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頂?shù)拇纱u剝脫砸落在食堂外的樹圃中,枯葉叢的灰塵沾撲于小徑上駐足嘩然、驚怵仰望的人們的衣帶上。像光禿枝丫的積雪崩散的那一剎纖細聲音,像淀成冰沙于暖陽中柔緩飄逝。它們原是融化不了,只在一處流離往一處,一季顛沛往一季。
我緊將那包焦糖瓜子收攬壓陷在外衣胸口填充溫溢空氣的松余中,觸碰到醫(yī)用繃帶纏起的剛被柜臺邊愣劃割了長口的手肘處便如春寒料峭的風吹撩在被河流浸濕的手指末梢的撕灼瞬間。
“赫平?!蔽覇镜?。
她仰躺在床上,兩魘病態(tài)蒼頹甚至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怎么,怎么回事。”
我卻是收回伸去觸探她額頭的手的。
“瓜子,是你最喜歡的焦糖味瓜子?!?p> 我站在床邊晃了晃帶回給她的吃食,低著頭連看也不敢看過去。
我害怕極了。
“你這憨貨,如何連手套也不戴就跑出去。”
她拉握住我的手往自己肩膀旁的灰藍沙皮狗熱寶肚皮下。
“她那個死樣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了?!?p> 喻雪將沖好的熱紅糖水遞給赫平的桌板上,順將一杯溫度恰好的酒釀推搡到我的手上嫌棄道,她隨說著才來學校報到那段時間自己的痛經(jīng)是吃了那片湖附近一家診所的中成藥才漸漸緩解了的。
我稍稍放下心來。
“如何了?”喻雪溫聲問到。
赫然笑搖搖頭,勾起嘴角的弧若荼蘼花于空中落往古井沿微潤的青石邊了。
“嗯?”我知覺那話非單指身體而于鏡前回望與赫平去。
“是周佳運?!?p> 赫平笑垂眼往枕巾垂余的純白色的堆綢花邊上。
“什么時候的事情?”
我歡悅不已,直將尚未推開的乳液暫抹置在鼻尖轉(zhuǎn)身蹲在赫平的床前捧握起她的手追問道,羊奶精華的乳液悠悠著如生日蛋糕的奶香味。
“還沒正式開始交往,不過也快了哦?!?p> 喻雪倒開水往泡面桶中挑眉笑道,那魚板面的鮮香沁散于半遮著的藍色圓筒中像仲夏海浪撲來岸邊槐米下朋友遞來烤好的蝦串,和微焦黃了殼的魚丸的味道。
“也要吃點兒?”
“這味道確是引人發(fā)餓,勾起饞蟲了”我砸砸嘴巴搖頭惆悵。
“請雙手接住邪惡的、開啟食欲大門的鑰匙吧。”喻雪頑將塑料餐叉托舉過頭頂移授于我。
竹珂琦跌門而入大肆咒罵著那教授何以將平時成績高改至期末成績的百分之六十五,她的風衣邊旁襟斜著寒戾的風息甩割在我才換了綿軟珊瑚絨睡褲裸露在外的腳踝上。
那兒淺淺的痕反復涌洄于淡粉與蒼白的顏色。
“那中年男人真是該死啊?!?p> 她瞠目呵責占坐往赫平床頭我常坐的地方。
我是想搽完護膚乳與赫平刷幾局消消樂關卡的,如此便只回身揚手把附住她旁側的床梯桿架往自己的鋪位上去。
“肉團兒,這好細的腰啊?!焙掌筋B笑勢要伸手來上戧露來肋下?lián)习W。
“她這屬于肥臀蜂腰,曲曉這小子真是有福氣呦。”才也于竹珂琦同下課回來掛擱外套的詣文回身調(diào)侃了句。
“粗是不粗的,就是肚子上的肉多了點兒嘛?!敝耒骁鶕犷€端詳著笑道。
“我家那位常掐握著我的腰,,,,嗯,后邊太銷魂了?!彼^而掩面晃頭嬌嗔貼靠在赫平的肩膀上,那聲音尖細苛刻若某種發(fā)引人殺欲的呻吟。
“嘶。”
赫平捂額倒吸了口涼氣笑道,她無奈而寵溺地隨將竹珂琦沾落在袖上的長頭發(fā)撿扔到紙簍中去。
“你這小妖精倒是在意在意單身狗的感受??!”雪哥佯怒拍案起身轟擁而來。
“這個形容詞真的絕了!”詣文論笑道。
“本來就是那樣的嘛,你們真是討厭呢?!敝耒骁鶍舌练瓭L在赫平的床鋪上,她沉浸在這些源起、歸屬于自己的喧鬧中。
像田埂上盡受滋養(yǎng)的西番蓮。
它們的密絡的根須瘋狂鉆漫著,鉆漫著。似要侵納掉所有的光與礦物質(zhì),要將蔓梢附伸占有周圍全部的氣孔,像毒蟲吸血的針觸。
了無余地。
那無非是場爭奪。
我登站在第二階床梯上,于那不規(guī)則成型的凌厲幾何鐵架框格中盯視著那張神色滑浮的竹珂琦的臉。像某瞬極悅的扭曲。她繪于眉毛與嘴唇的妝色濃重的若底層藝妓般了。
我聽到自己嘴巴里一纖極致的可怕的輕蔑笑音。
像蛇身輕扭摩挲過枯葉。
嵐嵐將茶葉余底磕在杯中,沸水沖泡開的湯色混浮了那些渣滓便再不如初開封時候澄澈了,香味到底還是有的。隨放在桌上被楊薏楠備檢而四下收拾歸攏雜物的動作不經(jīng)意欺推往邊角的羊奶皂小了一圈,長圓半濕的腰身上尚沾著早起磨打往掌心的細碎殘沫。
我屢屢抬看竹珂琦放在床間搭板上鬧鐘的時間。
我迫切不堪,一次又一次我甚至來不及看清緊逼身后的是什么。
敲門聲響起來。
我下床匆匆迎了她們來。
“你在做什么傻事呢?”
竹緣直沖進來半拎起我俯頭吸溜泡好了的酸辣粉而微撅起的衣領跋扈頑囂道。晚飯后再加餐這般重油重味的刺激食物無論對皮膚還是體重確都是萬劫不復的了。
“可是太餓了啊?!蔽艺f。
“你瘋了吧!”
“你這是在墮落??!”
她迅而將它們拉挪往旁處去,卻只頑鬧式的憤恨罷了。
“可是太餓了啊?!蔽依貋?。
我遺憾、眷戀影綽在那些管束語聲中的若煙草白朦地霧繚,我對它們的真實度奢望到了自欺的地步。不得不以違拗來期盼和奪取更多。
貪婪是過分可怖的。
那些與我相關的哪怕是帶了指責意味的調(diào)侃編纏著尚未十分柔軟便被迫不及待勾挑填置往舌上的粉絲若錨繩倏忽牽系、擱淺了深夜飄零在驟雨大洋中的船只往小鎮(zhèn)的沙灘上。
像一口嗆進身體中的高濃度尼古丁。
“那個盜竊者最近可有再犯罪嗎?”我說。
“她近來有了可以長期吸附的人,還算老實?!敝窬夒S嗅了嗅桌邊的羊奶皂笑道。
“他們倒是濃情蜜意呢?!毕婺а叟c我。
“親親抱抱,朱唇玉臂換二斗香米柴燃嘛?!?p> “人家那是各取所需,一場惹人艷羨頗為融洽的交易?!敝窬壿p哼道。
嵐嵐倚歪在桌旁將茶水自一個玻璃杯折倒往另一個玻璃杯,循環(huán)往復著那熱湯便也散盡至可以迅疾入口的溫度了,涼下的茶卻較沸時現(xiàn)了清苦氣。
我起身踩踏著床梯爬往自己的鋪位上。
我癡迷于那樣的睥睨。
赫平隨搭在那兒的毛巾被我的腳碰墜到地板上,純色邊角沾浸在誰自水房瀝啦在那兒含糊著來去鞋地泥漿中而臟污出若軍事核彈蘑菇云行將近散的靜謐中的弧。
我感到扣在桌板上的手指纖痛若錐心,似有木刺不由鉆扎在指甲合縫的血肉中了。
像懸崖邊的碎石子嘩啦啦滑割在已然趔趄失控而下的我的身體發(fā)膚上,我無力于自己的呆愣蠢笨,漸而于那樣剎止不住的墜落中聽之任之。是場滅頂之災。
“她就那么窮呵,自己買不起吃食?!?p> 我側躺歪倚在桌板上惆悵悠閑議說著從前那間屋子里的人,在那些填鴨般灌壓在心底的狠毒被吐納后的輕飄如醉中,我隨抽了竹珂琦閑在那兒的百奇奶油棒叼在嘴角。
我的手燥郁的仰伸往桌板上糜亂擁堆若土丘的雜物中。
那只手指長短的柱形涼潤若玉石沁露,誘人心底清朗若抿裂的櫻桃汁漿鉆滲在味蕾深處,像初雨的水漸進涸灘上離錯不一的縫系。
我倏忽扭轉(zhuǎn)身體去看。
原是那柄許久前曾與伶禾燃放孔明燈的打火機。
我記不得那些名字了。
“農(nóng)村總是那樣的?!?p> “她們沒見過什么好東西的。”
她語聲凌厲,卻是被我拔出鞘的刀子。
我恍見了某處極致猙獰的偏差。
我欲以手掌緊緊擋握住的。
那些狠戾終究像一梭又一梭浸了毒的回向鏢一次一次歸旋扎刺在它們初發(fā)的地方。
來不及了。
我穿著湘凝回屋取來的那件綠色蝙蝠衫站在長鏡前。
它價值不菲。
竹緣正穿著這套閨蜜同款的另外一件坐在桌前擺弄半灑出盒子的跳棋。她拎著那衣服的雪紡邊襟瞥向鏡中的我說這可是正經(jīng)品牌的當季新品呢。
“這兒有點松線了?!?p> 湘凝抬手幫我侍弄握折不平的衣領,這T恤的尺寸對湘凝來說確是過于肥大的,前些時候見她與竹緣同穿過幾次確顯邋遢。
那衣服后飾是一只以黑色蕾絲縫攢的趴附住整個后背的蝴蝶。
我在那些雜物中翻騰,綴著線尾的針是在桌角木紋中找到的。我想將那松脫的地方修補如初,卻總也是無能無力。被紗飾覆蓋的那條衣料原也是與旁出一體的,卻是被遮襯過久地緣故,色澤紋理終難以融入其中。
還是算了。
尼龍線被扯裂的聲音凄厲,食指的勒痕周圍迅涌來溫和的血色,那兒痛癢著脹出某種滿足感來。在蝴蝶翅膀的蕾絲孔隙中透閃來的燈光中,它掙脫了束縛在翩翩起舞。
“那是只蜻蜓好不好!”竹緣喊叫道。
風驟地刮起來,灰塵吹到眼睛里痛澀不堪。行政樓前的花木葉片散卷滿地,那些被車輛壓碎的薄磚不規(guī)則的折角顫顫如強震中的瓦片發(fā)出“嘩嘩哩哩”的響。
像一場禍根深埋卻又始料未及的恐慌。
我隔著終于跑躲進的食堂玄關的巨大玻璃罩上望向那片漫漫沙黃,手掌與鼻尖在那兒生暈的霧氣起化模糊無度,像遙遠天色里兜轉(zhuǎn)沉淪的云漿。
近這城市的沙塵季節(jié)了。
我在曲曉的半臂攬護下一路跌撞到屋子的那扇木門前,疾喘幾乎眩暈地一頭扎道赫平干凈的被鋪中去。
陡然升了二十幾度的暖爛化了誰自極寒中拎來的青蘋果,那些深褐色的漿潛在尚光滑飽滿的果皮深處,一寸寸地潰擴若用強酸性體液腐穿巖石的怪物在掙脫。
我爬上自己的床鋪將箍在沁汗了腿上的打底褲扒剝?nèi)?,終頂著那雙棗紅色的抓絨襪堆簇成若農(nóng)村葬禮上的面祭塔狀被隨置到那塊桌板上了。空氣刺激在浸了汗潮的皮膚自是爽快異常的。只褲側縫合處的那條線絞在大腿深內(nèi)勒下的凹陷隱震著鈍生生的疼。
“哎呦,怎么一陣惡臭啊?!?p> 竹珂琦的鼻息敏銳。
我彈觸著那條模糊了血肉界限的淺紅凹痕的手僵在那兒。
這已是第幾次她瞟我脫去棉襪便高聲叫喧出“惡臭”呢。
“祖宗,你能不能別一驚一乍的?!毖└绯堕_耳機抬眼往二層鋪板嗔道。
“沒準又是嵐嵐夾帶在哪兒的零食壞掉了,還記得那半顆發(fā)霉了兩月之久的泡椒雞爪。”赫平說笑罷隨往虛塞著許多顏色的塑料袋團的桌斗翻找。
“是生肉糜爛的臭,好惡心??!”竹珂琦皺眉訕笑著雨鼻前揮手,她前仄的字音過于咄咄逼人了,像推搓往墻角的鏟刃剎撕在地板上。
我想不明白那些緣由,兀于那發(fā)白的簾角看去一片荒涼。
“別是我襪子的臭味兒吧?!?p> 我自嘲半笑著死死盯住竹珂琦的眼睛。
她驚詫不已。
曲曉打電話來。
操場看臺北側的林子里依稀著鳥兒聲嘶力竭的啼鳴,石埂橫硌我腳心的一瞬間像再無歸路的挑釁與驅(qū)撻。曲曉走過強光朦白的操場,步伐穩(wěn)健而看不出任何情緒來??諝獾臒崂伺で抗馑暗拇笮∩珘K。
“嘟嘟嘟,可喜歡?”曲曉在半開的書包口拉出一只大耳朵沙皮狗來。他將溫熱的豆?jié){遞給我喝,說起才剛去超市的時候在貨架上看見它便想買下來給我了。
我接抱住它,那玩偶短齊的絨毛貼在脖頸的感覺像一場木香暖浴。
“怎么遲到了呢?!蔽逸p語喃喃。
那是我第一次平時的日子里收到他的禮物,與時間旁物了無關聯(lián)只心下忽閃而來的歡喜心意。它腹下的白絨干干凈凈的。
曲曉說才剛有一家西餐廳的人去男生寢室招聘服務生,他與寢室的人有意便多問了幾句。他與我商量了那工作可否值得去做。
“你若喜歡就去試一試?!?p> 我撫捋著那玩偶柔軟的長耳朵到底是心不在焉的了。我無意著將指尖來回試探碰觸沙皮狗呲著的牙齒,它們是白色絨料縫就的一排圓潤可愛的三角塊兒。
卻是不會傷磨人的。
“我想著這學期課程少,且那報酬可以做一些事情呢?!彼麣g悅的語聲像紛飛的風只在耳廓上旋拂一瞬便消盡了。
“你可有穿耳洞嗎?”
曲曉說起室友買了一副耳飾要送給正在追求的女孩。
“很多時候怕不能趕回一起吃飯。”他為此遺憾沮喪道。
“不用管我的?!蔽一厣癫莶菅芰司?。
我再無心于那些事情。
過枯禿林梢的風如半聲長嘆。
我驀然回頭去,來路朦朦霧氣荒蕪,那些枝影如是張支的手骨朽過無力殘敗在那兒,像已漸落塵的蒼白的紙扎。
我大肆歡喜炫耀起自己收到的東西。
它被甩刮起來的長耳朵如若兩柄半月刀片,那些銀絨的色澤竟是那般寒凜與肅殺了。
“瞧肚皮旁邊的線疏松的,這熱寶質(zhì)量...你要小心它別漏電?!敝耒骁穆曇粼谝环N說笑中尖銳如水底卵石叢中凸來的棱,像牡蠣殼于那別折錯斷出的鋒刃。
像吸附在草莖上被撐得滾圓透澄而晃閃來一瞬光亮的蜱蟲的卵——我岌岌搜尋用以成藥的絕佳引物。
某種終于被逼迫出的極美妙的嫉恨。
詣文的長靴腳踝處繡著一朵靈氣逼人的石蒜花,鮮紅泛著珠光的線絲絲噬蓋、掩映在漆黑的底色上無盡妖嬈。我是記得她說上月男朋友送了這禮物的事情的。
“這靴子觸感溫軟,一定是全皮的啊?!蔽乙灾讣鈸嶂蜕系哪翘幋汤C艷羨不已。
竹珂琦擠過簇在赫平床邊的人蜷偎往赫平的身旁去,那是我常去與她刷更新的消消樂關卡蜷偎的床梯偏左的地方。
“全天下只有寡人無物可收,悲哉悲哉?!睄箥顾κ盅鹱鲯仦I泣頻頻撞頭往赫平與喻雪床間的桌板角上。
“她不是也沒收到嗎?”我笑瞥向那個搶占了位子的人。
“我收到了消消樂官方送的五彩大鸚鵡特效,那會兒我和赫平直刷了七個關卡呢?!彼龤g悅地以手臂撞赫平的肩膀,像綠茵場上勝利的前鋒與最親密隊友的慶賀。
深冬漸深了。
我恍而瞥見赫平耳垂上萎沒著的一剜痕陷,在若萬頃成熟麥田于暖風柔波的膚質(zhì)上像一處恰如其分的標點。
像不明所以的怪圈。
“可收到那對兒耳飾了嗎?”我蹲身拂在赫平的膝頭喃喃。
我想起曲曉的話中的可能,只是那一瞬靈感若火花觸引信的歡悅卻不知所為了。像尚綴露珠的櫻桃綻在清早初醒的味蕾上純澈的甜?;秀庇秩粢赃@世上最溫脈的分享作注的一場豪賭的慌亂,亦是背叛和出賣。
我兀自享浸在獨一無二的榮耀中——有些東西她只告訴了我一人的。我漂浮在那疾至峰巔的優(yōu)越中了,亦時時若棉云踏針一般。
“那位也真是細心浪漫喲?!蔽覒昴嬷缇捉肋^的口香糖拔出的千萬黏絲粘拽般的拉阻繼續(xù)向前。我感到某種濕黏的違背,掙斷,暴亂和逃竄。
像過度節(jié)食后瘋了般往口中填塞不知味的油炸食物,像手、口、思維與心驟然的潰散剝離,像被鬼魅附身跳往深淵的失控。
是極度的恐懼。
“既他已準備了禮物,早些說出來也是不打緊的嘛。”
我于惴惴不安中大聲說鬧、安慰自己道。
我忘卻了自己愿意忘卻的那部分殘忍的可能。
“哇!”
“什么耳飾?”
所有人終如期感知到了我語聲中曖昧著的泛著腥爛的甜。
我仰躺在草稞正中看天邊的霞色絢麗。
工衣襤褸的校工的電車“嗡”將芒草梢末茫茫而下,勾連黑黃的牙齒現(xiàn)在那線飄錯參差的模糊中。他們是來給教學樓背陰水蝕斑駁的墻面刷涂美化的。
“多妖艷啊。”
我伸手去摸身旁水洼里熾燦橘色。那樣的光景中,積水底的爛沼泥濘被掩映若燃縈著晨曦微醺的遠山輪廓,像少女睫毛簌簌在頰上淺暈的影兒。
那側甬道上偶偶有人走過,女孩陰綿稀落的語聲隨愈清冷的光漸暗下去。那是曲曉正式去兼職的第三天。這樣的孤寂確是久違了。
我自嘲輕笑了一聲。
“學姐。你怎么躺在這兒呢?!蹦锹曇羟宄骸?p> “這是去自習嗎?
我倏而坐起身來抿好貪涼半敞的衣襟。
我害怕再褻瀆了。
“是吶,臨近考試了要去念書補習落下的功課。先走啦”
我見那纖草搖曳外她的身影輕盈。
她似是參加竹緣活動時期常來寢室走動的選手里的誰,又像是我見過的其他什么女孩。光影昏沉下,我覺得十分親熟便挪身躲過已遮住她半幅身影的看臺一角追望,卻又是難以預見的疏離若再回踏不過余夕絳色劃在草漠上的一長痕去。
我困惑不已。
起風了。連連的芒草翻滾若失了聲的大江大浪。我惶惶于那無垠的朦白中站起身轉(zhuǎn)望向驟然吞噬了最后一層殘陽光朦的影子——那棟晝間容了無數(shù)人來去的這城市最巍峨的建筑的棱角利落折轉(zhuǎn)在幽藍的暮色中。
所有孔洞漆黑一片。
我撤步往星點著燈光的宿舍樓方向踉蹌奔逃。
那衣服背后的紗飾始終是只蝴蝶。
“你回來了?!?p> 詣文的沉靜下總隱隱著某種顫栗,像深水下巨大的漩渦余來湖面的柔波。
“就要那雙嘛,你答應過人家要買的呢。”
小琦直將通話開了免提,嬌嗔的聲音合著她登在床板邊緣等待干拭的腳趾上的深郁甲油的濃香像極了艷麗的紙扎人穿走在細香縈縈中。
那東西勾魂攝魄。
我換上淡青睡衣罷搭一點夏涼被的邊角在身上,等待找看的電影前冗長的廣告播完。
幽暗的深藍調(diào)宅院里,大紅燈籠全然點著。竹翹落在腳底板的鏘鏘聲由遠及近。鞏俐半閉雙眼的姿韻美艷至極。
我將屏幕的光度調(diào)暗了些。
她歇斯底里起來。
我點了點進度條,想來今晚怕是看不完全部了。我按下暫停鍵黑了屏幕將枕頭壓到最舒適的高度準備睡去。
“嘿!”
那只手猛地拍在我的床板上,像某種墜落的終止。
伶禾散著長發(fā)繞過桌前的板凳往自己的床邊走去,她那件褪作淺粉的荷葉邊睡褲角隨其輕快的步子小幅晃打在踝骨處。
“今兒怎么這么早就睡下了呢?!彼谀菑埓采咸ь^笑與我。
“太累了,你也早些睡啊?!蔽艺f。
“這天氣愈發(fā)悶熱了?!睄箥箤⒓喆疤釓椛先ァ?p> 那窗口夜色純凈若合封了清漆般,熏風星轉(zhuǎn)亦被凝固地深邃凜冽。
她們的床是靠窗右側的下鋪。
我錯亂了那些方位。
木門被推開,過堂風將壞了包裝的紙抽吹拔折亂直若素練般自桌板垂延往地板很遠的地方去了。乃芹放好香皂牙具上去床梯的時候與坐在那兒的訪客招呼了句。
伶禾是來與同是團支書的雪哥商量合辦兩班團會的事情的。
我將未完的電影點開。
大雪皚皚,破敗的木門上掛垂著的老舊的瑣頭晃來“吱呀”的聲音。
光線昏暗,看不到里面。
尖叫聲紛亂遙遠。
她的胳膊上滿是深紫痧環(huán)印痕,交錯一如我手肘那些幾結幾被剝掉的疤痂,那大概是她們慌慌無度去爭搶墜下去的人留下來的。她堆萎在窗臺上失聲哭泣,目色空乏在那些于拽拉她上來的人們的深切惶恐中。
她輕笑了聲,紋絲不動的眼瞼落了一顆珠。
我的手肘搭倚在那只沙皮狗的腹部不住地打顫,那些紋痕若戰(zhàn)后的尸橫遍野。
我覺得可笑,不住地哭泣起來。
“她是不是瘋了?!?p> 曲曉說起下午才發(fā)生的震驚了整個男寢的那場慘劇。
她蔑視著所有被自己洶洶氣勢驚詫而探頭往那狹長廊道里的目光,她找到他的屋子踹開那扇木門沖了進去。她以被來路傷砍臟爛的鞋子登踏上去,將于那張藏污納垢頹靡安適的床上蒙頭睡著不管不問的男孩拽出來撕扯。
她往某種睡生夢死中殺伐。
她魯莽,憤怒,執(zhí)著而勇敢在每一幀歇斯底里中。
她的腳步生出血腥的風,像個英雄。
曲曉說她嘶吼出所有的虧欠,匱乏,失衡和偏差的起點與終點——她流掉過他們的孩子。
他放好吸管在我選好的那杯豆?jié){里,就和著我自己去取拿的動作挪到我顎下最便吸取的位置上。他閑論的話語中久久著重著那個男孩的失職與狠厲,半笑的表情似是等待感念的驕傲,又若對旁人荒唐丑陋的某種慶幸。
打進食堂窗扇的陽光疏落若失血病人臉上的蒼白,我攥捧著溫熱的湯祈求他別在提起那實在怕人的求索與掠奪。
它們皆是無限猙獰的了。
“又都能好到哪兒去呢?!?p> 我輕笑了聲。
佳運挽著她暫駐在那兒與曲曉簡單招呼的時候,他正說道被突如其來的撕扯激怒的男孩終再顧不得來人是誰而握緊拳頭狠狠囫圇推搡她自上鋪直摔了下去。
那女孩高挑著栗色絲絨半裙的樣子優(yōu)雅貴氣。
他確以那對兒紅瑪瑙耳飾去表白了。
可佩戴它的人不是赫平。
“他們站在一起多美好啊?!?p> 我望著男孩與女孩道,佳運休閑款西裝袖口的飾扣映著女孩挽在那兒的白皙腕上手鏈精致的碎流蘇,璨璨若那時他們眸間的星辰。
我原一直深陷在某些自己拼命違拗的東西的糾纏——信奉中。
我早就知道了那不是給農(nóng)家出身的赫平的吧。
我后腦倏而裂開一系劇痛。連并碗里紅豆粥微涼凝稠的那層膜漾出無數(shù)眼瞼式的弧度來,我的指尖下意識扣握在冬日食堂寒涔涔的乳漆桌角。
調(diào)料碟滑砸在地板上。
深褐色的湯汁四濺滲入我襟前灰蒙蒙的純白中。
那個被刻意姑息的偏差從始至終都是場自欺欺人的陰謀。
像艷美的木偶臉上的漆色的開裂與剝脫。
是敗露。
窗外爬山虎的猩紅爬絞在光禿的枝丫上如若騰掛高處的蛇蛻燃著了火,影影綽綽在過度明耀輝晃出的融融黝黑中,終也只?;伊琢椎臓a的飄零。
曾深隱著的背叛所滋生的惶恐——失望墜我背仰入可怖的荒蕪去。
像是將那兒束束凄凄枯草全然塞充往我塌癟窒息的喉嚨里,于乍撐出的空洞中癢刺悶堵如若一縷長長的頭發(fā)沾黏扭在潰爛的粘膜深處了。
抓觸不及,清除不盡。
我感到一陣再難自遏的惡心。
那些粥倒涌漾至我的口鼻中。
桌角的光渙散成一糜又一糜,像敗了的牛奶的白離析在極透明的液體中。
我恍然除了某個出口,自己再無希望逃出去的事實。
竹珂琦的眼眶烏青泛腫,像有一條脹滿了的水蛭蜷附在那兒。
“別再想那些事情了。”
嵐嵐掀撩去竹珂琦遮蒙著的床簾勸說了句。她見她的剎那是強憋著笑的,那是種小孩子見到同伴笨拙摔進泥淖的狼狽而滑稽不止的笑,卻也沾不上什么惡意不惡意了。
竹珂琦喚勸慰者陪她去操場上走一走。
屋子里有細微的摩挲聲,沒人說話。
我原以為赫平會如常逗鬧幾句以作安慰的。
空氣中的混沌像是什么東西緩緩腐爛發(fā)酵散漫而出的熱,溫度攀附著某種粘膩止不住地往上升,又乍然與某處掉進冰窿之中。
我莫名打了冷戰(zhàn)。
“也沒說啥,就是傾訴一下嘛。”
未隨竹珂琦去水房洗臉而先回來的嵐嵐斜倚在床鋪上甩手笑應著前去問候竹珂琦狀態(tài)的人。她回來便側臥在床鋪上了。于我的角度望去像極了一只高傲的孔雀。那半紋翻露在外的嫣紅色襯褲腰邊兒則若最妖冶的翎般。
她沉淫在某些秘密傷痛帶來的優(yōu)越感中。
“你猜我剛在樓下看見誰了?”
竹珂琦推門而入著某種亢奮如若涅槃歸來的鳳凰,那種過于趾高氣揚的聲脈又若想挽回、爭奪回某種驕傲般。
她臉上滿是直流于龍頭的冷水淌墜的漬絡。
她驚喜說起佳運挽著的女孩絲絨半裙的美艷華貴。
竹珂琦爬上床的時候,荷葉袖口刮蹭下桌角的掌心大小的圓鏡落地破碎出錐心的聲響。
我不得不逃離這兒了。
走進長長的廊道的時候,竹緣于那間屋子的門口叫住我。
她停在兩扇門間的墻體留白處,臉上貼著最近流行起的動物面膜,那是一只老鼠。
“這面膜實在怕人?!蔽艺f。
“切,你知道什么?!?p> “它多可愛啊。”
她倏而撲往我的身上。
她薄刃般的嘴唇迅疾著不同的邊角,眉眼將壓低的聲音擠弄出異于生理的磨搓齟齬,像某個地下室積滿潮穢的臺上老舊收音機吱呀刮劃,像上世紀瘋了的戲子沙啞著嗓子扭捏著自己當紅剎那的昆曲唱詞。
在如此幽深的空間里,它們詭異至極。
她被油脂攏促地愈為狹長的鳳眼勾挑往那扇半掩著的門的方向,那兒放逃了一帶斜光打映處灰塵暗淡的地面上無數(shù)細密盤絞地爬隙。
她大概在說那個屋子里的事。
我身后的門開了,赫平著那身半舊的睡衣走出來。
竹緣的話戛然而止。
我驚詫于她大可不必的絕密式暫止,下意識動身往靠墻些的位置為在屋里走出來的人騰挪出空間罷隨回頭去看。赫平著半舊的睡衣站在那兒,被回神移沉著平靜了的眼睛中尚有未逃散開的呆愣——某種敏感和恐慌。
赫平終于與我一樣變得小心翼翼了。
“額,赫平的睡衣竟是松綠的。不如一塊洗漱去啊。”
竹緣虛與委蛇的招呼足夠生出某種致命的錯覺。
它們像偽造的過于確鑿的證據(jù)將新罪責的枷鎖扛扣在我的脖頸上。
我的心咯噔一下若掐握著的面柱被誰的手利落扯斷,是被冤屈了的受刑者脖頸皮肉于閘刀下的斷離聲音。
“嘶?!?p> 我倒吸了口涼氣。
那些偏差像茫茫草原上鼴鼠掏出的洞穴一般。
它們被掩映著枯草落葉中杳無音貌卻頻頻斷去策揚奔赴、閑信散走的馬兒的蹄腕。連血裂山崩也尋常若隨拂緩丘、搖曳草葉的六七月的風啊。
即便赫平從來信任我不會將一些事情營營汲汲給旁人,可我卻連自己被她看見收授那些東西的齷齪姿態(tài)也是絕對難以承受的。況且猶疑若砸落于地的容器上的絲絲紋痕,于那些液體之透閉難辨,可怕至極。
我甚至怕赫平誤會便輕淺了她在某處的獨一無二。
那兒容不得半分偏差。
就像厭惡燒杯澄明溶液中偏偏生化來的一處處朦白的膠體絨盞。
我痛恨那些褻瀆。
湘凝笑促我將綠衣后的半耷的翅膀縫往原處,她爬上我的床來與我并排靠墻坐在半幅遮圍著的藍白窗簾里。
“還是算了?!?p> 我本笨拙于若數(shù)路搬家螞蟻排走般的紋痕中找到原有的針腳落處的,況現(xiàn)下屋子里眾人說話聲音紛擾繁雜便更無從找尋修補了。
她倏而撲在我耳邊低聲,在我隨問及這些時日她與竹緣何以沒一并來到這兒罷。
我總是聽不清楚那些事情的。
透來門框頂上薄玻璃的廊道的燈忽明忽暗的,寒冬時節(jié)哈氣散去留下的灰漬彎曲著不住延展回旋而于某個弧點封閉起來,一圈疊壓著一圈。
湘凝下床拖鞋而去不久,竹珂琦推門回來。
“你們猜我在樓下看到誰了?”她扶膝氣喘吁吁將黑色金屬鏈包仍甩到床上。
“嗯?”
嵐嵐正脫去上衣露出肉粉色的文胸在鏡前來回晃走自我欣賞。
“王裘榮和她女友哎!”
“應該說現(xiàn)任女友?!彼a充著瞥了我一眼。
“我說你夜不歸宿滿面紅光的,你家那位又得面黃肌瘦好幾天吧。”嵐嵐拖了拖胸前才被赫平侃笑評為極品的地方。
竹珂琦與男友總會在每次激烈吵鬧后去開房。
“我家那位厲害著呢,連做三晚也還生龍活虎的?!?p> “據(jù)說王裘榮帶那女孩出去的頻率超高,看他黑瘦樣沒想到這方面需求還蠻旺盛的啊?!?p> 她亢奮著并未終止話題的意思。
“這事你得問她?!睏钷查B笑與我的方向努努嘴。
我驚愕不已。
廊道的燈逐而黯淡下去,那昏黃到只稱得上暈的光度將玻璃上漬網(wǎng)拓在我挽起的半幅床簾那碩大的結核中。
我如實說自己從未與他有過那樣的事。
“得了吧害什么羞啊,他們踢球閑談可都和我家那位說過你的需求旺盛呢?!敝耒骁Φ?。
“他如何說?”我嬉皮打探若一位貪婪窺探旁人不堪的長舌婦。
我迫切想以自己的方式證實那根本是個謠言——在瀕臨窒息的剎那于某條滿是毒氣的密閉回環(huán)地道中慌不擇路地沖撞逃竄。
我隨著她一張一合的嘴微笑點頭,耳畔鉆鳴隨即一片死寂。
“他好像也和崔絡說過,這事兒?!庇餮┆q疑著將頭抬向我,像證人更像心懷悲憫只望我不受蒙蔽將此事結束掉的長輩。
“可怕?!?p> 嘴唇相碰是這聲音存在的唯一觸感。
我聽到如若機械鏈條斷掉的聲音,某處死死鉚扣的軸鎖霎是脫崩斷裂去。我看見自己站在那黝黑的窗口前哭泣,聲調(diào)若失了方向的疾速車輪與地面的扭搓——是手肘上蜂擁而至的無數(shù)的偏差。
那些液體滴在自新書撕棄的透明薄膜上清凜,它們于那些斜折的光面淌下去,行行殘破錯落陷出朵朵若紅瑪瑙晃顫在吊燈下的美艷漩渦。
我感到某種剝離,層層兇狠層層寒意逼人。
有東西若曼殊沙華被剝析而生的那些纖黏,它們于崩裂的碎沫灰燼中滋生、潛旋縈徊,于某個瞬間燃來無盡快意,若白磷觸氧。
“婊子養(yǎng)的。”
那些花搖曳在青紫的夜色外。
它似乎已是唯一引索勾吊某種東西的誘餌了。
“什么動靜嘛?!敝耒骁徒艺谠谀莾旱陌肷却埠燇@喊笑道。
我未再瞥去一眼,只覺得自己的哭泣聲終成了某種慷慨的施舍。
“喲,你這是怎么了?!?p> “不就是那點事兒嘛,不至于的呀”
她側頭出極度溫柔純澈的仰問。
“是啊,那兒到底是沒死過人的?!蔽肄D(zhuǎn)面向的倏而,發(fā)絲與枕頭摩挲出的細密若一場婉轉(zhuǎn)性愛后女人至纖至邃的呻吟的尾音。
恍而一瞬入髓的情欲釋來的燦然隕落。
我沉溺在迷失了方向的殺戮中,萬劫不復也罷。
“出了什么事。”
我沒想過班級群里會有人應我一句。
是安琪。
我已然辨不出什么了,只慣以深邃的恐慌來敷衍、應激一場又一場的偏差。
屋子里傳來赫平與嵐嵐的如常嬉鬧聲。
那兒到底是死去過許多人的。
燈滅了。
無名青果掩在葉蔭里,已過夏至時節(jié)了。
曲曉帶我去往他新占了座位的自習室去,我們自水果店出來后暫歇在樹下的健身器材上望向龜裂在炎日里的環(huán)環(huán)塑膠跑道。他雙手拖住那牙兒西瓜微探頭去啃。
曲曉開撐著身體的腳偶爾挪動躲去淌下的淺紅汁水,鬢發(fā)間有汗?jié)稍陂W。那般沉實像勞作間歇蹲在田埂地頭燃吸旱煙的老者,像很多時候他向我講述的他的父親。
很多事情我本不該怪他。
我挪蹭到距他更近的地方去。
“周末帶寶吃烤肉去?!?p> 他看罷短信提醒笑與我道。
原是那學期的助學金批下來了。
“道橋系申請的人可多?”
我想起那些人們的爭搶與許多戰(zhàn)役發(fā)生的季節(jié)。
“倒還好,總也是那幾個人?!鼻鷷詼芈暤溃K不像當初說及自己領助學金時候那般局促不堪了。他閑話數(shù)來三五領取者的名字,隨回了回攬環(huán)在我肩膀上的手肘將我吃掛在嘴角的瓜瓤纖維擇拭去。
“她為何能領?!蔽肄D(zhuǎn)頭問及。
我聽到竹珂琦的名字。
曲曉說她的媽媽在許久前病逝了。
枝杈下端的蟬倏地彈飛起撞落在旁一棵糙麻著灰褐陷壑的樹干上,陡然尖提了調(diào)子的叫聲中蕩著空鳴,若那晚那片死寂前耳畔的陣陣鉆篡。
烈日于風裂出的葉隙里打下來,灼燒所及之處的寸寸膚發(fā)隱隱作痛。
竹珂琦坐在赫平床上緊貼床梯后的地方,我回去的時候她們正在那兒說笑。我邁上的腳恰觸在她自我進來便緊攥在那鐵架邊緣的手,顫顫枯若而冰涼。
她低垂下眼睛往遠處挪蹭,床單上的褶皺一幀幀蜿蜒著若氣象圖般似是而非的變化。她在害怕,也在無措和痛恨吧。
“手如何這般冰涼?”我實在想將那沙皮狗充滿電與她溫熱。
“還好?!彼Y貌笑應的眼神畏縮躲閃再為看向我了,語聲微抖吞噬掉以往那孩子以往所有的勇往直前。
我看見它們一剎灰飛而去,我的指甲直攥扣進手心。
那怵寒顫直將口鼻鉆痛出某種噴濺,那猝不及防的啊嚏趔趄了整個身體恰牙床磕在裸露在外的鋪位鐵架上。
那病發(fā)的實在兇猛。
我將自己囚困在無限脹起的四方簾圍里。
那些終于全幅撲下來的布扇將吹自窗口的風密封盤旋竟若某只腐敗牛羊的肚腩一般。風散走的倏忽,它們便死死貼合逼仄在躲藏其中的我的身體上,若抽離了一切的真空包裝滿是滯澀褶皺。
我不想將它傳染給她們。
看過半節(jié)網(wǎng)課解析后,那道盈了自許多個似是而非的岔口沖撞生來的熱情卻相去冊子最后一頁的鉛字答案甚遠的計算題倏忽枯燥不堪。我不能確信可以在期末考試中將此類題型拿了滿分,卻也算得對主要步法知曉七八了。
屏幕上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密契緊扣的講說消泯了偏差和猶疑,連并相伴的其他東西。它順遂而殘忍地將標準答案置在那兒。那些涂鴉在紙張上的鮮亮藍色筆油亦盡數(shù)潰散成毫無意義的黯淡線茬。像被風滯在荒野窗玻璃上枯敗芒草的絨。它們旋即被拂去而消失不見了。
多蒼白可怖的底色。
我將那幾頁曾興興索求了的推導筆記壓合到習題冊罷惶惶跌撞出這午后空無一人的自習室中。
手機鈴聲響在樓外烈日的蟬鳴中。
曲曉歡悅告訴我那天店面盤點他竟可以提前回來的。
錫紙膜下的西藍花新翠如初春槐杈的芽兒。
“又恰是會員半價日就趕緊買回來了給你吃。”他將我忙著分切那厚實肉排而危險觸到餐盒邊緣油脂的袖子挽上去道。
“是黑胡椒的醬汁?!?p> 我塞滿雙腮囫圇笑與他,隨將最飽滿的那塊送遞到他的嘴巴里。
“本來想澆那個牛骨燒汁來著,沒想到最后一份被臨關店來的客人給點走了?!彼阶臁?p> 我上次與他同看網(wǎng)課的時候曾對視頻前彈出的餐廳廣告新推的那種澆著叫什么牛骨燒汁的肉排頑露過垂涎。
“這才是最好吃醬汁啊?!?p> 我慶幸著那些個沒想到。
曲曉說起他要提前與經(jīng)理申請調(diào)班以確保在我過生日當天空閑下來,而不是兀自按當前的規(guī)律推算且還要承擔下月排班規(guī)則變動的危險。
“不要。”
“千萬不要。”
我不無神經(jīng)質(zhì)地急迫著,像是對瞬而被推回才剛某種荒蕪的拼命挽救。我一時覺得該留些東西在未來的時間里,什么都好。
赫平的床鋪總是規(guī)整而秩序井然的。
我在敞開著的木門前驚詫于此的時候,她正與她們說笑。合著干凈溫脈的藍月亮的香味,那些慵懶松漫的關切融洽在被屋內(nèi)陳設的邊角遮住臉蛋的女孩們的回簇中。
便認不得被關切的具體是誰了。
似乎也沒有多重要啊!
我看見一場極致溫柔的泯滅。
我久久呆愣在那兒。
“媽耶,你這神出鬼沒的?!睄箥贵@道。
她緊緊蜷起的手不住在胸口輕敲捋順,確是被留戀說笑氛圍未看門前險些與我撞個滿懷的事情嚇壞了。
楊薏楠隨轉(zhuǎn)身整理才曬干收回的襪子,她只將每一雙卷起翻噎成團放進整理箱中,不分顏色只以完全相同的嫻熟手法將它們安妥了去。
“這么熱鬧!”我強撐出某種隨意歡快與她們。
在收到嘻哈草草散應的聲聲后,我已是走到自己鋪位的邊緣了。
我換了姜黃色的粗紋毛衣站在校門口轉(zhuǎn)角的銀行前曬暖,那蹣跚學步的孩子來回兜轉(zhuǎn)了幾圈再不愿和前幾步外與他招喚的爺爺去。他與我咿呀笑語,大概單是很喜歡我毛衣的顏色。
曲曉閑說起他兼職餐廳里的人事來。
那孩子一身素白的樣子若那歲十月小陽春天氣里安謐在田埂上的蒲公英。
她坐在淺灰裝飾的臥室床邊,于調(diào)暗的臺燈的暈下隨我的語聲不時微微點頭。我描畫那部齒輪系統(tǒng)的機械簡圖的手側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音,隨標著的公式的筆畫松散懸墜圖形邊線上,偶爾疊印在上頁字跡留下的淺痕里。
那天我們講解到機械能守恒的章節(jié)。
“這里算式兩邊的同類項消除,然后?!?p> 我小心循思點示著,生怕那推演生了偏差來。
“所以最后是零?!蹦呛⒆诱f。
“是零”
“有點失望呢。”那孩子笑道。
老人進來輕將曬好的她的冬衣放在床頭,其中一件抓絨衛(wèi)衣的淺豆綠色相當清亮喜人。
“那是大伯提前給買的生日禮物啊?!彼偸侵牢翌櫯螢楹蔚?。
“你是這個季節(jié)出生的嗎?”我很想送這孩子一二小物與她開心。
“還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呢?!?p> 她溫脈感念地笑,像芒草黎絨懸在暖夕微風中了。
“老師你會不會覺得我提及生日是為了向旁人要禮物什么的呢。”她說。
“不會啊?!?p> “是你說所以不會那樣想?!蔽已a充道。
“若是旁人可能就會存在那樣哪怕一閃而過的懷疑對吧?!彼依斫饬四窃挼囊馑肌?p> 我點點頭。
“那么多嚴絲合縫的偏差。它們無從拆解直至自我懷疑終究被酵淆成厭惡甚至痛恨?!?p> 那孩子將掩合著窗簾一舉展臂而去,那些環(huán)扣往羅馬桿的盡頭滑去的聲音舒釋若枯葉隨風卷觸在秋日暖陽下干干凈凈的石板上,像煙嗓里淺唱低吟來悠遠的民謠。
窗外燈火夜色如若天幕星辰般了。
只這城市里最高建筑的無數(shù)窗口漆黑一片。
簾束碰倒窗臺上的顏料桶,沾滿與它環(huán)緣上半淌若鐘乳石的錯落漆掛相同的細刷別彈砸落往地板上,濺了四處的白。
“如何修補都修補不好啊,就像樓道潰了洞的墻面上再怎么填堵水泥去總會有色差斑癜?!?p> 那孩子卻也不驚慌著忙的,只蹲身撿扶起它往原處了。她隨說前些時候自己試圖將老舊樓道里的污穢缺孔啊圖刷填補一些的。
“可惜一點用處都沒有?!彼诖扒盎仡^與我淺笑。
“就像留在皮膚上相當丑陋的疹印一樣?!蔽抑化B了紙巾蹲身隨擦了擦那些膠白,亦不在意摩挲出更片量更大的朦霧來。
“這地方到處都是孔洞和陷阱?!?p> “那感覺就于建筑的頂層走下盯了太多的臺階而迷離恍惚的感覺?!?p> “偶爾趔趄踝骨拐碰在那兒便若凌遲般疼痛不堪了?!?p> “最怕人的還是那種時刻有被抓去行刑之可能的幽深的恐懼吧。”
“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p> “我最怕那樣的事?!?p> 她望著那建筑出神。
幾何色塊拼飾的教材上被光線斜側出許多辨不清個數(shù)的文字疊痕,那比較記憶中稍低年級的書籍封面上彩繪著故事情節(jié)的封面愈為清晰簡明,亦單調(diào)的可怕。我隨翻往亦是脆薄泛黃的扉頁去。
右下角的頁碼上多了她用碳素筆寫下的自己的名字。
連并學校年級的那些墨油隱約摩了封面膠塑背面尋無邊界的淡淡的陰影。
那大概是才寫下不久的。
“有時候倒覺得還是這些習題可愛?”我打趣意喚她回來。
“它們確是規(guī)規(guī)整整的?!蹦呛⒆油俗策呅εc我。
“不過說來那幾條公式定理啊,總是安全卻也是難以熬耐著若是被抽干了一樣。”
“枯燥荒蕪?!?p> 她重又跳坐往那窄臺上背對著沉沉夜色去。
我生了猶疑。
“你這孩子念叨這么久別不是想讓我?guī)湍銓懥诉@后半道解析喲?!?p> “我今天要留點作業(yè)才是?!?p> “不要了老師,不要留作業(yè)給我了?!?p> 時鐘的岔度如若久置在墻壁上的麋鹿標本的角丫了。
要結束了。
“那題目原也是無解的。”
我驚詫回頭去,抬去拿大衣的手頓在半空。
“那中間步驟消并同類項后求得為零的題目。”
她跳下那窄臺于橙花淌瀑式壁燈的柔和光暈中與我笑的歡喜。
那孩子轉(zhuǎn)身往床邊小柜中去來一只褐色封紙上素繪滿半頹櫻花的盒子,如若終于守至下課鈴響起于教室穿向?qū)W校旁滿目小商品琳瑯色彩的臨時攤街奔逃回家去的小學生輕快雀躍。
“雖然還不知老師你的生日是什么時候,但總想著先送它們與你開心。”
那些蒼虬的寫意樹枝旁下有三五橘貓或蹲坐仰頸,或揣手半瞇著眼睛曬暖。無不安適。
我坐往玄關處沙發(fā)望著那孩子。
“這些貓咪是我畫上去的,還好?”
“最好的。”
“校園里有橘色的流浪貓,我遇見便喂它們面包和火腿?!?p> 那孩子坐來我身邊。
“近來卻是不怎么見到。”
“它們?nèi)ツ膬毫???p> “不知道啊?!蔽铱s臂嘆氣仰看到吊燈打在屋頂?shù)墓馑榫谷粜殊鞙\夢般了。
“大概是遷徙到暖和的南方去了,已經(jīng)是冬季了啊?!?p> 那孩子晃了晃我的手肘頑慰。
我低頭意去拉那牛皮紙捻就結系著的復古細繩。
“別解開!”
那孩子止握住我的手。
別揭開。
她的掌心溫熱,那些指紋似亦莫名清晰在了我指膚間。
我聞見一陣兒奶香。
桌角的透明小熊罐里的白離析地澄亮異常,片片層層的絮絡綿綿沉往水底的淤落中。漸愈剔透的水亦與前次來的時候盡散大截去。只余了環(huán)環(huán)霧痕在原處了。
“總捱不過要變質(zhì),最后連污染了的殘物也會漸漸消失掉?!?p> 那孩子每每將睡前熱牛奶剩些許存倒進去,她說自己歡喜、猶疑著那些白的悱惻生化。
“老師,有時候就算是厭惡也是好的?!?p> “我是說與從前的人事,相識過的人事。”
“總之它們能以善良啊,兇惡的,干凈還是骯臟的誘餌引索著人生活下去?!?p> 那孩子試以伸出珊瑚絨袖口的手努力拿握,微微晃蕩它們再懸濁一處去。盡是徒勞的。
“多可怕啊?!?p> 我拉裹住大衣的前襟又以圍巾固纏好脖頸剪裁處的豁口,確將她與我的禮物于胸內(nèi)口袋置地安穩(wěn)罷推門往黑黝黝的廊道中走去。
我深知外面寒冷。
“別太早解開?!?p> “不要解開它們?!?p> 她在隆冬夜風踮腳與我囑托,街上車頂流影吹解拂甩了那圍巾失向飄離。
燈光被攏熄在吱呀漸合閉的屋門外。
我于黝黑樓梯中探步卻連扶桿也忘著去抓握了的。我抬頭看到隨之深勢而下的廊壁被那孩子曾以白膠附紙刷蓋的密密麻麻的疤痕孔洞。
“別揭開?!?p> “活下去?!?p> 我盡數(shù)將它們撕扯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