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女,來,進(jìn)來歇歇,暖暖身子!”
鐵道與公路交叉處,有一間看道岔的板房,扳道工唐新雄推開門,招呼正在掃地的顧盼。
天天見面,也是熟了,顧盼也不客氣,微笑著點點頭,將掃把靠在板房門外,一邊走,一邊用嘴咬著手套的指頭,將手套摘下來。
板房很是狹小,上面半頭全是玻璃,方便觀察四周的情況。板房內(nèi),就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中間安放著一個鐵皮爐子。爐子上架著一個灰不溜秋的水壺,“嗤嗤”冒著白煙,上方一個鐵皮筒子通向室外。
顧盼進(jìn)來,就覺得有些擁擠,彎腰湊近爐子,伸手向火,僵硬的的關(guān)節(jié)慢慢靈活了些。
“冷吧?這地方邪性,我老唐來安惠幾十年了,這輩子也算交代到這兒了,可還是適應(yīng)不了。下雪不多,全是這凍雨。我們東北,要說冷那也是真冷,冬天白毛風(fēng)刮的,恨不能揭層皮!可只要你把風(fēng)擋住了,就扛得住。這里不一樣,人就像是冰水泡著呢,冷氣直往骨頭縫里鉆呢,連躲都沒處躲!”
天天孤身一人看道岔,難得有個說話的,唐新雄見了顧盼,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他一邊說話,一邊從爐子上提起水壺,拿起桌子上印著大紅“獎”字的搪瓷缸,用開水細(xì)心沖洗了幾遍,這才給顧盼倒了一杯開水,遞給她。
“謝謝大叔!”顧盼雙手捧著搪瓷杯,擱在胸前,溫暖透過厚厚的棉襖,一點點滲透進(jìn)全身。
“別謝我,我還要謝謝你呢!你掃的道,干凈,每天走在道上就舒服!你看啊,我在這看道岔五六年了,這里的環(huán)衛(wèi)工,我見了不少,隔三差五能來點個卯,就算不錯了!這條路在城外,也就是護(hù)國寺的菜販往來的多,平常沒外人,環(huán)衛(wèi)工也就不認(rèn)真了??擅刻齑筌囆≤嚨氖卟?,沿路散落的菜葉,拋撒的牛糞,可臟呢!往返一趟,不踩一腳牛糞,就算運氣了!”
顧盼沒話去回應(yīng),總不好指責(zé)自己的前任。摘下口罩,套在手背上,抿了一口開水,掩飾自己的尷尬。低頭放杯子時,忽然看見桌子下面,一袋袋的包子,碼放在下面,好奇地問道:“大叔,這是做啥子的?”
唐新雄咧嘴一笑,指著外面的路:“你看,鐵路把路面抬高了,那些到城里去賣菜的菜農(nóng),有牛拉車,這還沒事。沒套牛的,拖著一板車蔬菜上坡,可為難了。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沒事就上去幫忙推推??蛇@些人啊,一點小事就記掛著。今天送一把豇豆,明天送一捆白菜的。還說這些都是賣剩下的,不吃就糟蹋了。唉,見天白吃白喝總不好意思。我們北方人也沒啥好東西,就喜歡大蔥豬肉餡的包子。這不,要過年了,我和老伴在家做了些包子,一人一袋給裝著,等他們賣菜回來,從這里經(jīng)過,讓他們捎回去嘗個鮮?!?p> “都是好人吶!”
“禮尚往來罷了。喏,這份是你的!”
“大叔,別,別!這可不是禮尚往來了!”顧盼兩手推拒。
“拿著,不當(dāng)事,這就是你嬸給你備下的?!?p> 見顧盼接過了,唐新雄接著說道:“閨女呀,你的事跟我一樣,事兒說起來不起眼,可把小事干好卻不容易。拿我這個事說吧,年輕人在這道岔,可呆不住,憋屈!現(xiàn)在,別的事也干不了,只能看看道岔,這些年沒有出過事,也算沒吃閑飯了。”
顧盼定神看著唐新雄左腿下空蕩蕩的褲腿,再看看門背后的雙拐,突然叫起來了:“啊,我記起來了,你就是那位英雄!在火車輪子下救人的英雄!對了,那次市里表彰會,我想起來了,是91年,我見過你上臺領(lǐng)獎呢!”
唐新雄哈哈一樂:“我也見過你呢!你在臺上站著,齊耳短發(fā),系著紡織廠的白圍裙,胸前捧著大紅花,精神著呢!我還想著呢,這是誰家閨女,這么??!要是給我兒子當(dāng)媳婦,那可就好了!唉,不曉得便宜了哪個小子了!”
顧盼低下了頭,抿嘴羞澀地笑了。
“不過,我兒子也結(jié)婚了,還有了個大胖小子呢!他在省城呢!我是扳道工,我兒子比我出息,他是開火車的!這不,我來這看道岔,也有點私心,隔三差五能見上兒子。每次從這經(jīng)過,都會給我鳴笛三聲打招呼呢!唉,他也是忙,開客車的,越是過年,越不著家!”
唐新雄提到自己的兒子,頓時精神抖擻。
“您真幸福!”顧盼由衷地說。
唐新雄抬手看看手表,“快了,我兒子就要來了!”
“鈴鈴鈴”一陣急促的鈴聲。
唐新雄摘下電話,電話里傳來車站調(diào)度的聲音:“K183號列車預(yù)計五分鐘后到達(dá)M13路口,請放下欄桿,注意觀察?!?p> “M13明白?!?p> 唐新雄戴上帽子,穿好大衣,拿起桌子上的紅綠雙色旗,將吊在脖子上的哨子含到嘴里,一瘸一拐走到門口,拉開板房門。
“嗚——嗚——嗚——”三聲短促的鳴笛。
唐新雄對跟著出門的顧盼得意地說:“我兒子,他在給我打招呼呢!”
轉(zhuǎn)瞬間,一列綠皮客車呼嘯著到了道口,從車窗探出一個腦袋,看不清模樣,只是拼命對著路口揮手。
“信軍,好好開車,別擔(dān)心你娘,你娘好著呢!”唐新雄揮舞著雙手,大聲喊著。
列車揚起一團(tuán)水霧,震撼著從身邊通過,把地面搖晃起來。顧盼知道,這父子二人,誰也聽不清誰說的啥,但是這不重要,父子之情,在這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勾連起來了。
顧盼看見唐新雄眼中閃著淚花,關(guān)切的問道:“想兒子了?”
“還有孫子,一個多月沒見著?!碧菩滦蹏@了口氣,“老伴要不是腿摔折了,這會也會在這等著,她也想兒子?。〔幌胱屝跑姄?dān)心,沒告訴他,開大火車的,旅客都等著回家過年,責(zé)任大著呢!”
“可這包子——”顧盼突然指著桌子上的包子,疑惑地說。
“腿摔折了,手沒事?。±习橐彩情e不住,我把炕桌搬到床上,我揉面,她包包子。沒辦法,欠著人情呢!”
正說話間,一輛垃圾運輸車沿著公路開過來了。顧盼一見,頓時神情緊張起來,出門拿起掃把,開始清掃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