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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六十一章:天之叢云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8229 2022-03-05 21:11:51

  “我們家有‘草薙劍’嗎?”有樂狼狽地爬起來,抱頭逃躥之時,聽聞他兄弟長利在旁邊憨笑著發(fā)問,有樂邊爬邊回答,“沒有吧?草薙劍乃是從可怕的怪物八岐大蛇體內(nèi)出現(xiàn)的神劍,連諸神之劍‘十拳劍’都未必硬過它,日后成為倭建命的佩劍,古老傳說中三大神器之首。我們家哪有這種好東西?臟兮兮的拖鞋和穿破的木屐就有好多,你看祠堂大門那邊堆積成山了……”

  “我們家有‘天之叢云’么?”因聞他侄兒信孝嗅著茄子在旁惑問,有樂在交織的劍光下走避不迭地回答,“天之叢云又名天叢云劍、草薙劍、都牟刈大刀。屬于三神器之一,古老傳說之中,自神代以來就流傳著‘三神器’,其中包括天神在天孫降臨之際贈與瓊瓊杵尊的八咫鏡、八尺瓊勾玉以及天之叢云。這些神器象征著神傳之王權(quán),也就是說倘若沒有這些神器,皇上的即位將不會得到許可。其中的鏡與曲玉是在高天原所制造的名正言順的寶物,可說是相當(dāng)符合其為神奇的稱號。特別是八咫鏡,也可視為天照之神分身的尊貴寶物。至于‘天之從云’,只有它是由令人厭惡的怪物大蛇體內(nèi)得到的,令人感覺實在不是很適合被稱為神器。為何‘天之叢云’會被列入三種神器之一呢?楠老,你來解說一下?!?p>  謝頂老頭在披發(fā)之人的腳踩底下解說道:“其實這把劍,除了有‘王權(quán)的象征’一面以外,也有著‘征服者象征’的一面,對于當(dāng)時的人們來說,這就是絕對權(quán)力與敬畏。天之叢云在神話中初次登場,不管是哪些古籍的記載中,都是在消滅八歧大蛇的時候。這條遠(yuǎn)古大蛇每年都要吃小女孩,那誰正因為過度兇猛而自高天原被流放,在葦原中流浪之際聽聞大蛇要來吞吃女孩,就用美酒和十拳劍將大蛇灌醉砍殺。打算斬下大蛇的尾巴時,卻發(fā)現(xiàn)被奉為諸神之劍的十拳劍碰到了某樣硬物而稍微缺陷了一個角。他大吃一驚的將蛇尾切開一看,發(fā)現(xiàn)一把非常銳利的刀形物。由于八歧大蛇的頭上通常被云層覆蓋,所以將這把刀形物煉制之后,就藉此名為天之叢云。而下一次天之叢云再度活躍時,就是在很久之后的事了。亦即土著神話中的悲劇英雄倭建命登場時的故事?!度龂尽分褐尽瘜S幸黄寥藗鳌涊d了魏國的小伙伴兼好朋友‘倭國’的事情。被魏人稱為‘倭人’的土著氏族又名‘倭族’,這幫土人的古代英雄倭建命是當(dāng)時景行皇上的兒子。年輕時被稱為小碓命,扮成女裝消滅盜賊和各種征戰(zhàn)之后他獲得了天叢云劍……”

  “我們家有神劍嗎?”有樂從交擊的劍光和飛濺的血花之下穿梭爬行,忙于竄避之際,因見信照玩著喝多了酒的青蛙,坐在花圃之畔醉態(tài)可掬地發(fā)問,有樂一邊往花叢里鉆,一邊回答,“我們家哪會有這種好物?據(jù)說此般神劍能自動出鞘,將周圍的草木橫掃而光,又稱為‘剃払’。而天之叢云原本的名稱是‘草薙’,在土著氏族倭人發(fā)音中,類同奇妙的蛇。雖然我們這片土地上外邊遷徙的‘渡來人’越來越多,然而我們沒有趕絕土著人,而是留著他們一起生活,與之融合。畢竟我們這些‘渡來人’的祖先極為信奉佛教,不忍心發(fā)狠趕絕土人,后果是別人把我們也當(dāng)成倭人……總之,三種神器自從天孫降臨一來就一直長存于宮中。然而劍與鏡都是在崇神皇上一代時,出現(xiàn)了仿造的假物,而實物已經(jīng)被移到了別的地方去了。而伊勢神宮就是為了要收藏這些神器而建造的神社。在壇之浦中與安德皇上一起沉沒到海中的劍,當(dāng)然是模擬的東西。倭建命聽說大沼澤里面住著駭人作祟的狂暴之神。他被忽悠進(jìn)入,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一幫裝神弄鬼的壞蛋,將惡賊們?nèi)肯麥缰?,倭建命繼續(xù)他的東征,將所有的狂暴之神和所有的惡賊討伐殆盡。然后就把貴重的神劍留在心愛的美夜姬身旁了。這期間他對一只被認(rèn)為是天神化身的白豬口出惡言,也有人說那不是豬而是大蛇。在這之后他馬上就遭逢奇妙的大冰雨,突發(fā)急病,不得已只好返回和州,而就在歸途上這位一代英雄倭建命終于力竭倒地了。美夜姬在他過世之后一直守護(hù)神劍,但是也終究年歲漸高,就集合了其一族在熱田這個地方建立了神社,將‘天之叢云’收藏于此處,這就是熱田神宮的起源。從此之后,此劍以主神的地位一直被保留在熱田神宮中。后來又發(fā)生了一個重大的事情。神劍被新羅的僧人‘道行’偷走了。后來這個朝鮮和尚發(fā)現(xiàn)逃不掉,又將神劍送回,震驚的朝廷便將‘天之叢云’從熱田神宮拿回到皇宮中。但是沒多久,天武皇上病倒,因為傳說這是神劍作祟的緣故,便將神劍奉還回到熱田神宮。此后,神劍都一直被供奉在熱田神宮之中,成為即便皇上也無法隨意觀賞的至寶。所以關(guān)于它的形狀,人們也無法獲知究竟。后來曾有幾個神官窺探神劍,稱只要一靠近,云霧就自動涌起讓人什么都無法看見。大家用扇子將云霧驅(qū)散,偷偷點亮來看,大木箱里面有個石箱,里面的空隙都以紅土掩埋。石箱里有一根中間挖空的樟木樹干,而樟木與石箱之間的空隙,也都用紅土填滿。圓樹干的內(nèi)側(cè)則鋪陳著黃金,而神劍就供于其上。劍鋒看似菖蒲的葉片,握柄有多處環(huán)節(jié)而不平滑,就像魚的背脊骨,由上到下都是白色的。它沒有生銹、顏色通體渾白,有人指出其與中原大陸出土的古劍有些相似,然而它又不像是古人鑄造之器,形狀似乃天然生成之物。窺視神劍的神官們紛紛受到神劍的詛咒而接連遭遇不幸,僅存的一人,據(jù)說是神道教書籍的作者榆木正英。由于他本姓林,也叫林正英……”

  “我們家有諸神之劍么?”由于剛鉆入的花叢遭受劍氣洗蕩,稀稀疏疏地短了半截。有樂不得已,又從里面爬出來,另覓避處,看見信雄挖著鼻孔在旁發(fā)出甜嫩的聲音提問,有樂嘖然道,“十拳劍是土著神話中的劍,屬于諸神之劍。土人也念作‘十束剣’、‘十握剣’、‘十掬剣’,擊退八歧大蛇就是用它。在土著的倭族人傳說里,這把十拳劍成為了世上所有劍的始祖。劍的主人有時候也利用這把劍將自后追來的丑女驅(qū)走,并且在流浪途中拿它跟四處跑來追求的各路丑女們干過仗。最后誕生出了三位女神,又誕生了五位男神。我們家怎么會有這種好東西?臭烘烘的拖鞋和木屐就有好多,你看堆在那邊跟小山一樣高……咦,看上去也不失為臨時應(yīng)急的藏身之處,信雄你要不要跟我鉆進(jìn)去躲一會兒?等這場飄香劍雨的浩劫過后,我們再從鞋堆里爬出來排排坐、吃果果……”

  謝頂老頭在披發(fā)之人的腳下皺著臉說道:“其實我們這些‘渡來人’的祖先都不一定愛穿拖鞋和木屐四處走的,明朝那邊的中原人出門通常穿的是布鞋、草鞋或芒鞋之類,也有少數(shù)人穿皮靴子出入。然而人們只知其一,拖鞋和木屐早在春秋戰(zhàn)國就流傳下來了,我們這邊的人愛穿著出入。而在中原那邊,人們一般只是在家才穿屐。遷移過來之后呢,就不得不跟著入鄉(xiāng)隨俗了。當(dāng)然也跟我們這里慣用的屋內(nèi)地板設(shè)置有關(guān),而這其實也是秦漢以前就流傳之風(fēng)俗,先秦的人們愛坐席、睡地鋪、躺榻榻米、吃飯各坐各的小矮桌邊、喝酒飲茗慣以淺底之薄盞,所有種種風(fēng)氣,皆傳自中原古俗……喂,我說老弟,你這腳也太臭了,踩我臉上快把人熏死,你多久沒換洗過襪子了?”

  披發(fā)之人正與那少年互較劍術(shù)之際,被攪擾得煩躁,嘖然道:“自越前刀禰坂之役以來,我一直到處亡命,果腹都成問題,哪有工夫加以保養(yǎng)?逃亡途中,你覺得我還有閑暇晾曬襪子嗎?”

  謝頂老頭在披發(fā)之人的腳下推薦道:“你該去洗洗腳了,我聽說堺市有些中原人開的洗腳店還行,他們那邊的人愛洗腳之類調(diào)調(diào)兒,建議你也去光顧一下……我這有兩張優(yōu)惠券,其中一家店名叫‘旺腳’,另一家是‘足下’。拜托你把腳抬一抬,我掏給你拿去用。對了,我還有一張‘耳濡園’的嘉賓票,你要不要順便去掏耳朵?”

  “再嘮叨不休,我就割你耳朵……”披發(fā)之人一怒分心之隙,被那少年抹刃掠腕,濺一注血花在謝頂老頭臉旁,有樂拉著信雄從鞋堆里伸頭張望。因見我猶未動彈,信雄從鞋堆里發(fā)出甜嫩的聲音叫喚道,“姐姐,快過來這邊一起躲躲。我留個位子給你,旁邊有好多不是那么臭的花鞋……”

  “我沒給你生過姐姐是不是?”眼神瘋狂之人聞言懊惱道,“你就饞姐饞成這樣?誰讓你喊她作姐姐?你們就會亂叫一氣,攪到我的心都亂了,多少個夜晚沒睡好,心神恍惚,以致著了別人的道兒。還好那酒我一口沒喝,連番教士都知道我不愛喝酒,身為我的仇家和外戚,你這家伙竟然不知道?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孫子的教誨你都忘啦?難怪你要輸光家業(yè),死在刀禰坂!”

  信雄從鞋堆里發(fā)出甜嫩的聲音委屈地說道:“我沒輸光家業(yè)……”披發(fā)之人腕濺血花之際,先已晃刃本欲掠抹那少年之喉,聞言著惱轉(zhuǎn)覷,顧不上一劍撩偏,忿然道,“誰說我死在刀禰坂?你們有誰看見尸體了?你不死我都不甘心先死,而且我不會急著殺你。我要親眼看著你折騰到家業(yè)敗亡,子孫遭殃。等你一死,我就趕信孝這小子出去討飯,捉信雄這家伙去當(dāng)鴨,讓一堆老娘們兒折騰他成殘花敗柳,這就是你家的收場!”

  信雄在鞋堆里以甜嫩好聽的聲音哽咽道:“我不想做鴨子……”有樂鉆在成堆木屐里面寬之曰:“別怕有我。就算要做鴨,也是我替你去做,而且我不但做鴨好吃,做雞也行。尤其做魚煲,從來美味。有我一手好廚藝,咱家不會亡。將來大不了咱們一起開‘有樂齋菜館’,有你甜嫩的聲音在門前招呼顧客,生意不會差到哪兒去。”

  “信雄當(dāng)鴨哪里有人光顧?”信孝嗅著捏過茄子的手指,忍不住好笑,搖頭說道,“誰會光顧這只大頭鴨?不如捉信包去當(dāng)鴨還差不多……小時候我跟他去逛堺市,不知哪兒冒出來一群老阿姨愛跟著他,還熱情邀約他去她們家喝湯。”

  “放心,你們下場都不會好到哪里。”披發(fā)之人撩刃欲抹那少年之喉,聞言又嘖然轉(zhuǎn)顧,冷笑道,“我破了你們家族的龍脈,你說你們家還能好嗎?”

  “哪個地方是龍脈呀?”信照玩著青蛙,醉態(tài)可掬地問道?!拔覐男【拖雽ば埫}來破,可是不知道在哪兒……”

  “就是我姑媽住過的那個地方,”披發(fā)之人挺劍要搠那少年之際,聞言轉(zhuǎn)身指著一個方向,不耐煩地說道,“那兒有個好大的地穴,里面黑漆漆,深得很。先前趁夜臨,我把它炸平了。幸好我手快,里面不知有什么東西要出來……”

  “哦,就是鷺園那邊啊。”長利爬在墻頭上尋覷花瓣從哪兒飄落,頭沒轉(zhuǎn)地說道,“那個就是龍脈嗎?聽信雄說里面有一條無雙大蛇,幸好你及時把它炸平了,不然大蛇爬出來,我們就吃不了兜著走啦?!?p>  “誰說里面有東西?”有樂忍不住從藏身處伸頭說道,“瀧川一益下去察看過了,里面沒別的東西。就只信照他們撿到半張巨大的蛇皮,而且是干萎的。提教利那伙人拿去分析過,這幫家伙說,也不完全像我們所知的蛇類蛻落之鱗皮,似乎屬于遠(yuǎn)古時候來自天外的神秘東西遺留下的殘余……”

  “沒蛇哪來的皮?”披發(fā)之人撩劍要劈那少年之時,聞聽有樂所言,不由嘖出一聲,轉(zhuǎn)頭說道,“這么大條遠(yuǎn)古時候來自天外的神秘巨蛇,你們先人都敢養(yǎng)在家里,留著禍害后人。幸好我為民除害,及時鏟平了那個可怕的蛇穴,就像那些古代悲劇英雄一樣除巨怪,獲得神劍作為獎賞也是應(yīng)該的。不要耍賴說鷺園那屋沒怪異,當(dāng)時我潛入里面,看見你和那妞兒在卿卿我我之際,渾沒察覺地板底下蠕然有龐大之影欲出,還伸些粘稠的觸手往板壁間隙探入,眼看就要破壁而出,被我?guī)熓鍙奈萘荷霞比》ㄆ鲗Ω叮浜蠚埓娴姆庥?,勉?qiáng)又將那巨怪嚇回洞里去了。不然你倆早就被怪物吞食掉了,還能活到現(xiàn)下?”

  “瞎說,”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又扯這些怪力亂神。什么法器、封印、遠(yuǎn)古天外神秘巨蛇,這些蠱蠱惑惑的東西我從小就不信。其實土著氏族神話中的怪物‘八岐大蛇’寓喻的是‘河川泛濫’而已,古時候斐伊川上的沙洲形貌宛如蛇鱗般的‘鱗狀沙洲’,加上河川蜿蜒的模樣,因而被描述為‘大蛇’。河川每過一段時間的氾濫便會毀壞稻田,被古人形容為怪蛇吞吃美麗的稻田女孩,擊退大蛇就象征著治水成功。而且也可能反映出古代那一帶的‘制鐵’往事。八岐大蛇亦含有鐵礦山頭的隱喻,大蛇腹部流血的模樣就是鐵砂原料混在河水中混濁的樣子,而它尾部內(nèi)包藏鐵劍,意喻成品的堅硬。從它表面沒有生銹、顏色是白色的這些特點看來,也有說法認(rèn)為該神劍實際上應(yīng)該是含有錫成分的銅所打造的。總之,神話說穿了都平平無奇,其實耶穌也就是一個能忽悠人的普通木匠,不是什么神之子……”

  “誰說他普通?”范禮安身邊那個藍(lán)眼之人忍不住嘖然道,“耶穌他是真的死在十字刑架上面,卻又奇跡般的復(fù)活,被人救下來然后走掉了。很多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者都認(rèn)為他當(dāng)時已被長矛從兩腋之下扎進(jìn)去戳死了,流出來的是肺臟受創(chuàng)的血水……”

  “我管他死在哪兒!”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折扇,睥睨道,“他死沒死透,這一點很重要嗎?許多人被扎了多少下都沒死掉,有些人運氣好還能活過來。人跟人不一樣,有些人就是很難死。另外有些人又很容易死,親個嘴都能心跳停止而亡,拔個牙也痛死。我還聽說有個家伙被小姑娘咬了一口,沒咬多狠,居然引起各方面衰竭死掉了。你們這幫傳教士就會整天糾纏那些不重要的方面,盡扯些細(xì)枝末節(jié),我看了你們這些傻話傻書就會笑,死腦筋一個個,難怪以后越來越多人也要不相信你們……”

  “就是呀,”披發(fā)之人不禁亦有同感,顧不上揮劍去斫那少年,轉(zhuǎn)身掀衫以示。“你看看我。腰腹被利刃扎穿了,從前面捅進(jìn)去,貫出背后,受這樣重傷我都活下來了。可見有時候要死也是很難,或許我生來就命硬,也可能是老天讓我活下來報仇?!?p>  “確實不容易呀,”范禮安身邊那個藍(lán)眼之人湊眼察看其傷疤,前后覷畢,似覺觸目驚心,感慨之余,不禁興嗟道,“這樣你也能活?看來果然天意不可測。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這明顯是鋒利之刃貫穿所傷,運氣好沒有損及內(nèi)臓和血脈要害,若未引起感染發(fā)燒,倘能獲得及時醫(yī)治,還是有九死一生的機(jī)會。這跟耶穌不一樣,他掛在十字刑架上面,仿佛你們愛搞的那種‘磔刑’一般,遭長矛從兩邊腋下刺入。當(dāng)時他確實死了,然而后來又神奇地復(fù)活……”

  “又糾纏這些不重要的方面,”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扇,冷哼道,“同樣的情形下死不掉的例子也有很多啊。我以前也見過掛在刑架上挨戳沒死的,同樣是兩邊挨戳,再多往肚子上扎了一鎗,后來沒死還走掉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再追著捅他。這樣都能活,就讓他走好了。此般命硬的人,你們也見過吧?”

  “豈只見過,”披發(fā)之人轉(zhuǎn)朝那個抱臂靠門站立的疤臉漢子,指著說道,“他不就是?抬抬胳膊給他們看腋窩,當(dāng)初你挨扎不死,熬過了‘磔刑’之苦,憑的是什么?不只有頑強(qiáng)的求生之欲吧,復(fù)仇的強(qiáng)烈意念、加上本來命硬,而且也靠著幾分運氣,最終挺過來了。你是耶穌嗎?”

  “我想我不是,”疤臉漢子倚門而笑,眼光戾厲的說道,“或許我是徘徊在地獄門前的復(fù)仇之鬼,那天大概地獄一時客滿,沒讓我進(jìn)去?;貋碚夷銈?,有機(jī)會展現(xiàn)地獄的本來樣子給大家看?!?p>  “不信真有這么難死,”秀吉忍不住抬起短管鐵炮瞄準(zhǔn)道,“讓我打一炮試試看頭會不會爆?”

  有樂從藏身之處伸頭問道:“不是說許多人先前已解兵器在外了嗎,怎么你們有家伙傍身呀?”

  秀吉賊忒嘻嘻地笑道:“那是因為我和手下這班人多帶了傍身的家伙揣藏不離,誰讓解兵器就乖乖聽從,不是我們的作風(fēng)。”

  光秀搖頭說道:“秀吉和他那幫農(nóng)民或盜賊以及逃犯出身的手下,行事沒多少底線的,不可跟世代武士出身之人相提并論?!?p>  “這點我亦有同感,”權(quán)六皺眉說道,“畢竟跟世代家門熏陶,從小就深受家風(fēng)培養(yǎng)的武家傳統(tǒng)士族子弟有別,出身不一樣的那些人若得勢,拿起武器混進(jìn)軍旅當(dāng)了兵,更容易混成壞胚子。兵者,兇器也。這般大兇之器落入他們這幫不講道義之徒的手上,隨時亂掉分寸、不講底線,尤其農(nóng)民和市井之徒一有機(jī)會就變成暴民。讓這些人混進(jìn)來當(dāng)兵,甚至身為將官,誰家規(guī)矩約束得住他們?然而傳統(tǒng)武士不一樣,我們這里正統(tǒng)的武家士族也跟中原的士大夫那般自有培養(yǎng)之道,尚知禮義廉恥,有所為有所不為。將來哪個年代若是廢黜了武家士族規(guī)矩,不再講究只能由正規(guī)武士為領(lǐng)軍打仗的骨干主力,讓那些農(nóng)民和流氓痞子無賴漢有機(jī)會當(dāng)兵上戰(zhàn)場,一打紅了眼就變暴民,燒殺擄掠、毫無底線的惡行只會更多而且更駭人聽聞。摧毀士族之世本來就禮崩樂壞,兵荒馬亂之時更慘無人道,動轍屠戮全城。試問五代十國,哪一個戰(zhàn)場不是赤地千里、陳尸遍野?后來連尸體都漸漸看不到了,人們爭搶著拿來腌著吃?!?p>  “為了不被腌著吃,”信孝從股后拔出茄子,抬到鼻邊聞著說道,“我們家族先人就跑來這邊住下了,是不是呀?”

  “誰說的?”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折扇,睥睨道,“誰說我們家族先人來自什么魏洛村這種小地方?你等小輩們別聽幽齋胡扯,我們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尤其祖先更是……”

  “你祖先不過只是在越州那邊一個名叫織田莊的小村子里面那破祠堂當(dāng)廟祝的,嚴(yán)格說來無非只是看更,偶爾跳跳神,美其名曰‘祠官’,呵呵……”披發(fā)之人腕間流血,劍難握定,急交另手綽拿,聞言轉(zhuǎn)顧而笑。眼神瘋狂家伙還口譏誚道,“你祖先就好?你家不過是賣油的油販子,說不定還到我們村口賣過油,順便在權(quán)六他祖先開的村口發(fā)廊理過頭發(fā)……別以為我們祖宗那時候沒發(fā)廊,他曾在我們祠堂的走廊角落擺攤替人理發(fā)和修須。是不是呀,權(quán)六?”

  “誰說的?”權(quán)六抬起精致小折扇,遮掩道,“他又不是擺攤為生,農(nóng)閑之余給人理發(fā)只是我祖先的業(yè)余愛好。主公!你別到處跟人說我祖先是村口的理發(fā)師出身。還有你,老楠!你祖先是修腳的,別以為我不知道。帶頭四處跟人亂說我祖先開發(fā)廊,我還沒說你家族是修腳工的出身呢……”

  謝頂老頭在披發(fā)之人腳下嘖然道:“我祖先是朝敵!知道‘朝敵’什么意思嗎?就是朝廷的敵人,哪是修腳妹出身?你奶奶才是修腳妹,別以為我沒聽說她從前干過這行。咦,想起來了……主公呀,我聽皇宮里那誰說,你托內(nèi)大臣他們探詢奏請皇旨宣布輝元和勝賴為‘朝敵’之事,這個意圖日前又被圣上駁回了。皇上說,不論受到怎樣軟硬兼施之威脅,他決不認(rèn)同,拒不認(rèn)為輝元和勝賴是朝廷的敵人。還流露意思說,倘若再受逼迫頒旨稱此二人為‘朝敵’,皇上寧肯退位?!?p>  “不是敵人,那就是朝廷的朋友嘍?”眼神瘋狂家伙搖了搖“大好河山”的硬骨扇,散發(fā)出腥膻之氣,粗起嗓子,冷哼道,“原來皇上和朝廷那班公卿大臣不只認(rèn)定輝元一家并非敵人,還把甲州那個勝賴也當(dāng)朋友了?輝元家族一直贊助皇室,連即位儀式也拿他家的錢才辦得起,皇上和身邊的人下不定決心頒旨讓我討伐之,畢竟吃人嘴軟,這還算說得過去??赡羌字莸膭儋囘B自己的飯鍋都屬于朝不保夕,他能給皇室什么好處?為什么不頒旨給我堂而皇之地討滅他們的大義名份?是不是皇上還對他們抱有一絲僥幸幻想?盼著這些人能像信玄夸口宣稱的那樣率兵入京勤王、好幫皇廷里那班食古守舊的公卿大臣驅(qū)逐我?輝元和勝賴不是朝敵,誰是朝廷的敵人?我嗎?可見近衛(wèi)大人你們這事跑動得還不夠盡心盡力,我托你們?nèi)マk這事,一定要盡力去辦妥它,我要的是干貨,怎么能這樣‘拉稀’呢?”

  前久大人忙拉著康長他們撅著股,忐忑趨前稟稱:“一定努力!一定努力不拉稀……”

  “這事也要怪光秀,”眼神瘋狂家伙睥睨道,“仍然不是很給力呀,光秀!這事我交給你去辦,就該給我拉出干貨來。既然著落在你身上,你一定要幫我搞定朝廷。”

  “光秀,你們別幫他胡搞?!迸l(fā)之人晃手出袖,忍不住將先前攏于袖下的短刀唰一下擲向眼神瘋狂家伙。“我?guī)痛蠹腋闼肋@家伙,怎么樣?”

  “小心啊,主公!”不待秀吉有所動作,眼神瘋狂之人已揮扇啪一下將投近身前的短刀打回去,冷哼道,“你已經(jīng)被我搞到家破人亡了,還口出狂言要搞我?”

  “你跟曹操、朱溫那些人有什么區(qū)別?”披發(fā)之人晃掌掃打,又隨一聲低哂,將短刀打去眼神瘋狂家伙面前?!澳氵€遠(yuǎn)不如他們呢。挾天子以令諸侯,人家玩得比你順溜!別人想廢就能把整個朝廷廢掉,甚至滅掉整個朝代……”

  “我們這邊神道教把他們皇道也算進(jìn)神道里面去,奉為‘萬世一系’,搞得本來就難以輕松廢立,改朝換代更是讓人想都別想,他們死腦筋死到這份兒上,我有什么辦法?”眼神瘋狂家伙揮扇又將短刀拍回去,口中低哼道,“咱們這邊土著氏族‘倭人’搞起來的這一套古制自來便跟中原那邊容易改朝換代的作風(fēng)大不相同,你叫我怎么辦?整個推倒重來,工程太大了吧?”

  “所以你合該要死,”披發(fā)之人翻掌又將短刀掃回去,冷笑道,“歷史過早提前出現(xiàn)你這種人就是個悖誤,而且你還沒出現(xiàn)對地方。你不死就是個難解的僵局,甚至快要成為無解的死局了。死有何難?你看我就死過一次了,然后不也鮮蹦亂跳地活過來了么?他們耶穌也是這樣,實在不行就去死吧!”

  “對呀,我們耶穌就是死了?!蹦前鄠鹘淌考娂婞c頭稱然,“耶穌在十字刑架上就已經(jīng)死了。他真的死了,很多嚴(yán)肅的學(xué)者都確定無疑地認(rèn)為他真的死在上面了……”

  “我管他死在哪里!”眼神瘋狂家伙揮扇撩刀飛回,口中嘖然道,“他死不死在那個架子上面很重要嗎?你們整天糾纏在這一點上,死腦筋怎么行?”

  “他死在哪里真的很重要,”傳教士紛聲圍過來爭辯道,“而且他真的是早就死在那個架子上面了,醫(yī)學(xué)方面嚴(yán)肅的學(xué)者認(rèn)為他流出來的血水來自肺受創(chuàng),被刺穿之后他就死了……”

  “誰被刺穿都會死!”眼神瘋狂家伙在人堆里揮扇伸出來撩刀,難抑懊惱道,“死不掉也不奇怪。世上什么人都有,有的人命硬、有的人命不硬,有些人立刻死、有的人緩幾天才慢慢死,這有何值得大驚小怪?你們整天圍過來糾纏不休說這些沒用的有什么意思?如果我說相信你們,他真的死在那個架子上面了,那又怎么樣?”

  “然而他又復(fù)活了!”傳教士圍著他興高采烈地紛聲說,“他真的死掉,然后又活過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為顯示了神跡……”

  “他活過來了嗎?”眼神瘋狂家伙在人堆里伸扇出來撩刀打回給披發(fā)之人,忙亂之余,嘖然道,“他去哪兒了?留下什么可靠的行程記錄沒有?既然沒死掉,后來怎么不繼續(xù)親自折騰啦?”

  “后來他走掉了?!迸赃呌袀€家伙被擠剩半張臉,猶自掙扎道,“他被追殺要逃亡,怎么可以隨便留下行程記錄讓人捉住呢?”

  “這些說不清楚扯不明白的都是糊涂帳,”眼神瘋狂家伙伸扇撩刀打回去,隨手抬扇敲那家伙半露的腦袋,冷哼道,“況且先死掉,或者看上去像是死掉,然后又活過來的人也有很多。即使已經(jīng)被埋葬在墓棺里,卻又敲著棺蓋急著要爬出來的實例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還有些人先死了,后來又緩過氣來,看上去像要活轉(zhuǎn),然而沒多久還是死了。有的人幾天之后死于創(chuàng)傷感染,引起高燒衰竭而亡,甚至有的人看上去痊愈,卻在一兩年之后又死于舊傷,這次終于死硬了,沒法再繼續(xù)親自折騰。這些例子也有很多,說穿了其實不足為奇。熊之丞,你小小年紀(jì)別跟他們廝混在一起。會搞亂你本來就不是很清楚的腦子!”

  “啊,安土城的宗教辯論會還沒結(jié)束嗎?”名叫信張的灰發(fā)老者從石階邊抬頭,醉眼朦朧地轉(zhuǎn)望道,“天臺宗斗嘴勝了,還是耶穌會吵贏啦?”

  “誰都沒贏,那場辯論會當(dāng)年早就開完了。至今他們?nèi)赃€只是在糾纏不休這些滿地雞毛的瑣碎事情?!毖凵癔偪窦一锊荒蜔┑厣焐攘萌械?,“全沒爭到點子上,攪到我頭都大了。況且我認(rèn)為辯論這東西從來沒用的,就只是吵個不休,誰也說不服誰。有理沒理說不清楚,有些人揣著明白裝糊涂,有些人自以為明白卻是真糊涂。子曰:‘巧言令色,鮮于仁?!覐膩聿幌嘈拍苎陨妻q的家伙,有時候人們并不是越辯越明白事理。世人還是更愿意靠實力說話,向掌握權(quán)勢者低頭,因為在權(quán)勢威壓之下再爭論也沒有意義,最后連聲音也會發(fā)不出。不管‘茶仙’盧仝當(dāng)年怎樣爭辯,頭仍然要被砍下。無論有理沒理、有罪無罪,其實還是掌權(quán)者說了才算。當(dāng)年倘若不是我稱贊了耶穌教士,那場辯論會的結(jié)果只能以教士們紛紛被掛上十字刑架挨戳為收場。如果沒有我護(hù)著,將來他們在咱們這里也只有這樣的下場,多一天也混不下去。”

  名叫信張的灰發(fā)老者歪靠在石階旁醉眼迷矇地說道:“空口無憑,許多事情光靠嘴舌辯論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除非有證據(jù),不然誰見過釘在十字刑架上挨戳又沒死的活例?”教士們紛聲爭辯道:“他真的死在上面了?!?p>  “我管他死在哪兒!”眼神瘋狂家伙惱怒地伸扇去敲他們腦袋,難抑煩躁道,“你們還在糾纏這些雞毛蒜皮……”

  “就是啊,我也煩他們?!迸l(fā)之人搖頭說道,“明明有兩個挨戳未死的活例在眼前,他們怎么不過來把我們捧為耶穌?卻圍在你那邊糾纏千年前的往事,聽到我頭都大了……不如我跟你先合力把他們干掉,然后我再跟你算舊帳?!?p>  “瞧,那邊明擺著就有一個挨戳未死的活例出現(xiàn)了?!庇袠窂男牙锷焓忠恢?,叫嚷道,“是誰把那支短刀打偏了去向,卻扎在信張脖子上了?”

  眼神瘋狂家伙轉(zhuǎn)頭顧望道:“應(yīng)該沒事,信張脖子硬得很,前次中箭都死不掉,打完仗仍然好端端?!毙艔埌纬龆痰?,摸了摸脖子,醉醺醺的笑道:“我脖子后有個硬痂,很厚的,剛好扎在硬塊上面了?!苯淌總儑^來察看畢,紛聲說道:“脖子確實很硬呀。但你不是耶穌,因為耶穌一扎就死,后來主讓他復(fù)活,出現(xiàn)了神跡,這才是我們要說的重點……”

  披發(fā)之人煩躁道:“還在扯這些?信張你坐開些,讓我過來劈他們死……”揮斬之際,但感劍勢逼臨,一凜轉(zhuǎn)視,只見四名劍士先后踣跌,那縞素少年口中吟詠:“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逕將劍勢凜催而近,披發(fā)之人撩刃不及,臂衫又裂綻濺血,一驚而跳,翻上檐頭,躍于屋脊之上。

  “什么路數(shù)?”聞聽披發(fā)之人驚怒交加而問,謝頂老頭依然貼頰伏地,加以解說道,“那少年所吟乃是唐詩。幼年出家的姜德隱所作,此人七歲時投和安寺圓貞禪師出家為童侍,從而名叫貫休。成為唐末五代著名畫僧。貫休記憶奇佳,日誦《法華經(jīng)》千字,過目不忘。他雅好吟詩,常與僧處默隔籬論詩,或吟尋偶對,或彼此唱和,見者無不驚異。貫休受戒以后,詩名日隆,仍至于遠(yuǎn)近聞名。唐天復(fù)間入蜀,被前蜀主王建封為‘禪月大師’,賜以紫衣。貫休能詩,詩名高節(jié),宇內(nèi)咸知。嘗有句云:‘一瓶一缽垂垂老,萬水千山得得來?!瘯r稱‘得得和尚’。有《禪月集》存世。亦擅繪畫,尤其所畫羅漢,更是狀貌古野,絕俗超群,筆法堅勁,人物粗眉大眼,豐頰高鼻,形象夸張,所謂‘梵相’。在中原繪畫史上,有著很高的聲譽(yù)。存世《十六羅漢圖》,為其杰作?!?p>  “一個自幼出家學(xué)詩作畫的小和尚,”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折扇,不禁稱奇?!耙材茏龀鲞@樣劍氣縱橫、充滿豪概的詩作?他下場如何,有沒有揭不開鍋?”

  “應(yīng)該沒有吧?”藤孝在旁搖扇說道,“禪月大師得賜紫衣,出入王侯之地,畫作尤為名剎歡迎,大概不會缺衣少食。他活了近九旬高壽,終于所居。雖處于亂世之中,由于自身修為過人之故,似并不受殃及。他留下詩畫佳作不少,尤以這首唐詩‘獻(xiàn)錢尚父’最為膾炙人口。錢尚父即錢镠,五代十國時期創(chuàng)建吳越國的江南豪強(qiáng)。詩中‘貴逼人來’之句,意指富貴逼人而來,即不求富貴而富貴自來。詩中所云‘十四州’,指的是當(dāng)時吳越王錢镠安居十四州。其享江南之富裕,被人稱其為‘錢王’?!?p>  “所以我推薦你去當(dāng)和尚是沒錯的?!毖凵癔偪裰宿D(zhuǎn)覷那個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冷哼道,“和尚廟里總有一碗飯吃,不至于讓你餓死在佛祖面前。”

  “你們這幫家伙太不知所謂了,總是東拉西扯,盡扯些沒用的廢話!”披發(fā)之人在屋脊上不由煩惱道,“我問那小子什么路數(shù),不是跟你們談詩論古。你們‘清洲幫’打仗也是這樣一路扯去又一路扯回的閑扯嗎?這么愛閑扯,一直在那兒亂侃不休,怎么不是你們滅亡,反而是我家被你們這幫‘侃神’滅掉???”

  “那是你不懂個中奧妙?!碧傩u扇笑覷道,“錢王也愛閑侃,仍能稱雄十四州。朱溫更愛閑扯,一路胡說八道地走來,最后還滅了唐。李存勖亦愛閑扯甚至亂鬧,整天跟演戲的伶人胡混,照樣能滅梁。你一本正經(jīng),反而被世人視為貪圖安逸享樂,導(dǎo)致你家族的衰敗,更將你家的滅亡歸咎于你耽于逸樂?!?p>  “你別聽幽齋胡扯,”眼神瘋狂之人轉(zhuǎn)覷那個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蹙眉道,“更別學(xué)他舞文弄墨、賣弄風(fēng)騷。他家底厚實,本身又是豪強(qiáng)武將。就算整天愛寫些沒用的詩文也餓不死他,尤其他處世聰明,會做人比會做文章更重要。那些混得好的文人都是首先會做人,你做不到他這樣,還是出家為妙。當(dāng)和尚餓不死你,寫東西一定會餓死你。人跟人不一樣,不要瞎比較。更別自以為是地說‘我一定要試、萬一我也行呢?’你不行,不要試。等到你終于痛嘗苦果,自知不行就為時已遲。人若年老了,再想改行就改不過來啦。你以后不要在我墓前哭,去跟你那個死去的舅舅哭訴悔恨?!?p>  信雄在鞋堆里以甜嫩好聽的聲音哽咽道:“你的墓在哪里呀,怎么我不知道呢?”眼神瘋狂之人投以懊惱的目光尋覷道:“你很想我死嗎?沒死哪來的墓?”披發(fā)之人在屋脊嘖然道:“嘰嘰歪歪太多!各位清洲的老朋友,覺不覺得你們的廢話太多了?還要死要活地在那兒哭哭啼啼,跟演言情戲劇似的不嫌膩乎,要死也容易,惹惱起來,信不信我把你們?nèi)傻?,讓歷史從此改變?yōu)榱硪粋€樣子……”

  “你不是我們的朋友,”話聲未落,披發(fā)之人忽覺頸后凜寒,側(cè)轉(zhuǎn)面孔而覷,只見一影晃閃而過,披發(fā)之人急揮劍斫,頃似兩道刃風(fēng)交迎,卻又劈在虛處,霎剛閃過之影先已消失無蹤,隨即啪一聲輕響,他身上所穿之竹胄迸裂而落,肩窩現(xiàn)出一條斜長的劍痕,綻衫殷染漸擴(kuò),雖并不深,披發(fā)之人卻自變色道,“好快的劍,鬼似的身影,是那個叫蒲生的家伙來了嗎?”

  竹胄從屋脊滑落,墜于檐下。一只纏裹金縷烏巾的手從檐影里探出,接著墜落的竹胄,抬到眼前瞧了瞧,隨即交給身后的隨從。

  “鬼武,”眼神瘋狂之人蹙眉道,“不去陪著信忠做事,誰叫你來這里?”

  纏裹金縷烏巾的手收于檐影之下,一人懶洋洋地在廊柱掩遮之側(cè)躬身行禮,卻并沒作聲。我瞥目瞧去,只見柱影后半露一目狠厲回覷,稍僅霎刻目光交觸,盯得我心頭一寒,正要移眸另望別處,檐下那個隨后接過竹胄之人撫髯而出,說道:“主公莫擔(dān)心。秋田城介那邊,自有長龍和我兒關(guān)長尚他們隨身扈衛(wèi)守護(hù),城介認(rèn)為這邊可能會有事,或許用得上我們,就讓在下跟長可大人一起過來看看?!?p>  “那長髯大漢是關(guān)綱長次子關(guān)成重,”藤孝見我兀自愣望,便抬扇遮于口邊,低聲說道,“初仕官于齋藤氏,后成為清洲這邊咱們右府公的家臣。他與蒲生身邊的關(guān)盛信一樣,皆屬于早年渡來的關(guān)氏勢力。他提到的長龍,便是勇不可擋的齋藤長龍,其乃‘蝮蛇’道三的第五子,綽號‘千人斬’。廊間那個眼神狠厲的家伙就是人稱‘鬼武’的森長可。你甲州和信州家族不久就要面對他們幾個難纏的敵手?!?p>  我側(cè)身轉(zhuǎn)覷,藤孝先已悄自移軀,光秀垂下目光,避開我之眸,低頭說道:“還有瀧川一益。主公命他們不日跟隨秋田城介,集結(jié)大軍,向甲州和信州進(jìn)兵?!?p>  “城介知道此事了嗎?”我聞言暗為心凜之際,眼神瘋狂之人微一皺眉,搖了搖折扇,低哼道,“他怎么不事先跟我通氣?”

  “若是事先通氣,”長秀捻著微須出現(xiàn)在另一邊廊下,丹巾羽帶無風(fēng)自飄,閑立而望,接過話頭,說道,“就不一定能做到不動聲色地引出本來該死之人,我很想問問他們?yōu)楹稳圆豢纤馈3墙楹拓憚俅笕艘彩沁@樣想的?!?p>  “城介指的是秋田城介,”藤孝又晃到我后邊抬扇悄言,“亦即右府公之長男信忠公子?!?p>  “鬼武和關(guān)二爺來到就沒事了,”秀吉高興地說道,“再加上蒲生,就更無虞。他在屋脊上么?我怎么沒瞧見他神出鬼沒的身影……”

  “這是關(guān)一哥,不是關(guān)二爺?!遍L秀在廊間瞥來一眼,捻須道,“論資排輩,龜山那邊的關(guān)盛信才是二爺。關(guān)家里頭,鷺山這位排行才算老大。我想應(yīng)該就是這樣,除非不是?!?p>  “真的沒事了嗎?”有樂從藏身之處伸頭出來,忽被揪住后衣領(lǐng)子,那個疤面之人拽他欲離,不意一劍后發(fā)先臨,有個戴草笠的影子悄至,另一側(cè)還有個落魄文士模樣的家伙急搶上前,兩翼夾攻,迫疤面之人不得不放開有樂,騰出手拔刀,但只出鞘半截,一刃先抵于喉前。有個黑臉漢子伸刀逼住疤面人,另一只手迅速將有樂拉到身后。有樂難抑驚喜道:“長德,你也來了?咦,賴鄉(xiāng)和千賀剛才去哪兒了,怎么現(xiàn)下才露面?”

  “那黑臉漢子是光秀麾下的山崎長德,”我聽藤孝在后面說道,“越前豪族朝倉門下宿將吉家之子。父親吉家曾在進(jìn)攻長島時討死清洲大將森可成與有樂的兄長信治,最后在朝倉家滅亡前的近江刀禰坂一戰(zhàn)中戰(zhàn)死。長德在朝倉家滅亡后出仕光秀,卻與勝家權(quán)六也關(guān)系甚好,和利家更是朋友?!?p>  長德的處世之道比父親強(qiáng)的多,朝倉家滅亡后出仕明智光秀,但卻沒有參加本能寺之變。而是投靠了勝家權(quán)六。賤岳之戰(zhàn)中又轉(zhuǎn)仕前田利家。關(guān)原大戰(zhàn)、大坂之戰(zhàn)都從屬家康陣營,經(jīng)歷每一場大變,都能及時改投贏的那一方,始終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守著家業(yè),其明哲保身的能力讓人佩服。

  “你是吉家之子?”疤臉之人渾似未見鋒刃抵喉,面色不變的冷哼道,“令尊與我同在刀禰坂之戰(zhàn)并肩抗敵,血拼而死,你身為他兒子,卻投了敵,看樣子還混得不差,想想九泉之下的父親,問心無愧嗎?”

  “說來慚愧,”名叫長德的黑臉漢子點頭稱是,“然而家父也不希望我們一族跟著輸家滅亡?!?p>  “你投靠明智光秀這個叛徒,跟隨他走上背叛的這條道路料想還長著呢。”疤臉之人在刀鋒之畔粗著脖子說道,“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二次、三次,甚至更多次。你家香火早晚要滅!”

  “那就走著瞧好了?!泵虚L德的黑臉漢子皺眉說道,“然而閣下滿面疤痕,掩蓋了本來相貌,非僅我們辨認(rèn)不出身份,若去九泉之下與家父相見,恐怕他也認(rèn)不得你是誰了。朝倉已亡,你何去何從?”

  “他不是朝倉家的,”權(quán)六皺著眉頭說道,“只不過在刀禰坂與朝倉家臣一起戰(zhàn)斗。我看此人根本就是義龍的遺臣,‘十四條合戰(zhàn)’中我似乎見過他,樣子再怎么變,身手家數(shù)總有跡可尋……”

  說話之間,院墻外又翻進(jìn)來幾人,打開大門。一個有胡須的面色和善之人過來攙扶信雄,將其從鞋堆里拉出。有樂轉(zhuǎn)頭問道:“善長,你們怎么到現(xiàn)在才冒出來呀?”面色和善之人率領(lǐng)數(shù)個家伙護(hù)著信雄,說道:“御本所的家臣瀧川雄利聞知伊賀有人密報,稱朝倉舊臣與義龍舊部糾集勢州浪眾,日前潛入清洲,圖謀不軌。我獲訊便與重孝、義冬、長時一同向丹羽大人、貞勝大人稟報,決定不動聲色引他們出來消滅?!?p>  “御本所,即信雄雖然是個智謀拙劣之人,”藤孝在我后邊以扇掩口,低言道,“好在他身邊不乏能臣。生駒家族的這位名叫善長的和氣先生尤其能干,其父名叫家長,后成為伊勢北畠家執(zhí)權(quán)山崎兵部少輔的婿養(yǎng)子。北畠家滅亡后跟隨表兄弟信雄?!?p>  “打仗是打錢,沒有錢什么戰(zhàn)術(shù)都不靈。”名叫善長的和氣之人轉(zhuǎn)覷疤臉家伙,說道,“任何戰(zhàn)爭都必然以發(fā)動者對財賦的積聚為前提,越是曠日持久的慘烈戰(zhàn)爭,越是意味著征稅者將大量剝奪民間財富。古往今來,任何一場滅國之戰(zhàn),任何讓后世膜拜的武功,無不以成千上萬的家庭最終破產(chǎn)為代價。義龍固然狠,他路過的地方,連路邊的狗都要挨兩嘴巴。然而他為了戰(zhàn)爭,已窮耗領(lǐng)地內(nèi)諸多豪族的家財,最后他兒子龍興落得眾叛親離,這樣失敗有何意外?自古興亡存廢沒有意料之外的事情,與其仍想著報仇,不如護(hù)主歸隱,保留一絲血脈不斷,而不是慫恿著龍興公子一路拼盡,落個死無葬身之地。”

  “你這家伙一心要效仿李善長,”疤臉之人冷笑道,“想學(xué)他輔佐朱元璋那樣干出大事業(yè),卻去跟信雄這種笨蛋,能做成什么事情?不如改投我主公龍興公子,才有望幫著打出天下?!?p>  “龍興不過瞎折騰而已,”有樂旁邊那個名叫賴鄉(xiāng)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樣之人搖頭說道,“連根據(jù)地都沒有了,就會四處浪戰(zhàn),還指望他能干成什么?如若戰(zhàn)死在刀禰坂,反而是他最好的的歸宿,也不失為最大的榮耀?!?p>  “咦,他去哪里了?”有樂似乎想起什么,轉(zhuǎn)望屋脊方向,問道,“剛才還咋咋呼呼,怎么轉(zhuǎn)眼沒動靜啦?”

  許多人四下掩至,紛舉弩箭朝屋上瞄準(zhǔn),卻沒發(fā)現(xiàn)披發(fā)之人的蹤影。疤臉家伙冷笑道:“趁有機(jī)會脫身,當(dāng)然逃逸了。難道在上邊發(fā)呆,等你們拿弩箭當(dāng)活靶射嗎?”

  “那廝到處浪戰(zhàn)多年,死里逃生的經(jīng)驗已很豐富,見勢不妙就溜了。”有樂旁邊那個名叫賴鄉(xiāng)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樣之人搖了搖頭,轉(zhuǎn)覷疤臉家伙,蹙眉問道,“你怎么不跟他一起溜走?”

  “我留下來是要告訴你們,”疤臉家伙冷笑道,“抬頭看看,天已放晴。這說明‘天之叢云’這把神劍已不在你們這里,倘如還在此間,仍然會是云霧籠罩的氣象。”

  眾人聞言紛紛怔望,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折扇,不以為然道:“這只說明我們這里天氣變好了,‘天之叢云’仍在熱田神宮,祝師宛的同門一直小心守護(hù)著呢。你的同伙從我這里什么也沒拿走,劍神社供奉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寶劍,并非神劍。而且它本來就在越前,這祠龕里擺放的只是一根尋常的木棍。我做宗族祭祀,祭的是歷代先人,不是什么怪力亂神?!?p>  “怪力亂神?”范禮安旁邊那藍(lán)眼睛的家伙忍不住說道,“但耶穌真的是死在十字架上面了……”

  沒等說完就挨折扇伸來敲頭,眼瘋之人嘖然道:“我管他死在哪里!你前邊那疤臉家伙,據(jù)說也曾被釘在十字刑柱上挨過戳,他到現(xiàn)在還沒死,你看見沒有?你怎么不去抱住他認(rèn)你的主?”幾個黑袍家伙紛紛搖頭說道:“然而耶穌不是那個樣的?!?p>  名叫如水的蠟樣面孔之人提著幾顆人頭,從祠內(nèi)緩步走出,撐著拐杖慢慢踅下石階,將首級放到秀吉跟前。秀吉轉(zhuǎn)面問道:“你怎么也來了?這些是誰的頭?”如水伸嘴到他耳邊小聲嘀咕。秀吉聽畢耳語,欣喜道:“潛入祠社內(nèi)堂和后院的不軌之徒都已肅清了,主公!你看如水他們多利索,不動聲色就全搞定了,還剩那個疤臉的家伙,主公你說該拿他放進(jìn)鍋里煮,還是掛到十字刑架上再戳幾次看會不會死……”

  范禮安旁邊那藍(lán)眼睛的家伙忍不住說道:“耶穌真的死在上面了!”秀吉嘖一聲,皺起臉說:“知道了!”

  “我要親自放這個家伙下鍋,”權(quán)六伸扇指了指疤臉之人,說道,“煮到爛熟,看他死不死。”

  長秀瞥他一眼,皺眉說道:“這兒有女眷、有小孩,不要搞這些名堂?!睓?quán)六忙問:“小孩兒們都沒事吧?女眷呢?先前我似乎沒看到阿市母女……”

  “沒事,”長秀在廊間說道,“剛開打就有人把女眷和小孩們護(hù)送到后邊去了。為防有敵人潛藏在祠社后邊伺機(jī)乘亂挾持,貞勝大人先已預(yù)做布置。而且故意放些人逃走,讓瀧川一益和他手下追蹤,摸到他們窩里去殲滅?!?p>  眼神瘋狂之人朝我轉(zhuǎn)覷,問道:“你有沒有事?”我搖了搖頭,眼見他們這般不動聲色便消除了襲擾,心中暗感佩服。

  有樂挨過來朝我身后探眼亂尋,低聲問道:“先前出劍幫你的那人是誰?剛才未及細(xì)看,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咦,他去哪里了?”我方才便已發(fā)現(xiàn)那個縞素少年沒在旁邊,轉(zhuǎn)望四周,并未見到蹤影,兀自納悶,那個名叫賴鄉(xiāng)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樣之人朝祠社庭院里樹多的方向揚了揚下頜,若有所思的說道:“他往那邊悄自走了。猶如唐詩所云:‘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朔N俠客般的人物,原來是真的存在。”

  “那少年劍術(shù)好生了得,”秀吉湊過來張望道,“可惜剛才沒留意到他何時走了,未暇結(jié)識?!?p>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泵匈囙l(xiāng)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樣之人吟著詩句,感嘆道,“難得羽柴筑前也想結(jié)識這種大有古俠之風(fēng)的人物,只憾你我都沒有此般緣份。來自來,去自去,可遇不可求呀!”

  “你是怎么結(jié)識他的?”秀吉轉(zhuǎn)面探問,我瞟他一眼,微抿笑渦,搖了搖頭,說道,“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不告訴我也行,”秀吉哼了一下,說道,“回頭我讓蜂須賀小六派人四處打聽,不信找不到他。一找著人,我就搶去跟他結(jié)拜。這種人材難得,不能讓你獨享?!?p>  一個面黑的小姓說道:“先前他似曾在后園那邊出現(xiàn)過,不知是不是引蒲生去追又追不著的那個人,總之我們聽說那人劍術(shù)和身法極是了得,或許不在蒲生之下……”秀吉越聽越似心癢難搔,轉(zhuǎn)頭催道:“清正,那你還等什么?趕快讓吉晴、小六他們四處給我找去!我要跟他結(jié)交,不可錯過……”

  長秀蹙眉向我瞅過來,不無納悶道:“那小子顯然是為暗中保護(hù)你而來,然而我們預(yù)先布置的防守也算得頗為嚴(yán)密,他怎么混進(jìn)這里的?”

  “防守嚴(yán)密?”疤臉之人聞言冷笑道,“你好意思這樣說?我們想來就來,要走就走,隨時干你們一票,就跟玩似的?!?p>  話聲未落,翻手撒出一把紅粉,嗆鼻的氣味頓時彌漫開來。便趁其畔每個人皆被嗆咳,目難睜開,疤臉之人發(fā)足旁蹬,借勢縱身高躥,撲進(jìn)庭院一隅的樹叢枝繁葉茂之梢,瞬即溜得沒影。

  祠堂前紅霧籠罩之間,有人驚呼:“據(jù)說‘天之叢云’便似這般紅霧,難道神劍落在他手上?”長秀以巾掩面,捂著口鼻避開彌漫而來的紅霧,蹙眉說道:“想什么呢?那只是紅椒粉!”

  眼神瘋狂之人卻似有些不安,手搖折扇驅(qū)散飄近面前的嗆鼻煙霧,轉(zhuǎn)面說道:“誰去弄醒祝師宛問問他,那支‘草薙劍’是否還在熱田神宮未失……”秀吉邊咳邊過來安慰道:“不擔(dān)心,不擔(dān)心。如水說我們已有人悄追疤臉家伙而去,便是故意讓他走脫,有甲賀高手跟在后面,查看他們逃去哪里、有何圖謀。把要弄明白的事情先搞清楚后再伺機(jī)殲除之?!?p>  “這樣最好,”信包點煙卷兒叼在嘴上,在旁說道,“宗族聚慶這般好日子臨近,不宜在親眷和孩子們跟前殺戮見血。除非迫不得已,能把襲擾之?dāng)潮M量引到外面去廝殺也行?!?p>  眼神瘋狂之人拾起掉地的木棍,親手?jǐn)[放回供龕之上,目光狡黠的說道:“這根木棍其實并不尋常,你們知道嗎?”因見旁邊一班年小之輩皆懵眼而望,便又綽起,握之在手,微拔半截,稍露鋒刃,隨著黑沉沉的寒光泛閃,檐上飄瓣落近,在半空中竟自分裂為兩半。眼神瘋狂之人復(fù)又插回劍刃,鄭重地擱于供龕之上,轉(zhuǎn)面說道:“此是先祖之佩劍,平素不顯山露水,鋒芒藏斂,名為‘大地藏龍’。從前還有一把‘小地藏龍’的短劍,乃鑄造此柄長劍的余鐵打造,先祖曾用它在‘龍淵’試煉,因而又以‘龍淵’為名,據(jù)說更為犀利??上П昏F齋這家伙偷走了……”

  說話之間,外邊擠進(jìn)來幾個類似祝師宛裝束的褐袍術(shù)士模樣家伙,神色緊張地跟權(quán)六、信包他們小聲不知嘀咕了些什么,秀吉挨近一聽,臉上表情微變。眼神瘋狂之人側(cè)目瞥視,皺眉問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聽一聽的嗎?”

  權(quán)六不安地說道:“他們急著跑來稟告說,熱田社供奉的一面神鏡被人偷走了。雖似不算多大個事情,然而說來也奇。自從政秀寺那面神鏡失竊之后,怎么熱田社的神鏡也不見了?接下來還有哪里供奉這種古鏡?天龍寺?”長秀以巾揩臉,轉(zhuǎn)頭說道:“鷺宮也有一面這鐘鏡子。除此以外,我聽說東大寺有一個,天龍寺有一個,據(jù)聞此種古鏡有六個,最后一個不知是不是收藏在甲州的惠林寺?”旁邊一個滿臉皺紋的半禿老頭說道:“鷺宮供奉的那個古鏡似乎來自石山本愿寺,當(dāng)年因為要打仗,顯如上人讓門下護(hù)法將一些寶物轉(zhuǎn)移去鷺宮收藏。另外我曾聽老一輩熱田神官提及,有人曾在河越城那邊的東明寺見過一個此般古鏡,不知真假……”

  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折扇,冷哼道:“無非一些普通的鏡子,搞得神秘兮兮,丟就丟了,慢慢找便是。緊張什么?”

  “據(jù)說并不普通……”祝師宛剛被門人弄醒,就急著在旁接茬兒?!案悴缓?,我們中了‘聲東擊西’之計了。不知熱田神宮還丟失了什么?我要趕快回去看看……”

  眼神瘋狂之人瞥他一下,不以為然道,“不普通還能怎樣?什么東西到了你們嘴里,都會變成怪力亂神。”

  黑袍教士們忙道:“但耶穌真的是死在十字架上面了!”眼神瘋狂之人和秀吉一起嘖然道:“知道了!”

  我想起幸侃他們所言,心下暗惑:“難道真的有人在暗中收集這些古鏡?據(jù)幸侃透風(fēng)說要集齊六面鏡子,才會有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除了幸侃把這東西當(dāng)成寶貝之外,眼下還有誰急著四處收集這些古鏡呢?”

  眼神瘋狂之人瞥我一眼,顯得似是心不在焉,指了指供龕,朝信包說道:“家傳寶劍,你和信照要看好?!毙虐c了點頭,說道:“拜祭過后,我就讓信張和信安他們收起來?!焙鲭S一陣喧嘩,又有數(shù)人匆匆來稟:“收藏蛇石的冢林小祠,剛才遭襲了。那邊大火燃起,順慶手下僧兵有多人受傷。所幸已獲羽柴大人的部眾增援,加強(qiáng)防護(hù),驅(qū)退了來襲之?dāng)?,?jù)說其中有龍興舊部,和伊賀的余孽……”

  “果然是‘聲東擊西’!”長秀蹙眉說道,“然而龍興余孽居然會打那個石頭主意,不知又有什么目的?”

  “那是他們想找死,”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折扇,冷哼道,“我就給他們這個機(jī)會。長秀,你讓人盡快護(hù)送那塊蛇石到京都惣見寺中供奉,里外暗布機(jī)關(guān),設(shè)下埋伏,然后放出風(fēng)去,大造聲勢,讓人前去膜拜。引那些想打主意的人聞訊下手,一舉加以殲滅?!?p>  “好,就讓他們‘飛蛾投火’,”秀吉投以敬佩的目光,贊嘆道,“想出幺蛾子的一個都跑不掉。主公啊,你是怎么想到這么絕的辦法?”

  “天下熙攘,皆為利往。”眼神瘋狂之人在一片敬佩的目光中搖了搖扇子,睥睨道,“誰也跑不掉。”

  隨即走到金發(fā)畫師之旁,看了看所繪之像,皺眉搖頭,伸手摘下權(quán)六剛點燃叼在嘴上的粗煙卷兒,取來燒畫。幾個小姓看著畫像漸成灰燼,在旁忍不住小聲嘀咕:“畫像里那個長得酷似徐錦江的人到底是誰呀?”

  眼神瘋狂之人將粗煙卷兒又塞回權(quán)六嘴上,轉(zhuǎn)面瞧向友閑旁邊一個捧著卷軸的小姓。那小姓連忙將卷軸放在桌上展陳以示,友閑說道:“這是三河殿派人送來的一幅好字。”

  小姓展卷,徐徐現(xiàn)出那幅書法寫的是:“天下靜謐?!?p>  “距今百余年前,亦即文明九年,西軍瓦解?!必懬逶谟验e之畔解說道,“十一月二十日,幕府為了祝賀‘天下靜謐’舉行祝宴,持續(xù)了十年的應(yīng)仁之亂終于完結(jié)。三河殿日前專請高人寫下這幅字,特意進(jìn)獻(xiàn)給主公?!?p>  “好書法,盡顯名家手筆?!鼻熬么笕艘矓D過來欣賞道,“我聽聞近年有些武家名將對李退溪的朱子學(xué)說很感興趣,三河大人亦慕此道。身邊來了不少儒學(xué)家,不僅向他宣揚宋儒,更悉心傳授程朱理學(xué)?!?p>  “秀吉麾下那個自號宗舜的神童小和尚,聽說也醉心于此?!碧傩⑵骋谎坌慵?,攏扇說道,“他是冷泉為純的第三子,出生后被稱為神童,幼年在播州龍野剃發(fā),自號宗舜。十八歲時,因父親被三木城主別所長治攻滅,宗舜為了報仇及再興家名,曾投奔秀吉設(shè)于姬路的陣營。此后,宗舜去相國寺向叔父泉和尚求習(xí)儒學(xué),專攻朱子學(xué)說。此人自幼削發(fā)為僧,鉆研禪學(xué)。后來讀到宋儒的著述,認(rèn)為佛教輕視人倫,逐漸產(chǎn)生離佛歸儒的想法,他曾想去中原求學(xué),因乘船中途遇風(fēng)而沒有成功。折返之后依據(jù)程顥、程頤和朱熹對儒家經(jīng)典的新注研習(xí)儒學(xué),認(rèn)為朱熹獨得道統(tǒng)之傳,從而有心創(chuàng)立我們這里的朱子學(xué)派‘京師學(xué)派’。他與陽明學(xué)妥協(xié),說朱熹和王陽明的論說似異而實際上入處相同,因而追求‘一念至誠’以達(dá)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近年聽說他意欲改號惺窩,字?jǐn)糠?,除了在寺院研?xí)儒學(xué),也常應(yīng)邀給豪族武將講解。”

  “和尚吃著寺廟的齋飯,不好好念經(jīng)卻整天鼓搗儒家之道,就是不知所謂。這種人,我不愛理他?!毙慵獪惤聊サ溃骸凹铱邓瓦@幅不知誰寫的字來,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扇,說道,“然而所謂‘天下靜謐’只是家康的向往,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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