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公堂上,棺材鋪掌柜鐵皮和紅平,白丁并排著跪在前邊,身后是那口楠木棺材,棺材上蓋著白布。衙役把騾子車拉到府門外,棺材作為證物被抬進了公堂上,放在兩根一尺寬的條凳上。知府楊善之掀開白布,圍著棺材仔細的看著,心下暗贊不已,卻不敢表露出來,臉上裝出些怒氣,瞪著眼睛要發(fā)作一般。
那是一口金絲楠木棺材,做工相當?shù)目季浚瞠毺氐谋闶莻?cè)邦上的龍紋栩栩如生,渾然天成,仿佛是兩條龍飛進了木板里,根本不可能是人雕刻上去。楊知府用手摸著紋路,確定也不是畫上去的。龍的身上帶著隱隱的金光,龍鱗一片片閃耀著,龍須龍爪若隱若現(xiàn),龍眼兇猛異常的平視著前方,看上去呼之欲出。
邵師爺也過來仔細看了一陣,看得心下很是駭然,和楊知府相對無言。楊知府直了直身子,快步走到公案后邊,滿臉怒容,取出三根簽子扔在地上,喝道,“大膽的奴才,竟敢做出如此忤逆不道的事情來!來呀,一人先打上二十板再來問話?!?p> 兩邊的衙役如狼似虎的撲上來,拉著三個人左中右分開,扯了跟條凳,各自死死摁在條凳上。三個衙役一組,一個摁住肩膀,一個摁住雙腿,一個掄著水火棍暗喝一聲,打了下去。碗口粗的棍子噼里啪啦的掄著一陣痛打,執(zhí)棍的三個衙役“嘿嘿哈哈”喊得此起彼伏,打得很有節(jié)奏感。只打得鐵皮和白丁哭爹叫娘,紅平卻強忍著痛,只是哼哼了幾聲。幾棍下去,三人已經(jīng)是皮開肉綻,血污了褲子。那些掄棍的衙役都是使棍的行家,一頓板子能讓你隔靴搔癢,也能讓你命喪黃泉,都只在手上把握,人情里定生死。事出突然,他們也沒得幾個人的人情銀子,自然要下狠手。他們聽到知府說要打了再問話,便知不可往死里打,手上就掌握著乾坤,只打得皮破,不會傷到筋骨害了性命。
楊知府氣呼呼坐在椅子上看著行刑。二十板下去,鐵皮和白丁幾乎暈死過去,紅平卻咬著牙不亂叫一聲,楊知府心中佩服他是條漢子,見他們被打得皮開肉綻,怒氣也消了一半。
打完板子,衙役撤立兩邊,三個人躺在條凳上起不來,滿頭虛汗直冒。三個衙役上來撤了條凳,三人頓時趴在了地上,鐵皮和白丁兩人哀哀求饒,紅平強忍著跪了起來。
楊知府喝問,“你們可知罪?”
鐵皮和紅平知道知府大人是為“潛龍棺”的事情發(fā)怒,白丁卻一頭霧水,哀哀叫冤,“大老爺啊,他們決斗雙雙身亡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啊,和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哎喲……紅白兩家的世仇永昌府哪個不知,誰人不曉?真與我無關(guān)啊?!?p> 楊知府哼了一聲,喝道,“死到臨頭還東拉西扯,我問的是棺材的事情,和紅府白府世仇無關(guān)。你們做下如此悖逆行徑,就算有九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白丁一愣,問,“棺材怎么了?”
楊知府怒道,“挨千刀的奴才,還裝呢,來人,往死里打!”
兩個衙役立時上前架起白丁,白丁嚇得屁滾尿流,哀嚎道,“大老爺饒命啊,大老爺饒命?。 ?p> 紅平忍痛大叫一聲,“知府大老爺,小人有話要說?!?p> 楊知府讓衙役放下白丁,說道,“好,紅平,我見你是個有擔當?shù)臐h子,便聽聽你如何辯解,若有欺瞞本府,即刻打死?!?p> 紅平拱手,抬著頭說道,“大老爺在上,小的不敢欺瞞。那口棺材本是我紅府和白府各家出了兩百兩銀子讓鐵皮做的。這個大老爺是知道的。但就算給我們千萬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做那樣的棺材。棺材板是我選定的楠木,當時只是想做口好的,便選得仔細,那楠木板確實有文彩,也只是看著像山水的紋路,帶著些金絲,并沒有龍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p> 楊知府怒道,“你空口白牙想抵賴不成?如今鐵證在此,明明是龍紋鮮明,深入木理。潛龍棺千古難遇,只能皇家專用,而皇家用的也只是畫工雕刻,而這樣龍紋的楠木非比尋常,只有……只有先皇才能享用,任何人動了念想便是違制僭越的大罪,要誅九族的。有龍紋的楠木便要進貢皇室,讓御用監(jiān)處理,你們卻狗膽包天居然做成了棺材,是不是想要連累著本府上下和永昌府數(shù)萬百姓被誅殺?”
紅平慌著磕頭,知道事態(tài)嚴重,但事到如今,只能拼死一搏,否則沒有活路。鐵皮聽知府說得厲害,深深懊悔當初就該悄悄把那棺材毀了,就算要遭天譴,也好比被滿門滅族的好。白丁聽了,已經(jīng)嚇得昏死過去,大便失禁,搞得公堂臭不可聞。站邊上的衙役捂著鼻子惡狠狠的盯著白丁躺在地上的肥胖身軀,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醬拿去喂狗。
楊知府聞到屎臭,嫌惡的喊衙役把白丁拉下堂去,取了桶水過來迅速清洗公堂。本想擇日再審,但事態(tài)嚴重不敢耽擱,只好忍住。
紅平磕著頭高聲喊道,“大老爺啊,我們都是懂規(guī)矩的賤民,當然知道朝廷制度律法。這樣忤逆大事,哪里敢想?若就算我們有那思量,也是悄悄的把棺材裝了人埋了,或者偷偷藏了,哪里會把那棺材拉到大庭廣眾之下擺放?”
楊知府愣了愣,站在旁邊的邵師爺附耳說道,“大人,看來事情很是蹊蹺,你且靜下心來,還是聽他說清楚再定奪。”楊知府沉吟片刻,說,“你說的不無道理,紅平,你細細把實情說來?!?p> 紅平說,“大老爺明鑒,小人選好板材后,便一直在紅府伺候少爺,雖然期間也來永昌府做些采辦,但委實沒再去過棺材鋪。棺材鋪的鐵皮做了一輩子棺材,他當然知道規(guī)矩,哪里敢打造龍紋?今兒一早,鐵皮慌慌的來到紅府,告知我棺材側(cè)邦現(xiàn)了雙龍紋,說的真切,我也心下駭然,當時也拿不定主意。但我知道這樣的棺材肯定不能用,但也不能隱瞞,于是就叫鐵皮把棺材拉到了回龍場,是要請大老爺做個見證,并不是要去裝殮少爺?shù)氖w。據(jù)鐵皮說,昨兒晚上四更時分,一聲驚雷,他以為要下雨,便起來把棺材抬到屋檐下避雨,天亮時便發(fā)現(xiàn)了龍紋,又怕私自毀掉遭天譴,于是急急的跑來問我拿主意。小人不敢隱瞞,只好讓鐵皮把棺材拉來?!?p> 楊知府聽了,心中叫苦不迭,暗罵鐵皮,于是喝問鐵皮,“鐵皮,你老實說來。”
鐵皮頭如搗蒜般,顫著聲音說道,“大老爺,紅管家句句屬實,小的不敢隱瞞?!?p> 楊知府說,“你把昨晚的情形細細說來。”
鐵皮哭喪著臉說道,“昨晚喝了些酒,三更不到便歇下了,約莫四更時分,就聽到咔嚓轟隆的聲響,頓時便把小的驚醒過來,小的透著窗看到外邊白光閃了兩閃,好像是閃電劈進了院子一般,怕是要下雨,立時就喚起伙計慌著把棺材抬到屋檐下避雨。然后又去睡了,也很奇怪驚雷后并沒有下雨。一早起來,洗了臉,想著今日要交貨,便不放心去查看棺材,這一看,便見到兩邊的龍紋,還以為誰惡作劇,想著擦掉便是,卻不想那龍紋深入木理中,根本不是畫上去或者雕上去的,這才慌了,駕著騾子車去找了紅管家。”
楊知府見他說得真切,與紅平說的并無出入,轉(zhuǎn)頭看著邵師爺,邵師爺對著他點點頭。楊知府苦著臉說,“紅平啊,你個狗才,這樣的棺材如何能拉出來?如今永昌府人人皆知,叫本府如何處置?”
邵師爺側(cè)身說道,“老爺,大可不必驚慌,潛龍入棺,乃天下奇聞異象,是禍是福還未為可知?!?p> 楊知府嘆道,“哪里來的福啊?根本就是禍。若是楠木上有龍紋,進貢皇上,當是福。而今是棺材成后才有了龍,這樣的棺材誰敢去毀?難不成把棺材進貢,那居心何在?大不敬,大不敬啊!老百姓家做些喜壽材是有這風俗,就算皇家要做,也是下旨采辦木材,哪有采辦現(xiàn)成的?天下誰敢做棺材去上貢啊,豈不是找死?”
邵師爺說道,“老爺,如今情形,只能是把這奇聞上達天聽,棺材扣押好生保管,只能恩求圣斷,別無它法。至于紅平他們只是無心之過,先做些責罰便是,只等圣斷下來一并處置。”
楊知府沉默半晌,開口說道,“紅平,你等做出這樣大的事情來,本府也無法做出決斷,只能上報朝廷等圣上決斷。念你等還要處理紅府白府后事,便不拘押。你等各家交罰金五百兩紋銀,從即日起,不可離開永昌府,隨傳隨到?!比缓笞屟靡郯压撞奶нM后院一個閑置房間安置保存,退了堂。
紅平見饒了性命,也沒收監(jiān),總算松了口氣,和鐵皮攙扶著謝恩,起身離開公堂。
衙門外王掌柜帶著王興正站在那里探頭打探消息,見紅平一瘸一拐的和鐵皮攙扶著走了出來,忙跑上去攙扶著紅平,問道,“東家,如何被打成這樣?”
紅平釋然一笑,說,“今兒個能撿的一條性命出來已經(jīng)是萬幸了,這點傷算不得什么。”轉(zhuǎn)頭對著鐵皮說,“鐵掌柜,你不必擔心,你的五百兩我這里給你出了,你回去好好養(yǎng)傷吧,以后就跟著我干了。”
鐵皮含淚感激道,“今日在堂上,要不是東家據(jù)理力爭,小老兒立時就要被打死在堂上了,東家還拿出銀兩給我交罰金,真是再生父母,小老兒這條賤命以后就是東家的了?!?p> 紅平轉(zhuǎn)頭對王興說道,“興兒,你先扶著鐵掌柜回家,順路向金二討些金瘡藥,屁股開花了都,金二的金瘡藥最合適不過了,呵呵……然后拉兩口杉木棺材去回龍場,多帶點人手過來?!?p> 王興領(lǐng)命攙扶著鐵皮離開。王掌柜嘆道,“東家還真是樂天派,被打成這樣還笑得出來?!?p> 紅平笑道,“你是不知道,我是想到白丁屎都被嚇出來了,這才忍不住笑的?!闭f著,白丁的家人跑過來問道,“紅管家,我家老爺呢?”
紅平裝作不知的問,“你家老爺是誰???”
家人說道,“就是白管家啊,跟你一起被拘進去的,怎么就你們出來,我家老爺沒出來啊?”
紅平驚訝的問,“白管家咋就變成老爺了?白府的老爺都死光了的,合著就該他搖身一變,披掛光鮮粉墨登場扮起了老爺不成?”
白丁家人臉上掛不住,紅著臉說,“紅管家,別開玩笑了?!?p> 紅平一板臉說,“誰跟你開玩笑?你叫得白管家一聲老爺,難道就不能叫我一聲?沒禮數(shù)的東西,懶得搭理你。”
家人苦著臉說,“好好好,紅老爺,我家爺?shù)降自趺礃恿???p> 紅平說,“我姓王,不姓紅?!?p> 白丁家人一愣,“哦,王老爺,別再難為小人了。”
紅平嘟嚕著嘴朝衙門里指指,說,“你家老爺被大棍子打暈了,走不出來,你去打點下衙役,帶人把他抬出來吧?!?p> 白丁家人慌著去找了三個站在門口看熱鬧的閑漢,塞了些銅錢,給看門的衙役塞了些碎銀子,衙役才放行讓他們進去領(lǐng)人。
王掌柜要攙扶著王平離開,王平說,“我得看看那胖子再離開。你去賬上取一千兩紋銀過來交罰金,然后去買些香燭紙錢來回龍場給我?!?p> 王掌柜為難的問,“東家,你的傷?”王平擺擺手,說,“不礙事,你辦事去吧。”王掌柜只好返回錢莊去取銀兩。
這邊白丁已經(jīng)蘇醒過來,身上沾滿屎尿,被衙役纏著要清潔費,身上錢袋卻不知丟在了哪里,拿不出錢來,正無法脫身,家人和三個漢子進來。白丁慌著讓家人給了衙役五兩銀子,這才脫身。
四個人抬著肥胖的白丁,忍著臭氣,走出了衙門。白丁看到王平站在外邊,氣不打一處來,掙著嗓子罵道,“姓王的,你個王八蛋龜奴貨,老子遭了你的道!被你害慘了,你等著,我跟你不共戴天,這事兒沒完!”
王平嬉笑道,“白老爺吉祥如意,這事兒本來沒完呢。那紅光白輝的尸體還在比武臺上擺著呢,你我該去收尸才是?!?p> 白丁吼道,“收他娘的姥姥,老子伺候他們白家一輩子,他們哪里把我當人看?老子本不是他族人,只是湊巧也姓白,他們哪里把我當家人了?老子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不伺候了?!?p> 王平嘆道,“你不收,我?guī)湍闶瞻??!?p> 白丁哼了一聲,“別假惺惺做好人,天底下好人死光了也輪不到你做好人。你那狼子野心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以后別犯我手里,哎喲,痛痛痛,你們輕點!”家人把他抬上一輛板車趴著,拉著車離開。
王平苦笑著搖搖頭,離開府衙大門,一瘸一拐的慢慢向回龍場比武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