂‘上洛’?!碧傩u扇說道,“更確切地說,地方強藩帶兵攻入京都的行動被稱為‘上洛’,上洛是諸如義元、謙信、信玄等‘大名’諸侯追求的目標(biāo),如同中原春秋時期的‘九合諸侯’,亦即稱霸諸侯。‘上洛’主要是用于形容實力最強的地方藩首‘大名’集結(jié)大軍開往京都表明權(quán)勢地位之過程,有些類似中原古代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會盟天下’,以證明自己擁有爭霸天下的實力?!?p> 謝頂老頭說道:“所謂‘洛’的來歷,京都的歷史始自平安時代的平安京,最初被分成東西兩個部分,東側(cè)為‘左京’,被稱為‘洛陽’;西側(cè)為‘右京’,被稱為‘長安’。雖然是依據(jù)當(dāng)時的風(fēng)水術(shù)選址,但右京長安的風(fēng)水并不好,地處沼澤,還沒有建成就荒廢了。平安京就只剩下了左京‘洛陽’。于是,千百年來京都就一直被稱為洛陽?!?p> 藤孝搖扇微笑道:“亦稱‘洛城’。在鐮倉幕府時期被稱為長安的西京衰落下去,而東都洛陽興盛起來,超過了西京。所以人們將京都稱為洛陽,而‘大名’諸侯進京也就自然稱為上洛了。京都附近的近畿地區(qū)被稱為‘洛中’。京都府內(nèi)至今仍隨處可見諸如‘洛東’、‘洛西’、‘洛南’、‘洛北’、‘洛中’之類的地名。除了京都之外,奈良在古代又被稱為‘平城京’,起初本打算仿照北魏大同的‘平城京’,但北魏很快把首都遷到了洛陽,所以,奈良就仿照漢魏洛陽城建造了奈良的‘平城京’?!?p> “世人只知我們跟漢唐交好,卻不知我們其實更親近魏。”謝頂老頭說道,“早從春秋戰(zhàn)國的魏國以來,歷經(jīng)東漢末的曹魏,而至拓跋氏的北魏,皆與我們結(jié)下不解之緣。我們愛長安,但其實更愛洛陽?!?p> “你不是更愛北邙山嗎?”藤孝笑覷道,“昔時常見楠公坐廊下?lián)芘毒€,吟唱元代張養(yǎng)浩的《山坡羊·北邙山懷古》,老淚縱橫,還說若能得以歸葬北邙山,死而無憾?!?p> “中原名山里頭,北邙山怎么看都無出奇之處。然而,它又絕對不平凡?!惫庑愦鼓空f道,“在這片沒多高的小丘陵上,竟有六個朝代、二十四位帝王長眠于此,東漢光武帝劉秀、陳朝后主陳叔寶、南唐后主李煜、蜀主劉禪、西晉司馬氏,甚至朝鮮半島的百濟國王紛紛將這里作為靈魂最后的棲居之地。”
有樂笑問:“百濟為什么也跑去中原那邊葬王陵了?”
“朝鮮半島的百濟被唐朝與新羅聯(lián)軍滅亡后,”藤孝搖扇說道,“復(fù)國失敗,被唐軍與新羅聯(lián)合鎮(zhèn)壓。唐朝將百濟納入自己的治下,引發(fā)新羅極為不滿。但此時唐朝軍力強大,且有宿敵高句麗仍存,新羅無力也不能與唐為敵,只能隱忍不發(fā)。隨著唐滅高句麗,新羅、唐朝矛盾日益激化,唐朝在百濟故地建立熊津都督府,納入唐王朝直接管理。百濟也出過黑齒常之、沙吒相如、鬼室福信這些名將,百濟國覆亡后,許多人反抗唐軍而失敗,不甘心或為避禍亂紛紛逃難渡海,遷來我們這邊。隨后高句麗又亡國,從朝鮮半島逃來更多人。其實在我們這片不大的土地上,本地土生土長的土著人反而漸漸不及秦漢至今歷代遷徙的‘渡來人’數(shù)量多,而且更成氣候。外來強族蘇我氏從古墳時代到飛鳥時代,其家族每一代都出大臣,有人說他們來自高麗,更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由高麗半島渡海過來,那撥遷移之人數(shù)量巨大,其中不只有高麗人,還包括取道高麗逃難的中原人?!?p> “所謂‘渡來人’是古時候?qū)儆谖覀冞@里土著族人對朝鮮、中原這些大陸移民的稱呼。渡來人通常是因國內(nèi)戰(zhàn)亂頻繁或隨文化交流而移居過來,這些渡來人傳入諸如農(nóng)耕、土木建筑,以及燒制陶器、鍛鐵、紡織等先進技藝,尤其是宗教和文化,重新塑造了這個地方及其人們從內(nèi)至外的幾乎一切面貌?!敝x頂老頭說道,“古墳時代與朝鮮半島交流頻繁,百濟圣王派遣使者,帶來了佛像與佛教典籍,佛教文化也隨之傳入。雖然遷徙來的人四處遍布,朝廷讓其中一些更先進的渡來之族人居住在近畿地區(qū),渡來人所帶來的文明大大改變了這里人的生活形態(tài),后來進入飛鳥時代后許多王族公卿皆篤信佛教,如圣德太子等,并致力于推展佛教。百濟人遷徙的原因是這邊急需向百濟索取工匠與各類能人,包括高俸征聘五經(jīng)博士,另外還有大量逃避高句麗侵伐的百濟人也紛紛跟著過來。白江口之戰(zhàn)后朝鮮半島上的百濟和高句麗被唐朝與新羅聯(lián)軍所攻滅,許多百濟遺民逃來,并接受我們朝廷的保護,進入唐末五代十國,那邊戰(zhàn)亂連年,赤地千里,迫使更多中原人也逃過來。距今七百多年前,朝廷編寫了統(tǒng)治我們這里各個階層的姓氏,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姓氏宗族里至少有二百零五個來自中原,高句麗姓氏四十一個,百濟一百零四個,新羅九個。統(tǒng)治我們這片土地的千余家有力宗族里,其實還有更多由于混合、融匯、通婚、過繼、改姓易宗等復(fù)雜原因,即便本地氏族也不再純粹,彼此已然不易分清辨認,后來尤其如此?!?p> “還是‘渡來人’從前的歷史更精彩,”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說道,“其實他們中原可以寫的有趣故事比咱們這里更多,而且我也喜歡儒學(xué),以及中原的詩文……”
眼神瘋狂之人睥睨道:“后唐明宗有個兒子李從榮個性輕浮,喜好研究儒學(xué),常招攬浮薄之徒一起作詩飲酒。有一天唐明宗問他說:‘你公事之余的休閑間隙,學(xué)什么東西呀?’李從榮回答說:‘閑暇之時讀讀書啦,或者和一些讀書人一起作詩論道?!泼髯谡f:‘我??匆娤鹊巯矚g寫詩,實在沒有什么意義。你是將門之子,文章不是你的所長,必不能工,傳入別人口中,平白當(dāng)作笑柄。我年齡大了,對于經(jīng)典義理雖然不算十分通曉,不過喜歡看喜歡聽,除此之外不值得學(xué)?!顝臉s最后果然敗亡?!?p> 謝頂老頭見信正犯窘,因之曰:“李嗣源還是喜歡臬捩雞那樣的家伙,畢竟同屬沙陀,又皆乃武人?!?p> 有樂和秀吉不約而同地發(fā)問:“什么雞?”
“石敬瑭父親,石紹雍?!碧傩u扇微笑道,“本名臬捩雞,善于騎射,胸懷遠志,服侍李克用、李存勖兩代,多次創(chuàng)立戰(zhàn)功,僅次于周德威,歷任平州和洺州刺史,死在任上,追封為太傅,石敬瑭稱帝后尊奉為孝元皇帝。石敬瑭也跟他岳丈李嗣源一樣,是沙陀族。此屬西突厥的一支別部,曾在隋唐五代縱橫中原。這些家伙雖然取了漢家姓名,其實不是漢人,而是所謂胡人。相映成趣的是,在我們這里,許多漢人為更加‘因地制宜’的生存而棄用本來姓氏,也被外邊稱為‘倭人’,然而骨子里并不是倭?!?p> “唐明宗李嗣源雖受后世戲文追捧,不過他比起‘戲迷’李存勖,遠算不上好戲之人。”藤孝微笑搖扇,說道?!八麉s算得是‘寶物狩’。李嗣源得到一個玉杯,上寫‘傳國寶萬歲杯’,高興地拿給馮道一塊兒觀賞。馮道說:‘這是前朝的有形之寶,王者有無形之寶。仁義便是帝王之寶,因此有『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的說法。’明宗出身武夫,又是沙陀人,沒聽懂他的意思。馮道走后,明宗又問侍臣,這才知道馮道是說守住皇位要靠仁義。”
“雖然過會兒秀吉要請大家看社戲,”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折扇,在又一次滿頭落花飄瓣之間嘖然道,“然而以史為鑒,也很重要。你們做什么都不認真,就在有學(xué)問之士談?wù)摎v史的時候,我身后竟然頻繁發(fā)出醉酒暈倒的動靜。明知不行還喝那么多,誰又倒下啦?”
秀吉捂額說道:“暈!想是先前在宗祠前邊飲的那些清口酒勁大之故,好些不勝酒力之人這會兒都紛紛不支了,酒勁上頭,我亦有些吃不消……”說話之間,又有幾人搖晃跌坐在地。
權(quán)六皺眉低哼道:“清口酒有這樣釀的嗎?祝師宛,你是想暈死大家不成?”信照攤開手,醉態(tài)可掬地看著掌心之蛙,說道:“祝師宛手下那些伙計是從哪兒搬來的規(guī)矩,為什么每個人進社祠大門都要先解兵刃、洗洗手、聞一聞門前香,然后飲一杯勞什子的‘清口酒’?剛才我把青蛙放進酒缸,你們看它也暈得跳不動了……”有樂嘖然道:“我們每人都要從那缸清酒勺一杯來飲,你別把青蛙放進去呀!幸好我剛才沒飲,從后面溜進來了,看見了好些不認識的人在祠堂后邊走動,祝師宛啥時又招攬一撥新人手在這兒幫倒忙來著……”
我也覺得他們這里宗社的規(guī)矩很奇怪。有樂望過來的時候,我回想起我們家那兒的風(fēng)俗不是這樣的。
據(jù)說是由于擔(dān)心失火,越來越多神社一般都不設(shè)香火,這未必是傳統(tǒng)的規(guī)矩,只是后人出于各種考慮的演變。人們到神社去,一般是先在神社前的水池邊用一個長柄木勺凈手,然后到屋脊兩邊翹起的神社拜殿前,往帶木條格的善款箱里扔點零錢,抬手拍幾下,合十祈禱。有的拜殿前還掛有很粗的麻繩,祈禱者搖動兩下,撞得麻繩上的風(fēng)鈴發(fā)出響聲。熱衷前來祈禱之人除了上了年齡的老者,也有不少夫婦情侶祈禱終身幸福。
護身符是繪有祭神名字和靈威的小型道具。神道教認為,護身符上寄宿著神力,可以保佑持有者。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佛教的寺廟也有提供給香客,為了這類小物品,越來越多人也常去佛門地方逛。
神社里幾乎從未發(fā)現(xiàn)有墓地,據(jù)說是因為在神道教里死亡被認為會引起不純潔,并且本地的土著人認為死亡主要由佛教來處理。
“信安,你們弄這種酒萬一醉死了人,你來扛???”眼神瘋狂之人轉(zhuǎn)面說道,“信安去哪里啦?若是連他也醉死了,誰來處理?”
“這酒名叫‘醉生夢死’,對吧?”信包拿著勺子舀酒欲嘗,卻先聞一下,蹙眉道,“誰取的雅名?信安能想出這般好名字嗎?我一時記不起來,曾經(jīng)誰提過這個酒名……”
“小時候,似乎聽鐵齋提過?!遍L利攙扶著搖晃欲跌的信照,經(jīng)過石階下邊一個倒臥的家伙身旁之時,詫異道,“咦,信安先倒下了。他什么時候醉倒的?”
“酒似乎沒啥異樣,”利家以銀針伸沾酒水,抬針迎著光亮之處,仰眼細覷道,“先前酒水食物皆經(jīng)專司試毒之人檢驗過了,應(yīng)該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呀?!?p> 又一撥飄瓣隨風(fēng)揚撒而下,信包抬面看檐,隨手擲勺回缸,微蹙眉頭,若有所省的說道:“恐怕我們著道兒了。”
落花繽紛之間,花白胡須的褐袍老者搖搖晃晃地綽劍上前,宛如醉漢一般步態(tài)踉蹌,又在眾人愕望的眼前揮袖耍劍,有樂不由訝問道:“祝師宛怎么了?”但見褐袍老者舞劍之勢越來越急,神態(tài)似漸迷亂,忽趁跌撞趨趄而近,挺劍刺向眼神瘋狂之人。
旁邊數(shù)人紛叫不好:“誰讓我們進宗祠之前先皆解劍在外,隨身短械和火器也不得帶入,這會兒就只他有劍,我們沒兵器了……”
目光瘋狂之人眼見一劍疾至,卻并無慌亂,依仍端坐不動,冷哼道:“祝師宛,你喝高了嗎,要干什么?”花白胡須的褐袍老者眼神迷狂的說道:“問得好!”劍尖稍晃,堪堪刺近目光瘋狂之人面頰,卻霎忽偏轉(zhuǎn),驟然掠刃擦頰而過,刺向后邊一襲悄無聲息掩近之影。
“好手段!”目光瘋狂之人低喝聲采,瞥眼只見一影被劍勢迫退,乍稍逼近背后又即速離。我轉(zhuǎn)面沒瞧清楚,只覺那人身影倏忽如魅,一閃又隱于布幡飄展之間。我難免心感驚異,“這是又搞什么?。俊?p> 褐袍老者一刺不中,翻腕之間,劍勢斗移,颯然旁撩,隨袍翻舞,轉(zhuǎn)而揮劍劈向那面巨幅“劍”字布幡,不待削至,那面布幡先自分剝?yōu)槎?,從后邊撩出一道更見迅厲的劍光,后發(fā)先臨,花白胡須的褐袍老者一驚而退,縮手收劍后躍丈外。
我惑望道:“怎么回事???”旁邊幾個小子驚避不迭的說道:“有人從布幡后邊悄取了供龕上的劍,卻換了根棍子擱在那里……”布幡后劍光又現(xiàn),悄取眼神瘋狂之人腦后?;靵y之中,花白胡須的褐袍老者又再綽劍急撲而返,與那一道劈撩的劍光急驟相擊,布幡飛舞間隙,只見兩人身影迅轉(zhuǎn)交閃,石階下的地面濺落血星點點,啪的一聲,還掉有半截斷劍在我跟前。
我身后有人驚呼:“不好!祝師宛拿的只是做法事的木劍,這可要吃兵刃上的虧了……”有樂從藏身的花圃里伸頭說道:“不是要吃虧,他已經(jīng)吃虧了。你看他的血濺過來了,哎呀!還掉了根手指飛落我面前……旁邊這坨是什么?耳朵?噫……”
“木劍又如何?”花白胡須的褐袍老者回轉(zhuǎn)半截斷劍,另手拿壺自飲一口酒,提手拈符引火著燃,伸嘴“噗”一下噴火,將那人逼退,再噴一口,布幡燒將起來。褐袍老者揮劍撩擊往前,疾入燃燒的布幡后邊,眾人紛贊,“不料祝師宛有這般了得的身手!”
聲猶未落,但見褐袍老者胡須著火,前襟亦燃,嘭一下挨踹跌摜而飛,撞落階下。眼神瘋狂之人唰的展扇遮于面前,皺眉說道:“這就挨揍了?沒眼看……”秀吉捏著折扇守在其畔,見旁邊那些家伙仍擺著集體合相的姿勢站成從高至低、錯落有致的隊形,似皆沒反應(yīng)過來,他不禁皺起臉說道:“還愣著干什么?趕快抄家伙保護主公!”夕庵坐著沒動,搖著扇子說道:“你別擋著,讓人好好看戲不行嗎?”
“這不是戲!”秀吉嘖出一聲,皺著臉說道,“你以為是演戲嗎?祝師宛好幾根手指掉了!你瞧,我腳邊就有一根中指……不對,食指好像……總之,大家別愣著,快抄家伙動真格的!”
夕庵搖頭說道:“別逗我們了!你們年年上演的社戲玩得越來越逼真,掉幾根手指有什么奇怪?就算掉腦袋也是假的,別以為我不知那些全是道具?!迸赃厧讉€老頭紛紛稱然,皆笑覷道:“對對,道具。我們不會上當(dāng)了,免得讓你們拿來當(dāng)笑話?!?p> 正笑著,又悶頭倒下了好幾個。秀吉變色道:“不好!那些飄落的花瓣可能有毒,或者彌漫的花粉有異,大家趕快捂鼻,別聞這些香氣……”眾人亦覺不對,紛紛抬手捂嘴掩鼻。夕庵捏著鼻子,片刻又松開手,搖頭說道:“要捏多久?再捂一會兒,怕要憋氣窒息而死。哎呀,你別鬧了,休再擋著我們看戲!”
說話之間,接二連三又倒數(shù)人。秀吉不安道:“主公,你要不要緊?”眼神瘋狂之人端坐不動,搖扇說道:“年年演社戲,只道變不出新花樣,不料今兒鬧了這一出。猴子,別慌張。我不要緊,只是頭有些暈……”
我想到身上或揣有應(yīng)對之藥,便取出一個東西先聞了聞,隨即拿給秀吉嗅一下,再交給眼瘋之人也聞一聞。秀吉打著噴嚏問道:“什么好物來著?嗅過之后就不是很暈了……主公,快讓大家聞這個東西!”我拿給他們聞,見權(quán)六微顯遲疑,眼瘋之人嘖然道:“放心聞,她的東西好。”權(quán)六方才伸鼻,一嗅之下,眼為之圓,打個激靈靈的噴嚏,揩鼻說道:“神清氣爽,這倒不假!”
秀吉抬手掩遮頭上,說道:“花瓣仍在飄落,大家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退到外面去……”我拿著藥瓶兒正給那些倒地之人挨個嗅,忽聽庭前門聲磕響,轉(zhuǎn)面看見大門閉合,不知被誰從外邊拉上了。樹后走出一人,拴上門閂,隨即抱臂靠門而立。由于黑布裹罩鼻梁以下半張臉,看不出本來臉容,只顯出頭額斑駁傷疤,且有創(chuàng)痕斜貫一邊眼窩,僅剩獨目。
“別這樣看我,”疤面之人抱臂說道,“這模樣全是拜你們所賜。年年拜祖,不知祖宗有沒托夢告訴你們,出來跑總要還的,不是今日還,就是明日還。揀時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罷!”
“先前聽說東海來了一幫人,在后園門外哄鬧。”幾個老頭紛紛轉(zhuǎn)面朝我惕視,夕庵皺著眉問道,“是不是你又把義元家的人招來啦?要算桶狹間的舊帳?”
面相莊嚴的前久大人擠到前邊,向我憤然發(fā)指:“先前我說過什么來著?今川家的女人是不會放棄復(fù)仇的??隙ㄊ撬龑⒘x元的舊部招來算老帳了。大家還愣著干什么,趕快把她拿下!”
“有什么老帳?”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扇,冷哼道,“打了那么多仗,總有扯不清的帳。不是你打來殺我家的人,就是我打去殺你家的人。真要報仇,誰跟誰都有仇。有些人總愛世代記仇,跟誰都記恨,族念族仇、國念國恨,整天就是念著仇恨,哪來那么多仇恨念念不忘?”
秀吉嘆道:“在我們這里,戰(zhàn)場上不論誰的親人死在誰手上,這樣的事情說不上真算多大仇恨。互相廝殺之際你殺我、我殺你,總要死人,沒辦法的事情。甚至有時候親人朋友分處兩邊陣營,相愛相殺都是淚,除了痛心,談不上仇恨。打仗就是這樣,令人無奈?!?p> “痛不在你,當(dāng)然你說得輕松。”門邊那疤面之人抱臂冷笑,“亡國亡家的若是你們,還要不要報仇?國仇家恨,你們放得下嗎?”
“什么時候的債?”一個謝頂老頭上前問道,“誰家亡了?剩個未亡人在這里喊冤……”
秀吉不由詫異道:“眼下好多人皆頭暈身軟,難以行走如常,老楠怎還這么撐得住,竟跟沒事人似的走動……”夕庵強撐欲起,說道:“不行,我要去幫老楠卻敵……”秀吉嘖然道:“你省省吧,坐那兒別動,免得又血涌上頭,暈死你!”
權(quán)六望著疤面之人,皺眉說道:“誰去把老楠拉回來?”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扇,轉(zhuǎn)覷道:“你看出什么了?”權(quán)六面色不安道:“我想到你的從兄弟廣良,當(dāng)年身為十九條城的城主,那年恰逢下大雨河水暴漲的時候,十九條城遭到進攻。你命令我們強行渡過河流支援,卻遭美濃軍在十四條迎擊。廣良在陣前活躍作戰(zhàn),被義龍的家臣野野村正成擊殺?!?p> “老帳了,”眼神瘋狂之人又搖了搖扇,冷哼道,“野野村正成本是齋藤家的部將,曾經(jīng)在永祿五年的輕海之戰(zhàn)中討取我的家臣織田勘解由左衛(wèi)門。然而他已在我們打敗齋藤龍興之后投降我家,成了我的‘馬回’。他曾為仲介,促使清秀歸降于我,立下大功。以前各為其主,這事早就算揭過了。你怎么也愛老帳重提?”
“不是我要算舊帳,”權(quán)六低嘆道,“當(dāng)年沒死絕的那些游魂野鬼,找來要跟我們討還‘十四條合戰(zhàn)’的血債了?!?p> “沒事兒,我們這兒高手多?!毙慵獜娮枣?zhèn)定,轉(zhuǎn)面安慰眾人,尤其對他主公更為溫言有加的說道,“蒲生賦秀、不破光治、陽舜坊順慶他們隨便出動哪個,便可輕松卻敵?!?p> 后邊幾個家伙不安道:“然而不破光治他們都去陪著那個名叫幸侃的大胖子沒日沒夜地打牌呢,聽聞蒲生先前在后園門外被一個形跡可疑的家伙引開了,說是去追那個劍術(shù)厲害之人。順慶這會兒也沒在此……”
秀吉皺起臉說道:“幸侃那邊需要多少高手陪他玩牌呀?如水呢?”后邊的家伙回答:“幸侃顯得心情煩躁,所以增加了更多好手去看著他。如水不放心,也拉著仙石、蜂屋一起去盯著了。日向守已讓順慶去幫忙,加上權(quán)六老爺子那邊的不破、佐佐,因怕仍不夠應(yīng)急之用,又從園外喚請十河存保也進入守候。而且園子那邊家眷眾多,平日總是要留大批人手守護著……”
“仇家太多了,人手不夠用是吧?”一人笑覷道,“雖說比不上明朝四百多州,咱們這兒若依六十六州算,應(yīng)仁之亂后你也可以說有六十六國。秦滅六國,招來搏浪錐,你們滅了多少國啦?”
秀吉眼見那人笑得不懷好意,連忙要去守護在目光瘋狂之人跟前,卻剛搶出幾步又軟癱于地,急撐難起,不由變色道:“怎么回事?”我見他望過來,自亦感到頭暈,蹙眉道:“我也不曉得……”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忒小心了,然而酒里沒毒,花粉也沒毒,兩樣合在一起,才會讓人不適。到底有多不適呢,我沒嘗過滋味。因為我沒喝酒,單聞花瓣飄香,自也翩然若仙。人們不是總想著修真扮神仙嗎,大概這就是仙氣了?!?p> “誰說我們想要仙氣?”廊下一個漢子怒撲上前,踉蹌跌撞,操起板凳砸至半道,卻先暈頭摔在那人面前。有樂見狀不安道,“津田盛月剛才一直在廊間下棋,怎么也著了道兒了?”
權(quán)六認出那漢子模樣,怒道:“盛月這廝如何會在這里?變成跟秀吉私交的那幫‘髯虜’似的,蓄絡(luò)腮須髯有什么用,別以為改扮成這副粗獷模樣我就認不出你……”
有樂伸嘴到我耳邊小聲說道:“盛月確實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當(dāng)初他與哥哥重政與時為長光寺城城主的權(quán)六因為領(lǐng)地合組的事情而出現(xiàn)爭執(zhí),盛月更斬殺權(quán)六的代官,于是與兄長一同被追放。后來秀吉召他前往姬路,改名為外峰四郎并在秀吉麾下出仕。他在秀吉之下屢于進攻備中等戰(zhàn)事中立有戰(zhàn)功。”
權(quán)六轉(zhuǎn)面怒視秀吉,憤然道:“原來他改換行頭藏匿在秀吉之下,這回可被主公發(fā)現(xiàn)了,怎么處置?”光秀搖頭嘆道:“秀吉擅自收留有罪之人,為他賣命。似這等勾當(dāng)也不知干過多少了……”秀吉苦著臉說道:“四郎,你著急出來干什么?立功心切也不是這樣立的,被別人冤枉你是有罪在身的盛月,我看這回你百口莫辯了。與其被下令自戮,不如拼上性命,直接戰(zhàn)死在主公面前?!?p> “我正有此意,”那個名叫盛月的須髯漢子一咬牙,撐身欲起,卻先挨一腳踩頭摜倒。他面前那人坐于板凳上,腳踏其臉,笑覷道,“拿什么家伙拼命,小板凳嗎?”
有個小孩哭著搶將上前,拿一把小刀似要拼死相救。秀吉不安道:“雅樂助,你別找死。把家伙給你哥哥,要拼命有他一個就行了?!表汍诐h子跟前那人坐于板凳上,隨手一巴掌,打翻那小孩,就勢奪下短刀,側(cè)著頭笑覷道:“拿一把小刀來拼命,你倆兄弟是來搞笑的嗎?”
天正十二年,津田盛月參加小牧長久手之戰(zhàn),因為這次功績而敘任從五位下,此時改回津田姓。弟弟雅樂助隨秀吉家的舊姓木下,戰(zhàn)死于此役。而在戰(zhàn)后家康與秀吉的老妹之婚事,有人說這是蜂須賀小六和盛月的撮合。
“我欣賞勇敢的人,”板凳上那人拿著短刀刮臉,剃掉盛月半邊臉的須髯,順手割下一只耳朵,拈在手上笑覷道,“你們家族自稱曹魏后代,倘如不假,與夏侯淳也算得上沾親帶故,他在戰(zhàn)陣中被射瞎一目,怒拔箭矢,連眼珠子也拔出來了,覺得扔掉太浪費,于是一口吞下。敢吃掉自己身上東西,才叫真勇士。不如你也張嘴吃掉這只耳朵,否則我就去割你兄弟的腦袋?!?p> 那個名叫雅樂助的小孩邊跑邊轉(zhuǎn)望,見到兄長被割耳,血流半邊面頰,那小孩悲憤哭叫,不聽秀吉叫喚,轉(zhuǎn)身又返回拼命要救他哥哥。板凳上那人隨手將他揪翻按倒,踩著腦袋,笑道:“不如我也割下你的耳朵,讓你跟哥哥互相吞吃對方的……”
“這個囂張的家伙是誰?”有樂不禁驚問,“怎么你們一個個跟見鬼似的不作聲,也沒動彈,任由他在鬧?”
“作賊心虛?”板凳上那人披頭散發(fā)而坐,蓬亂的長發(fā)間隙隱約可辨見其面色慘白,映襯一身縞素,狀似厲鬼,旁若無人地揪那小孩之耳欲割,眼光乖戾的笑覷道,“他們不是認不出,而是不敢認吧?滿堂花醉三千客,我只帶來幾人,就把你們?nèi)珖樐蛄恕!?p> “住手!”名叫一鐵的禿老頭語聲鏗鏘而出,搶身欲往,卻又搖晃倒地,跪撲在那披散長發(fā)之人跟前,語聲微顫的說道,“冤有頭,債有主。以你的身份,要殺就殺我,不……不可為難小孩兒輩!”
板凳上那人仰面自笑,語聲嘶啞的說道:“叛徒!你也有臉在我跟前說話?自己去一頭撞死,不然我殺了他!”名叫一鐵的禿老頭見其移刃逼抵那小孩耳后,作勢要一扎而入,驚忙轉(zhuǎn)頭撲向墻柱,嘭的撞了一下,滿頭鮮血而跌。板凳上那人嘖然道:“不夠用力?!泵幸昏F的禿老頭掙扎而起,又一頭撲去撞墻。
“拉住一鐵,”眼神瘋狂之人冷哼一聲,吩咐從人紛去拽下名叫一鐵的禿老頭,隨即轉(zhuǎn)覷權(quán)六驚疑不定之臉,蹙眉道,“是不是他?”
“聽聲音像,樣子嘛……”權(quán)六睜大雙眼,神情異樣地辨覷道,“變化很大,不知是年歲增長的原因,抑或別的什么變故所致……可惜長秀沒在這里,不知他看到了此人出現(xiàn),又會是什么表情?”
“能有什么反應(yīng)?”板凳上那人嘶聲笑道,“一個個表情全跟白天見鬼似的。沒錯,你們是活見鬼了!”
謝頂老頭從庭院轉(zhuǎn)身而返,悄至那人背后,冷不防抬手搧一巴掌,打他腦袋,說道:“裝什么裝?這兒不少人是你家的舊部,清洲這邊許多人亦算得與你沾親帶故,然而我可沒吃過你家一口飯?!毙慵姞畈话驳溃骸袄祥焱碎_!你不是他敵手……”
板凳上那人轉(zhuǎn)面愕望道:“楠木正虎?然而我知你在松永家吃過他飯,當(dāng)心久秀大人也來找你算算多年的飯錢。”謝頂老頭抬手又抽他頭,說道:“關(guān)你什么事?久秀死都死了,你怎么不死???”抽一下又問一聲:“聽說你早就死了,怎么又跑出來?”板凳上那人挨抽之際,嘖然道:“你們又沒找到我尸體,怎么知道我死沒死透?”謝頂老頭繼續(xù)抽,口中說道:“你不是死在越前刀禰坂了嗎?”
名叫雅樂助的小孩挨著抽不禁叫苦:“為什么總是打我???”謝頂老頭嘖然道:“你閉嘴,再忍忍。他總是拿你來擋,手比我快,因而總是不小心打到你臉上,我有什么辦法?”
秀吉掏出短管鐵炮,瞄準道:“老楠你退開,讓我打他一炮?!敝x頂老頭欲退不及,被板凳上那人按翻于地,抬腳照頸后一踩,立時動彈不得。有樂不安道:“才一轉(zhuǎn)眼就有三人落到他手上了。怎么這樣厲害呀?”話聲未落,脖頸忽緊,被那人袖內(nèi)曳甩而出的一條軟索纏拽跌滾,亦扯過去。
我連想也未想,急忙伸手抓住有樂衣衫,本要拉住他,不料那人翻腕之下,將我也扯作一處,我一驚欲打,卻先遭抬手掃頰,與有樂一同挨了火辣辣的耳光。那人揪我過來,笑覷道:“哪來的小妹妹,竟有這么勇氣可嘉?我要的牌你也敢搶,跟我叫牌,可知我是誰?”有樂被那人掀翻,踩在腳下,叫苦道:“怎么才一眨眼,連我們也被捉住了……”
那人披頭散發(fā)而笑,渾似沒將秀吉等人紛抬的長銃短炮放在眼里,桀然道:“你們這里祭的是劍神還是鎗神呀?若是祭劍,就不要拿鎗炮出來掛羊頭賣狗肉了?!彪S即解開衣襟,自指其胸,冷笑道:“我有備而來,貼身穿戴火藥短管裝束的內(nèi)褂,瞧見沒有?我身上若挨了火鎗,當(dāng)心連同這幾個男女也陪我爆作一團。而且我先有布置,此祠社之內(nèi)亦藏有火藥,倘若惹惱了我隱匿其間的手下死士,將你們連同祠堂一并炸掉?!?p> 秀吉身后數(shù)人本已悄抬手弩欲襲,眼神瘋狂之人聞言忙道:“都放下家伙!”
“這才對嘛!”板凳上那人笑覷道,“看看你們,連供奉之劍也守護不住,這小破祠堂也好意思叫‘劍神社’?誰說草薙劍已經(jīng)在壇浦之戰(zhàn)沉失于海底?你家先人從哪兒偷來的草薙神劍?我聽聞它又叫‘天叢云劍’,傳說屬于歷代神傳、象征皇位繼承的三種神器之一。八岐大蛇被誅殺之后,從高天原流放的素戔嗚尊在這匹遠古巨怪的尾部發(fā)現(xiàn)了此樣神器。你們家先人以為偷得此劍就有資格繼承皇位,想讓自家后人有朝一天成就帝業(yè),簡直異想天開。到了你這一代,還無恥竊踞我的地盤,卻連草薙神劍也看守不住,既失了神劍,這祠社別叫‘劍神社’了,從此我替你們改個名怎么樣?”
有樂在他腳下問道:“改什么名呀?”板凳上那人碾踩著他,使他臉頰磨擦沙石地板,隨即垂下長發(fā),低覷而笑道:“我在此復(fù)興,先前趁雨夜炸平那個地穴,破了你家的龍脈,拿了你們的家傳神劍,毀掉你家的帝業(yè)夢想,此處改稱‘龍興之地’如何?”
眾人聞言紛為動容之際,有樂叫苦道:“不過是一支古老之劍,你要拿就拿去,別再碾壓我面頰磨擦地板,毀壞我俊俏的顏容,變成跟你一樣滿臉傷疤,怎么好意思出來見人?”
板凳上那人眼光一沉,伸小刀抵近有樂之臉,冷笑道:“這就刮花你的臉,你不也變成我此般模樣?”我急動念頭,想到身上揣有一物,悄取在手,正要拿來解有樂之危,不料手剛掏出竹簡殘卷,便被那人看見,頃為變色道:“賤人!你從哪兒得來的竹中殺器?”
我趕在被他搶奪之前,展卷說道:“竹中殺器?當(dāng)然是從重虎那里得來的……”有樂不安道:“這會兒你別提重虎的名字呀,他們是冤家路窄……”板凳上那人果然發(fā)狠道:“重虎這叛徒是我家的大仇人,我要先取你的腦袋,連同這部殘卷,拿去掛在他家的菩提山城!”
我急依重虎所教之法,晃手展卷,那人似知厲害,先揪有樂擋在跟前,趁我一遲疑之間,伸來短刀,刺我腰腹。我驚忙挪身避刃,那人乘機按翻有樂,騰出手來,探攫如電,抓住我欲展之卷,口中桀然而笑道:“小姑娘,這樣好的大殺器,你還不會用是吧?不如給我罷,我教你怎樣一甩手,頃刻殺光滿庭之人……”
眾人紛為驚呼之間,我使出小僧景虎所授手法,接連晃腕翻卷,腳步變換數(shù)下方位,那人眼見殘卷乍剛易手,又被我綽握而回,他連攫不獲,難抑驚訝道:“什么手段?”我移步后退,耳聽得權(quán)六亦在庭前吃驚道:“越后之龍的獨門手法,她如何也會?上杉謙信是我宿敵,在手取川一役使我備受折辱,這筆帳可不能不算清楚!”
我暗感不安:“糟了,我當(dāng)眾顯露出他們宿敵的家數(shù),真算起帳來,可要吃不了兜著走……”稍只疏神,手中殘卷已落入那人一攫之間,見我又欲探手搶奪,那人便以另一只手霍然拔劍刺喉,桀然笑道:“白刃在喉,可以不遲暮。美人,你的生命剎那間停止在青春韶華最好的此刻了!”
便在寒刃掠映面頰之際,一人低咳而至,披麻戴孝,從我身后轉(zhuǎn)閃而出,撩刃磕開臨喉之劍,隨即插步擋在我身前,再揮一劍,又磕開板凳上那人復(fù)撩之刃,兩人頃交數(shù)招,迅似兔起鶻落,我搶在那披發(fā)之人又被磕擊兵刃的電光石火一霎間,急依景虎所授之法,探手攫回竹簡殘卷,瞥目只見出劍相援的是個面有病容的少年。
那披發(fā)之人離凳欲搶竹簡,卻遭披麻戴孝的少年綽劍橫阻,兩人一齊伸劍交擊,又各自凝刃蓄勢,引而不發(fā)。
披發(fā)之人抬手打個響指,隨花瓣飄撒亂目,倏然又有四人躍落庭前,齊揮刀劍圍攻披麻戴孝的少年。
頃雖臨于寒芒交織,那少年卻自灑然無懼,晃袂出劍之時,隨口吟道:“貴逼人來不自由,龍驤鳳翥勢難收。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p> 吟不過半,已有兩人中劍而倒。剩下兩人欲退不及,又隨劍光濺血踣地,那少年逕將劍勢驅(qū)至披發(fā)之人喉前,口中吟道:“鼓角揭天嘉氣冷,風(fēng)濤動地海山秋?!睂⑴l(fā)之人退離數(shù)步,撩刃再次交抹,只留一注血花濺落于地,披發(fā)之人翻上檐頭,避開劍芒追撩,在屋脊之上驚怒交加地問道:“什么路數(shù)?”
那少年再揮一劍,看也不看,掠刃抹過肩后那兩個踣身欲起的劍士喉下,隨著兩軀怦然摜倒,吟詠方畢:“東南永作金天柱,誰羨當(dāng)時萬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