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盛夏，慶國暴雨成災(zāi)，大江上洪水泛濫。那江堤失修多年，再也堅(jiān)持不住，終于潰堤了。
大江下游潁州、吉州一帶頓時(shí)皆成澤國，流民失所，餓殍遍地。為尋活路，流民們浩浩蕩蕩盡往東南富庶之地而來。一時(shí)間蘇州郊野盡是逃難流民。
蘇州知府舒蕪不敢怠慢，早早讓新任評事林若甫替自己擬了折子，派人急報(bào)京都，請求開倉放糧。不料朝堂上仍是你爭我斗，那折子遞上去，竟是連個(gè)水泡都沒見著。
舒知府無旨不敢開官倉放糧，又恐流民入城生亂，只好命令守城官兵把好城門，以防饑民涌進(jìn)城來。另一邊，安排林若甫帶著衙役巡捕，挨家挨戶向城中富戶勸捐。
這些流民餓極，有那膽大的，心想左右是個(gè)死，餓死哪有飽死好，便在城外流串，劫掠鄉(xiāng)間民宅。
舒知府身為一方父母，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甚是頭疼。只好將告急的折子一天一個(gè)往京里快馬送去，盼著朝廷早早降下旨意，好開倉賑濟(jì)災(zāi)民，免得生了民變，自己這烏紗帽保不住是小，亂了天下是大。
這一日，林若甫正奉命在蘇州城西頭巡視，見城下饑民遍地，形同枯槁，兀自不肯離去。
見此悲情，林若甫心下頗為不忍，立在城頭向城下父老告罪，只是那城門卻萬萬不敢下令開啟，心中好生難過。
好在前幾日派人向城中富戶勸捐的糧食早已送出城去，在路邊設(shè)了粥鋪，一日放粥兩次，總算是緩了一緩。
但民多粥少，林若甫也不知還能堅(jiān)持幾日?；仡^看那城中官倉矗立，糧積如山，卻礙于職責(zé)，一絲一毫不敢輕動。
正憂慮時(shí)，忽然見城下饑民紛紛向城南邊聚去。林若甫心下大駭，以為又是流民開始鬧事，忙差人前去打探。
不一會衙役報(bào)知是有富戶在南門外放糧施粥。林若甫心下大安，知道無礙，便帶著衙役們往南城外尋去，好與那富戶“慰勞”一番，也算是蹭一下善舉，積一點(diǎn)“功德”。
到得南城門外，早有差役探得清楚，知是蘇州城外的明家莊園在此設(shè)了一處粥鋪。
林若甫身為蘇州評事，雖上任不久，也早就久聞明家大名，知道這明家已在蘇州本地綿延數(shù)十年，一直興盛不衰。論起根源，一半固然是明家人極會行商，另一半也是多年積善行德，積累下爍爍口碑。
聽說這一代明家家主乃是由孀居的明夫人執(zhí)掌，相比起前幾代家主，更加樂善好施，被周邊百姓敬若神明。
百姓素受明家恩惠，不管在城外如何生事，卻是絲毫不敢動明家產(chǎn)業(yè)，也算是善有善報(bào)。
林若甫還未走近粥鋪，便見流民在鋪前安安分分排成幾個(gè)長隊(duì)，渾沒前幾日在西門前施粥時(shí)的亂象，心中暗暗稱奇。
待一走近，早有差役進(jìn)去通報(bào)，少時(shí)便見一華貴婦人帶著一年青人匆匆迎了出來。
林若甫上前欣顏慰問，才知今日竟是明夫人親自帶著長子明青達(dá)來此施粥。
瞧這明夫人不過四十余歲年紀(jì)，皮膚白皙，體態(tài)豐腴，慈眉善目，顯然是十分善于保養(yǎng)。那明青達(dá)也不過二十四五歲模樣，目光清亮，十分干練。
流民手捧粥碗，見明夫人走出棚來，紛紛跪地稱頌恩德。明夫人見流民跪拜自己，心里多少也有些得色，面上卻盡是仁慈模樣，忙叫眾人請起。
明夫人領(lǐng)長子拜了林大人，請到棚下安靜處歇息，自有下人端了茶上來。
林若甫正值口渴，道了聲叨擾，便端起茶杯一飲而下，細(xì)細(xì)一品，居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心下暗想這明家果然家大業(yè)大，在野外施粥都這般講究，今后少不得要多親近親近，自己剛來調(diào)來蘇州沒兩年，想要有所發(fā)展，正要倚仗本地仕紳。這等豪奢之家，手里漏點(diǎn)油水下來，自己都幾輩子花不完。
與明夫人母子交談了一會，得知明夫人宅心仁厚，見饑民云集城下，頗為不忍，便花大價(jià)錢從周邊鄉(xiāng)間買了大批米糧，在此設(shè)鋪施粥，林若甫少不得要替知府大人感謝一番。
見時(shí)候不早，林若甫起身告辭，打算回府衙向知府交差。
正待出去，忽然聽到前方不遠(yuǎn)處響起鑼鼓，流民紛紛趕了過去，甚是熱鬧，明家粥鋪這里卻冷清了下來。
林若甫忙差人去看看究竟，少時(shí)回報(bào)，說是有人在前邊設(shè)臺招工，說要以工代賑。
林若甫心想必是其他富戶也來救助災(zāi)民，自己既然離得不遠(yuǎn)，也不好就這么回去，總得過去見上一見才是。
明夫人從未見過這種陣仗，也是心中大奇，想要瞧瞧究竟，便陪著林大人一起過去，留下明青達(dá)照看粥鋪。
走了不多遠(yuǎn)，遙遙見人群之中立有一高臺，上邊樹著一塊告示牌，臺上一個(gè)精壯小伙正一邊敲著銅鑼，一邊對眾人高聲吆喝，說是自家商號最近在蘇州地界新建了幾處工坊，急需招募工人，包吃包住，每月還給五兩銀子工錢。流民們?nèi)羰沁€行得了路，干得了活，不妨到旁邊招聘處試試運(yùn)氣。若有一技之長，能進(jìn)到坊里，也好替家里人賺個(gè)口食。
林若甫心中暗暗奇道：“乖乖，每月五兩工錢，竟是比我這蘇州評事的月錢還要高些，難怪流民都趕了過來，也不知是誰家的大手筆？”
再仔細(xì)望去，只見臺下擺著一排書桌，桌后坐著一男一女，衣著光鮮，模樣頗為年輕。
其中那女子正向面前的流民解釋著什么，身旁男子低著頭，正奮筆疾書，不時(shí)有被選中的流民拿著紙片依次向臺后走去。
那后邊也有一男子率雜役接應(yīng)，從一輛輛馬車中取下衣物糧食，一一分發(fā)給眾人。
不多時(shí)，已有上百人聚在臺后，或立或坐，興奮異常。那臺前未被選中之人，也多有親朋在臺后，將來一人得了工錢，也足以養(yǎng)活全家了，因此倒也沒什么抱怨的。
林若甫見明夫人面有異色，不好多說，便叫差役前去臺前通報(bào)。卻是那年輕女子略一安排，便迎了出來，顯然這就是那“以工代賑”的正主了。
有明夫人執(zhí)掌明家的先例在前，林若甫倒也不覺難以接受。何況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jì)，卻是比身旁這明夫人要年輕貌美得多。
那女子隨差役走到近前，見林若甫身著官服，知是評事大人當(dāng)面，便款款道了一福，蹲身請安，蘭口微啟，低頭細(xì)語道：“民女葉輕眉，見過評事大人。”
林若甫見她頗曉禮數(shù)，知道是富貴人家出身，心下也是有意結(jié)交，手一虛抬，便請葉輕眉起了身，溫言寬慰道：“葉小姐無須客氣，林某奉知府大人令，剛好巡到此處，見你家正在以工代賑，接濟(jì)饑民，好生慰藉，便過來瞧瞧究竟?！?p> 葉輕眉笑道：“林大人心系百姓，勞苦功高，輕眉不過是略效綿力，舉手之勞，何足掛齒?！?p> 林若甫見葉輕眉言語得體，毫不攬功，自己面上雖有點(diǎn)紅，但也欣然受下了，問道：“不知葉小姐府上在哪里？這招納流民的工坊又在何處？”
“家父乃是東夷城葉家商號的大東家，最近輕眉代家父來江南，打算在這開幾間工坊，正愁坊中人手不夠，恰好遇到流民失所，便自作主張招了回去，也算是一舉兩得。”葉輕眉答道。
“妹妹是葉家商號大小姐？”林若甫還沒反應(yīng)過來，倒是身旁明夫人忽的躥步上前，一把握住葉輕眉的手，臉上說不出的親熱：“妹妹怎么跑到我慶國地界來了，姐姐平日里可沒少跟你家老爺子打交道呢?！?p> 葉輕眉微微皺眉，似有點(diǎn)受不了這般熱情，勉力笑問道：“這位是？”
“這位是蘇州明家家主明夫人?！绷秩舾σ娙~小姐臉色有些尷尬，忙在一旁介紹道，心想這明夫人的臉色還真是說變就變，難以捉摸。
葉輕眉慚道：“原來是明夫人當(dāng)面，輕眉常聽家父說起蘇州明家，只道是慶國江南道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貴人家，今日得見真人而不識，卻是輕眉眼拙了。”
明夫人雙眼瞇起，顯是十分高興，笑道：“噯，妹妹說笑了，我明家雖在蘇州府有幾分薄名，但比起妹妹家可就差的遠(yuǎn)了。如今這慶國上下，只要聽說是葉家商號的貨品來了，那都是擠破腦袋搶也搶不到呢，姐姐這幾年可沒少托妹妹的福。”
林若甫也附笑道：“明夫人說得極是，這葉家商號的大名，本官也是如雷貫耳，只恨無緣得見，沒想到今日倒在這遇到了葉小姐?！?p> 葉輕眉笑靨如花，熟絡(luò)答道：“評事大人說笑了，明夫人執(zhí)掌明家多年，樂善好施之名遠(yuǎn)播海外，輕眉仰慕已久。今日得見，也是十分高興呢?！?p> 三人你謙我讓恭維了半天，這才轉(zhuǎn)入正題。
“妹妹要把葉家商號全都搬過來？我的天，這可真是我慶國之福??！”明夫人又驚又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若甫也大為激動，要知道葉家商號富可敵國，若是搬來蘇州，自己這蘇州評事的年終考成表上，少不得要記上“引進(jìn)賢能，造福鄉(xiāng)里”的評語。
更何況葉家招募流民，以工代賑，正好解了自己眼下的大難題。明日奏折里邊，便可寫上“流民已安頓妥當(dāng)，國泰民安”之類的喜慶話，自有另一番功績。
“妹妹搬來蘇州，可得上姐姐家多坐坐，有什么用的著幫忙的，只管言語”。
“葉小姐籌建工坊，利國利民，本府也自會鼎力支持，但有什么難處，只管找本官便是。”
這二人竟是上趕著巴結(jié)起來。
葉輕眉心下明鏡似的，怎會看不出來這二人心思，不過自己初來乍到，也需要仰仗本地官紳，否則那勘地建坊的時(shí)候，便少不了各種潑皮無賴的麻煩事兒。
三人各有所求，這話便順順溜溜。不多時(shí)，竟似親如一家。
天色不早，明家夫人先告辭回粥鋪收拾去了，林大人還陪著葉小姐東拉西扯，小心探問底細(xì)。
那邊臺下流民也招募的差不多了，之前在臺前寫字的那個(gè)年輕人走了過來，問葉輕眉接下來該如何安排。
林若甫轉(zhuǎn)頭一見這年輕人面容，頓時(shí)驚得呆住了，略一遲疑，忙起身上前跪道：“蘇州評事林若甫，見過誠王世子殿下！”
原來這年輕人正是李世信，這幾個(gè)月與范建、陳萍萍幾人陪著葉輕眉走州竄府，親眼見到民生疾苦，學(xué)到不少書本上沒有的東西，人也穩(wěn)健了許多，渾不似之前那紈绔子弟模樣。
前不久葉輕眉剛剛選了蘇州地界作為葉家商號立身之地，勘好了工坊地址。一方面通過海船渠道給東夷城那邊發(fā)了確信，約定十月中旬將商號的人手設(shè)備陸續(xù)搬過來。另一方面正好由哥幾個(gè)幫著抓緊招募工人，好盡早把工坊場地清理出來。
李世信此次出來本是避難，不欲多事，也便沒想著去蘇州府衙驚動知府，沒想在這卻被林若甫一眼認(rèn)了出來。
林若甫年僅二十出頭，三年前進(jìn)京趕考，雖然高中，卻一直沒有放官。林若甫知道自己出身貧寒，雖滿腹才華，卻無英雄用武之地。想要四處活動，卻又苦無門路。兩位嫡長皇子勢力雄厚，自是瞧不上自己這一介窮書生，自己也沒那多錢去孝敬。略一琢磨，最后托恩師胡大人幫著走了誠王府的路子。
誠王見他頗有才氣，便破例幫著在父皇面前說了幾句好話，沒想到這事好巧不巧的居然成了。
沒過多久林若甫便外調(diào)到蘇州當(dāng)評事，職位不高，油水卻十分豐厚，自非在京中落寞時(shí)可比。
林若甫也確實(shí)有意一番作為，當(dāng)了評事，加上知府舒大人賞識，辦起事來自然游刃有余。
林若甫也算有情有義之人，去年回京復(fù)職時(shí)，又親自到誠王府登門道謝，一來二往，曾見過世子幾面，自然一見之下便認(rèn)了出來。
“原來是你？”李世信一怔，旋即認(rèn)出面前之人是林若甫，頓時(shí)放下心來，既是自己熟識之人，便不怕泄露了出去，悄聲交代了幾句。
過了一會，那邊范建也下了臺來，剛才在臺上吆喝了大半天，嗓子著實(shí)有些上火了。眼下已經(jīng)從流民中招募了數(shù)百人之多，便過來問葉輕眉該如何安排后續(xù)事宜。
葉輕眉安排妥當(dāng)，諸人各自行動，林若甫也招來跟班衙役幫著張羅，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