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洪水將石人沖出河床的那天開始，整個世界都亂了。
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群自稱太平道的信徒，挨家挨戶的，隔著墻頭往院里投擲黃色繡帕，繡帕上畫著一些看不太懂的咒符密語，大體意思是讓大家都參與張角大仙的組織，然后有酒有肉，管飽管夠，健康長壽，永享太平。
還有一些家境殷實的大戶人家，深夜被砸開了門栓鎖具，黑壓壓的涌入一群人，掠走了財物，搶光了米倉，任意踐踏，特別凄慘。
此時，整個郡縣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家家閉門鎖戶，不敢外出。
之前鎮(zhèn)上的那些潑皮無賴，搖身一變，成了信徒。他們頭上裹上黃巾，腰里挎著砍柴用的片刀，滿嘴罵罵咧咧的，在大街上橫沖直闖，嚇得婦女兒童瑟瑟發(fā)抖。
我們?nèi)艘矊嵲诟悴磺宄^人上那幾句話，到底是誰寫上去的。按說，光靠這個石人的震懾力，根本不至于讓大家如此的瘋狂，肯定是別用心的人，故意借助這個機(jī)會，偷偷的寫上字。所以才在這個平靜村莊里，掀起這么一場波瀾運動出來。
立刻，有人將事情逐級稟報給洛陽，朝廷震怒，派郡縣太守徹底查清楚事情的原委，看看到底是誰鑿刻的石人，找出幕后推手，如果發(fā)現(xiàn)有反叛頭目，就地正法。
官府先從當(dāng)?shù)氐氖抽_始排查。
我們仨人一商議，覺得大事不好，明明是故作聰明的想發(fā)個小財，結(jié)果搞得世界都要顛倒了，而且生命危在旦夕。
雖然石人鑿刻的沒有精細(xì)的像吳蒹樂的模樣，但是整個鎮(zhèn)上，就沒幾個人懂得鑿刻的手藝，萬一把石匠抓了，他身材短小且孱弱，經(jīng)不起折騰，官府稍加用刑，他肯定就會招供出我們來。
想到這里，吳蒹樂便悄悄地把我拉到一邊，偷偷問我：“咱要不要先把石匠殺人滅口，然后趕緊連夜跑路？”
我說大可不必，畢竟我們只是想撈一筆錢而已，造反和殺人的事情跟我們沒任何關(guān)系，就算官府抓到，可能也能很快查清真相，還我們清白。
另外，我們又不是什么亡命之徒，絕對做不來內(nèi)訌自殘這種事來，善良的我們，根本對同伴下不了手。
而且，要是按家族輩分論起來，我跟石匠還多少沾點親戚來著，我太爺爺?shù)闹蹲尤⒘耸惩庾娓傅娜龑O女，我倆沒什么深仇大恨，肯定不能動手，否則也對不起這門親戚。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建議可以先把石匠的舌頭割下，就算他被抓了，也沒法口述招供。
吳蒹樂說，即使割掉了舌頭，也不能避免所有的安全隱患，萬一他被逼供的時候，用筆寫下犯罪過程，豈不是照樣的東窗事發(fā)。
石匠看到我倆在密謀著什么，神情變得異常緊張，忙問我們在干嘛，我們寬慰他不要多想，我倆在商議逃跑事宜。
趁著這個時候，我假裝貼心的問他是否會寫字。
石匠說他不會寫字，因為他從小就跟著父母學(xué)習(xí)雕刻，根本沒上過私塾，學(xué)問很低，直到現(xiàn)在，也只會寫自己名字兩個字而已。
聽到這里，我們心里才稍微踏實點。
吳蒹樂突然想到，即使他不會寫字，但萬一他通過鑿刻石人的方式，把我們相貌刻出來，我們豈不是也容易被抓。
我說這也不用擔(dān)心，你看他把羅漢神像硬是鑿刻成一只豪豬的雕刻，可能把咱倆鑿刻成核桃或者車轱轆，絕對不會露餡的。
吳蒹樂說，萬一朝廷專門安排了個老師，從頭教他識字，過個三五八載的，他要是學(xué)會了寫字，再用筆寫下來犯罪過程，該如何是好？
我說，干脆就把他眼睛弄瞎、手腳砍下、耳朵捅聾、舌頭割去，同時，為了防止他用眨眼皮的方式傳遞二進(jìn)制信息，干脆把他所有能動的肌膚全部剝下，做成，人彘這樣絕對可以永絕后患
吳蒹樂聽后大驚失色說：“你對你家親戚可真夠狠的！！你這個罪過一點也不比造反輕，干脆，咱帶他一起逃跑跑得了，萬一咱們跑到某個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還可以讓他鑿一個直通山頂?shù)臈５莱鰜怼！?p> 我聽后，覺得很有道理，轉(zhuǎn)頭便問石匠，以你的能力，是否可以鑿刻出一條直通山頂?shù)臈５馈?p> 石匠聳聳肩，說這個要的不是能力，而是體力，要是逼他一個人鑿出整個棧道，幾千級臺階，估計得累死，這還不如挖眼、砍手、剝皮來的痛快。
那就邊走邊看，反正多一個人就多一個照應(yīng)。
最后，我們?nèi)藳Q定逃跑。
不過在逃跑之前，需要先囤積足夠的盤輜干糧，省的半路饑渴交加，無處覓食。
吳蒹樂建議，讓三個人各自羅列出逃跑所需物資清單。
石匠羅列的：
指南針、望遠(yuǎn)鏡、磨刀石、砍刀、麻繩、腌菜用的甕、麻將、銅鏡、紗布、引火器、菠菜種子、一面鑼、擔(dān)架、宣紙、筒瓦、長矛、寵物龜、水桶、秤砣、酥糖粉、拔罐、捕鼠器、蒲扇和整套雕刻工具。
我們看了石匠的清單，覺得過于復(fù)雜，建議他把隔壁雜貨店老陳的小女兒一起拐騙走，所有物資就可以一步到位，否則，就免談。
吳蒹樂羅列的：
洛陽鏟、防風(fēng)燈、避氣閥、鐵鏟。
我問他是不是此生都打算靠盜墓為生？這些東西一點也沒品位，而且用途極為有限，根本不屬于那些畏罪潛逃人員的必備品。
我羅列的：綠豆、草鞋、豬大腸。
我給他倆解釋：
綠豆首先可以當(dāng)做糧食，餓了可以煮粥來喝，夏天還可以當(dāng)做避暑飲料；體積小，容易攜帶，每個人只需在兩條褲腿中塞滿綠豆，就可以支撐三個月有余。
作為遠(yuǎn)征軍，必須配備足夠的草鞋，首先要輕便輕巧，其次要綠色環(huán)保，再次需要帶緩震按摩的功能，最后，就算破損了，也可以就地取草的修補(bǔ)，所以只有草鞋可以滿足這個需要。
最后一項，豬大腸可以提供我們遠(yuǎn)途過程中的脂肪，并且大腸兩頭系起可以臨時當(dāng)做盛水袋，纏在腰間也沒有異物感，碰到山坡疊嶂或者斷壁懸崖，也可以拿來當(dāng)做攀巖繩索使用。
他二位聽后，甚是同意。
只不過吳蒹道提示，褲腿裝綠豆的時候，大家必須勤洗澡，否則綠豆沒幾日就會變成黑豆。
草鞋一定要找個編制手藝好的，否則容易磨腳。
大腸也需要找個肥母豬，皮厚油肥，韌口耐嚼，韌性好，能裝水。
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我們立刻想到，在涿州郡街上，那個賣綠豆的紅臉大漢：他身材九尺高，膀闊大圓腰，一雙丹鳳眼，面龐如重棗，美髯胸前掛，義氣透眉梢。
我們尋思著，這哥們?nèi)绱讼嗝玻L(fēng)凜凜，體力無限，種起地來肯定也是一把好手，種的綠豆肯定也是質(zhì)量上乘，不如去買他的綠豆。
三人一拍即合，立刻出發(fā)前往集市，沿街尋找他，但三個人溜達(dá)到將近晌午，也沒有找到那個出攤的紅臉大漢。幾經(jīng)婉轉(zhuǎn)詢問，我們在一家酒館的門口，找到一個農(nóng)貨攤，一張方桌，一把方凳，桌上一本《春秋》，幾袋綠豆擺放在桌前，桌后墻上掛著一副對聯(lián)：
紅臉賣綠豆，不掙黑心錢
南來經(jīng)北往，絕對好東西
橫批：中意萬袋
但是賣家不在，經(jīng)問酒館伙計，告訴我賣家同一個賣草鞋的伙計，去了鎮(zhèn)西邊張屠夫家，據(jù)說三人一見如故，此刻應(yīng)該是商量開展混業(yè)經(jīng)營的事。
我們聽到，更是興奮，這下東西可以一起采購齊備了，三人順著伙計的指示，前往張屠夫家。
來到門口外，三人伸脖往里面瞅，看到張屠夫家的庭院甚是闊綽：臨街三四間生意門鋪，專門雇傭了七八個強(qiáng)壯伙計賣肉割肉，商鋪后身是殺豬的庭院，庭院有個小門，穿過去看到有一片碩大的桃樹林。此時，正值初春時分，乍暖還寒，桃花含苞待放，柔風(fēng)拂面，陽光明媚，而院里哀豬嚎叫，鍋唐鼎沸，人聲嘈雜。
我們穿過門鋪，走進(jìn)院里，看到里面架起三四口大鍋，燒著劈柴煮水，院中懸架上掛著幾只剛屠宰的生豬。
三三兩兩的學(xué)徒正在忙乎著給豬刮毛、退皮、剝?nèi)?，有的人將剝下來的豬頭和內(nèi)臟抬到后廚繼續(xù)加工。
我們走進(jìn)去，向其中一個指揮干活的工頭問好，為了突出友善，我故意的打著招呼，夸他們手藝好，干活利索的很。
這個工頭穿著土灰色汗衫，胯下圍著牛皮的隔油圍裙，腰間系著一根裹腹繩，赤裸著胳膊，渾身透汗，他聞聲抬起頭，擦了擦侵在額頭的汗滴和血漬，說道：“像這種切切割割、抬抬扛扛的雜活都是伙計們干，年輕人干的就是個勤快，學(xué)的就是個精細(xì)。像宰豬放血這類活，就得我們當(dāng)家的張老板干。”
他接著抄起一把長刃的尖刀，長約三尺，明晃晃，寒森森，直晃人眼，接著說：“殺豬最難的是破豬這一刀，這個講的是握刀穩(wěn)、扎的準(zhǔn)、捅的狠，刀把轉(zhuǎn)，刀刃滾，放血要快，這樣豬肉才鮮，沒異味，要是捅歪了，扎偏了，混血滲進(jìn)肉層，哼哼，豬也受罪，肉也賣不上好價錢嘍！”
老人邊說邊把刀遞到我的手里，接著說道：“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沒個十年八年的造化，可練不出來，以后想在這里學(xué)手藝，得沉下心，別浮躁，多看，多學(xué)，這樣才能練出能耐來。”
我接過刀來，生平第一次握一件利器，感覺有點復(fù)雜。雖然我小的時候在家也替父母殺過雞，宰過魚，炸過蝦，但都是用家里那種破舊貼片刀，刀刃不鋒利不說，還特別的笨重，持在手中感覺很差，我和被殺的家禽魚蝦都沒有安全感，連切割塊豆腐都費勁。后期，如果到實在鈍的切不動菜了，就拿去到村頭一口磨盤處磨磨，再用。后來，我一直懷疑，那些慘死在我手的雞魚，可能是因鈍器所造成的內(nèi)傷而亡，并非是讓刀刃切割斷了腸肚失血而斃命。當(dāng)然，我一直也沒有給他們驗尸的機(jī)會，但是，這些肉烹飪完后，咀嚼的每一口都能感覺出生命逝去時的恐懼感，可能是他們臨死時候的痛苦和恐懼，分泌的化學(xué)物質(zhì)造成了肉質(zhì)降低。
而這把刀，在刀鋒中就透出一種毛骨悚然的驚悚感，讓我一下子感到，鮮活生命的存留其實就在這幾尺薄鐵之間，非常脆弱，毫不費力的一進(jìn)一出之間，就可以剝奪一條鮮活生命。
可是一想，什么又不是如此呢，我們常用的洛陽鏟，可以打洞搗出含有不同年代色彩的粘質(zhì)土壤，很有可能往左幾寸就平步青云、飛黃騰達(dá)，往右?guī)状缇豌摺⒒丶铱赐?。本朝的漢高祖劉邦也是從一名流竄于市井之間刑滿釋放的無賴，最后成為統(tǒng)一天下的梟雄，他不就是手持利刃斬白蛇時，既不斬頭，也不是斬尾，正砍中央，一分為二，才終破時局，萬呼稱帝的。由此可見，命運始終就在不遠(yuǎn)處跟你做迷藏，同樣得握刀穩(wěn)、扎的準(zhǔn)，捅的狠，絲毫不能有任何憐憫之心，不能給命運給你開玩笑的機(jī)會。
吳蒹樂說：“這位大叔，我們不是來學(xué)殺豬的，我們是來找綠豆的……”
我立刻打斷，使了個眼色，接過花茶：“大叔，我們哥三個的確想學(xué)一門手藝，經(jīng)外圍多處打探，聽說您這個買賣聲譽(yù)較高，酒肉俱佳，誠信經(jīng)營，童叟無欺，所以特來求師，請問大師您怎么稱呼”。
其實我心中一直暗暗盤算，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一路上橫沖直撞的潛逃，還不如找個有酒有肉的地方，臨時躲避一下，隱匿起來也是不錯的。
說完，我看了他倆一眼，他倆也點點頭，想必也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
工頭抬起頭，看著我們?nèi)齻€人，可能是覺得我們身材還都算魁梧，不那么于孱弱，倒是適合掙這碗吃，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姓呂，單名一個竇字，手下兄弟們也叫我綠豆大叔，剛才你們說找綠豆，肯定也是聽過我的名號，實在是徒有虛名，不敢當(dāng)啊，哈哈哈哈…..”
我趕緊恭維道：“您的聲望在外，在屠夫界可以說是標(biāo)志性的存在，城鄉(xiāng)郡府的，哪個不曉，誰個不知。我們村都以吃到您屠殺的豬肉為榮，要是買到您殺的豬肉，買到您家做的米酒，我們?nèi)叶忌岵坏贸院?，都會用翁壇腌制起來，每次只吃一片，作為招待上賓的珍品?！?p> 他趕緊擺擺手，說道：“道聽途說，不足為信，我們這里出名的是我們張明公，人稱張老板。他為人正直，愛恨分別，散盡家財，廣交豪杰，我們其實都是靠著他的聲望做生意的。”
他看了看我們?nèi)齻€，說：“你們既然來了，就可以暫時在店里干點零活，觀察幾天，要是勤學(xué)多練，是塊料子的話，再讓你們學(xué)習(xí)屠宰技能。不過，你們之前都干過什么?。俊?p> 我指著吳蒹樂答道：“我和他都練過鏟子。”
“那行，你倆先到廚房幫廚，平常幫著劈柴燒水煮肉，有空幫著送肉和取柴的活，倒是可以快點的學(xué)點見識本領(lǐng)。”
我接著想介紹石匠，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個節(jié)骨眼還是別提他會石刻的事了，省的橫生枝節(jié)，我說：“他學(xué)過鐵匠，平常老是做些敲敲打打的活兒?！?p> 這個綠豆大叔說：“那很好，柜上鐵匠鋪還缺個打磨屠刀的伙計，你就負(fù)責(zé)天天打磨鐵器的活兒吧”。
我們一一應(yīng)諾，分別照做。
他接著對我說：“這兩天咱們張老板來了兩個客人，一個賣綠豆的，一個賣草鞋的，三人志向相投，一見如故，約著明天在咱們后院桃花林里頭結(jié)拜，你們明天幫著準(zhǔn)備些結(jié)拜用的祭品吧。祭品的菜單我已備好:黑牛、白馬、一個豬頭，兩個豬肘，四個豬蹄，紅燒豬心、醬制豬尾、秘制熏排骨和梅菜扣肉各一份，果仁一盤，糕點若干，美酒一壇，你們先替我打下手準(zhǔn)備。”
我們被安置在后院后側(cè)的一間小倉庫，原先是用來堆放張老板各種兵器的武器庫，后來張老板嫌倉庫太小，擺不下他的那些槍棒叉戟，便騰出了出來，另找別的倉庫儲藏，我們今后就睡在這個倉庫改成的臥室里。
收拾干凈后，開始幫著做些結(jié)拜用的祭品食材，屠牛、殺豬、宰馬、燉雞，緊張的忙活了大半天后，終于閑下來，便抽空到后院走走。
院子不大，我散步來到后院的桃花林里，此時，天氣開始轉(zhuǎn)暖，桃花蓄勢待發(fā)，三月的春風(fēng)輕輕吹過，風(fēng)中混雜著殺豬后的腥臭和桃樹花蕊的清香，讓人又想躲，又想聞。我此刻正苦悶于對未來出路的迷惘，心中難免的又多了一些惆悵。
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又何必糾結(jié)于目前的窘迫呢？想到這里，我抬頭望去，穿過桃花枝頭看到了遠(yuǎn)處的天空，天上藍(lán)天正艷，春意盎然，蒼穹萬里，白云幾朵，飛鳥兩羽，此刻，枝頭上一朵朵的花苞，正在慢慢的綻開，目視著悄無聲響，卻又似雷霆萬鈞，頃刻間的，竟然開放成了爛漫而又燦爛的桃樹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