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中最忙的夏收夏種的季節(jié)。
清晨,烏朦朦的天空才眨起了魚肚白,濃濃的大霧還籠罩大地,白茫茫的一片霧白。
群山環(huán)抱的牛浸塘,也披上了薄薄的一層晨霧,在屋前屋后、山澗田野繚繞,彌漫,如輕紗飛舞。
很快,天空越發(fā)白凈,彌漫在村莊的薄霧隨之漸漸地消失,房屋露出了她應(yīng)有的輪廓,寧靜中卻又充滿著生機。
稻田里,村民們已經(jīng)在熱火朝天地忙著收割稻谷,打谷機的隆隆聲,孩子們的嘻戲玩耍聲,大人的大聲么喊聲混合在一起,打破了早晨的寧靜。
當朝陽從東邊的山崗上露出紅紅的笑臉時,緊鎖在大山里的云霧悄然散去,還大山一片蒼翠清綠。
在陽光的照射下,稻田里金黃的稻穗更顯得熠熠生輝,當微風拂過,金黃的稻穗就像是波光粼粼的金色浪濤。緊接著,金色稻穗很快就在農(nóng)民手中勤勞的鐮刀下連同稻桿被割了下來,堆成了一小堆一小排,繼而又被拿到腳踩的脫粒機的轉(zhuǎn)子里。沉甸甸的稻谷隨著飛快旋轉(zhuǎn)的轉(zhuǎn)子像雨點般落下脫粒機倉里,像金黃色的金子。
一星期后,金色的田野變成了枯黃敗落的荒野,一綹綹被鐮刀割了的稻穗露出了干癟的稻桿根。
又一星期后,荒原般的田野又變成了一面面在水中的“鏡子”,映著天空中的藍天白云。
半個月后,“鏡子”又變成了綠茵茵田野,小禾苗隨著微風扭腰歡舞,健康快樂地生長著,等待著,秋收的季節(jié)。
古潤德萬萬沒想到剛剛忙完這夏季的農(nóng)活,二兒子林盛就死活的鬧著要外出打工。
當他得知林盛考上高中時,他高興極了,滿以為走出大山的希望就落在他身上了,殊不知他竟然來了個令他猝不及防的想法:不愿去讀書,只想去打工。
古潤德并不是厭惡在大山里干這些累死累活但卻富不起來的農(nóng)活。相反,他自己還十分喜歡這些農(nóng)活——自由、寧靜就已經(jīng)夠了。但他不想自己的兒子也像他那樣死守著這幾畝田地,那才叫沒出息!能走出去才是本事,才是光宗耀祖的本事。
他的三個兒子中,大兒子林澤是沒救了,現(xiàn)在家人還因為沒有他的音信而揪心著。小兒子林好,雖準備上初中,但他看得出以他的智力,靠讀書出路是無望的,于是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林盛身上。但怎么也沒料到考上了高中的林盛卻死活也不肯去讀書,并說出了他的一大堆道理來:
“讀書賺不了錢,就算考上大學(xué)也沒工作安排了,而且從高中到讀完大學(xué),起碼也要六年時間,我不想把我的青春浪費在無用的學(xué)校里,我要用這六年的時間去打工賺錢,以一年剩下三千元來計算,六年下來我也成了萬元戶的人了?!?p> “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說的就是經(jīng)濟,也就是錢,能賺到錢就是本事?!?p> “龍井三才子之首,學(xué)識夠淵博了吧,最終還不是落得這般下場。”
對于古林盛自己來說,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對他爸說了這么多的大道理,這可是他第一次敢如此和父親對懟。
但當他說完之后,他的心才怦怦的跳個不停。
古潤德明知他說的是些歪理說,但他自己又講不出道理來說服他,最終說:“既然你有這么多的大道理不愿讀書了,也罷,我勸不了你了,但是外出打工你就別想了,家里都有大把的活等著你去做,無需去幫別人做?!?p> 古林盛說:“我不想總是呆在大山里,我要出外去闖蕩,何況家里的活也有人手做了,不決我一個?!?p> “既然你不想呆在大山里,那就去讀書,那才是離開大山的正確途徑?!?p> “讀書出來還不是一樣要找工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90年代了,出路并非一定就要靠讀書,我有很多同學(xué)都在外面,就是靠打工賺了很多錢,比我們家里的收入還要多?!?p> 古潤德見他越發(fā)的不聽話,便罵說:“我不管人家怎樣怎樣的賺錢?我叫你去讀書,你偏偏不去!叫你不要去打工,你偏要去,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對?我就是不準你去?!?p> 古林盛急得哭著說:”我就是要去,我就是要去,借錢也要去?!?p> 德嫂莫美蓮疼愛兒子,上前勸說:“我們家又不欠勞動力,就讓他出去出去闖闖吧!吃了虧后他自然就會回來?!?p> 古潤德罵說:“你懂什么?就是你把它寵壞了,既然不想讀書了,家里也有他要干的活?!绷R完就走開了。
當晚,古林盛故意不吃晚飯,偷偷的約了來弟,古潤文,黃妹三人出去聊天說事。
為了不讓家里人知道他們在哪!他們跑到高山田的坑口處,那里離家雖然不是很遠,但大山卻把整個里屋都阻隔開了。
坑口處有一棵高大的老山楂樹,山楂樹下有一塊扁平的大石,大石下方是兩條小河的匯聚點,兩條小河分別是忘憂溪流和高山田坑的溪流。
他們撬了些木薯、紅薯和芋頭回來,然后在大石上燒起了篝火。待柴火燒完只剩下灰燼和發(fā)著火焰的紅炭時,就把木薯、紅薯、芋頭都埋在灰燼下面。
由于是六月的天氣,忙完了活的他們就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好在夜里還有陣陣的涼風吹拂,又是在這棵蔥蔥郁郁蒼翠茂盛的山楂樹下以及兩條小河的相匯處,不一會便覺清爽自然了。
古潤文看到前方被月光鋪灑的田野和山坡,不禁動情地說:
“今晚的月光特別的亮??!好美!美得讓人陶醉,應(yīng)該是初十五了吧?”
來弟說:“才不是十五呢?是初十四?!?p> 黃妹說:“月光美還不如今晚的夜風涼!”
古潤文笑著責怪說:“你呀!就和來弟一個鳥樣,太現(xiàn)實了,沒一點浪漫情懷,真無趣味?!?p> 黃妹不服氣的睜著她的圓眼睛爭辯說:“如果不是今晚的涼風?你還能如此這般安靜自然的坐在這里賞你的月光?還有,這棵山楂樹開花時夠美了吧?站在這里賞花的卻沒幾個人,但是特意到這里摘果的人倒是很多,你且說說是什么道理來的?浪_漫_的_人!”
來弟見黃妹如此奚落古潤文,心里樂得開了花似的說:“對對對,一直以來都是看花的人少摘果的人多。”
古林盛卻愁眉不展地說:“既然大家都不去讀書了,你們也不為以后的出路著急?反而還有心情在這說這些無聊的話?”
古潤文正不知怎么答辯黃妹,見古林盛如此說,忙插話說:“剛才聽你說你爸不讓你出外打工,那你有什么打算了?”
古林盛說:“還能怎么辦?我就是想辦法借錢做路費也要去打工,九十年代是打工的年代,我們的出路,就在打工這條路上了。我爸這輩的人都是老古董老頑固,思想就是不開化,總是想著耕田種地?!?p> 古潤文說:“我家的哥就從不理我,干什么都由你,但若問到錢——免談!”
黃妹說:“你就自由自在的,多好啊!我家就是管得嚴,只要出了家門口,也要問這問那的,一點也不自在。就在剛才出門的時候,我媽還問我去哪里呢!煩死了!”
古林盛說:“你不是也考上了高中嗎?你怎么也不想去讀書?”
黃妹說:“我媽是想讓我去讀,但是我爸卻不讓,說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能上完初中就很不錯了,況且還有兩個哥還在讀高中,家里也沒那么多錢供我讀書,唉!供不供我讀書也無所謂了,反正我也不怎么想讀,也想像你那樣出去打工,可是爸媽又不同意,說外面復(fù)雜,怕我被拐了,不放心?!?p> 古潤文逗說:“你呀!還是在家里做你的野丫頭算了!那倒也自由自在?!?p> 黃妹斥他說:“你才野丫頭呢!不對不對,是…是野…野男子!我…懶得理你了?!?p> 來弟說:“黃妹,那是你的家人是關(guān)心你呀!至于我家嘛!我想干什么家人應(yīng)該不會反對,就算反對,我相信我也能說服他們。就說如今要去打工,如果有工作的話我是可以去的,只是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跟著你們?nèi)???p> 古林盛聽了說:“這次的工作是我初二的同學(xué)介紹的,他初二只讀上學(xué)期就出去打工了,現(xiàn)在聽他說廠里只招收兩人,我又早和潤文說了,不好意思??!等廠招工時我再叫你們出來吧!”
來弟說理解。
古潤文卻問黃妹:“丫頭,你家人不讓你讀書,又不讓你出外去打工,那你又有什么打算?”
黃妹說:“唉!你說我能咋辦?書不能讀,也去不了打工,過一天算一天唄!等時機成熟了,我也出去打工?!?p> 古林盛說:“我爸也不準,我可不管,我要去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如果我現(xiàn)在有路費,明天我就走?!?p> 黃妹接說:“打工有誰不想去啊?特別是像我們這些大山里的人,都想出外面的大世界闖闖,見識見識大都市的繁華昌盛??墒牵∥摇遗挛野职?!我媽雖啰嗦,但我不怕?!?p> 古潤文突然想起了一句不知從哪里看到的詩歌來,便笑著說:“黃(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p> 黃妹一聽,氣得就是一拳打到古潤文的右側(cè)手臂上。痛得古潤文用手摸著手臂說:“好痛??!要不要那樣用力呀?”
黃妹氣說:“你若再拿我作笑,還有更厲害的?!闭f著揮起拳頭又要打的樣子。
古潤文還是逗樂說:“難道你沒聽說過‘打是親,罵是愛’嗎?”
剛說到這里,便知自己說錯了話,想改也改不及了。而此時黃妹密集的拳頭已經(jīng)打在他的身上,但明顯的沒那么用力了。
古林盛見了就說:“你們倆個呀,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子,吵吵鬧鬧的就沒正經(jīng)過。”
黃妹瞪著古潤文說:“你看看他!從小到大就知道欺負我,你和來弟就從不這樣對我的。”
來弟聽了,說:“我們都是在一起一塊長大的,又怎么會欺負你呢?”
來弟嘴如是說,心里是恨不得黃妹也這樣和他廝鬧,只是黃妹卻從不與他戲弄,甚至說起話來也是客客氣氣認認真真的。
古林盛問古潤文說:“你的路費準備好了嗎?我一旦有了路費就馬上走的,那份工作可不是在等著咱們的,遲了恐怕就沒了?!?p> 古潤文說:“錢我已問來哥借了,問他借時他還說‘我的錢是等著做生意的,現(xiàn)在最多也只能借100元,當你打工發(fā)工資了就得立即還給我’的話?!?p> 林盛說:“我都不知道問誰借去了?再有你那100元是不夠的,只少要再想辦法借多百元。雖說是管吃管住,但聽我同學(xué)說要壓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說要干兩個月后才發(fā)工資,你100元怎么夠兩個月用?何況還得買車票和生活用品。”
古潤文說:“話是如此,但像我們這樣的人借錢談何容易?問那些有錢的大人,他們又信不過我們,我是想不到問誰借錢給我了,家里更是問也不用問的。我看得出,我嫂子是恨不得我去不的,好在家?guī)兔︿z地挖田呢?”
林盛說:“既然這樣那就只能省點用了,我也是只有想辦法讓我爸開竅了?!?p> 就這樣,他們邊吃著邊聊天中,時間已不知不覺的到了深夜,此時的月亮更是明亮,夜風更是涼爽,山洼更顯空寂。這時候的木薯、芋頭都已吃完吃夠。紅薯倒是剩下不少,黑不溜秋的躺在火堆傍邊無人問津。
來弟此時已有倦意,但又不好意思提出要回去,只有耐著性子等著。直到零晨2點多,他再忍不住了說要回去睡覺了,大家也才動身離開。
當他們準備走到和古潤文分道回家的岔路口時,黃妹偷偷的拉著古潤文來到最后面,然后把50元錢塞進古潤文的口袋,悄悄的說:“這是我日常攢下來的零花錢,就這么點,省著點用,當你到了那里可要給我寫信,還有得給我找工作。”
說完也不等古潤文開口說話就快步的趕上他們。
第二天,古林盛像平常一樣早早就睡醒,但他還是一直躺在床上故意不起床。8點過后,媽媽就敲門叫吃早餐。古林盛橫下心來就是說不準去打工就是餓死了也不吃。母親在門外哭著哀求了好一會便離開了。
接說二姐、三姐也來敲門,古林盛還是鐵了心的說那句話。
最后就連大嫂子陳翠蘭也來敲門,古林盛就是重復(fù)著那句話。
到了中午,莫美蓮再也忍不住了,哭哭啼啼的在古潤德面前哭訴:“我的兒呀!你們命苦??!生在這樣的家庭里,不是被氣走就是被餓死!你大哥到現(xiàn)在還音信全無生死未卜,你現(xiàn)在又不吃不喝,你們命苦呀!………?!?p> 她邊哭邊說,樣子極之凄涼悲傷。在旁的三姐兒早早就過去摟著她媽跟著哭起來。陳翠蘭忍不住也淚如雨下。
古潤德被她們這樣一鬧,心煩意亂,也不知道怎么辦?就走到大桂樹底下找他爸去。
古雨志一如既往的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著他那條通體烏黑油滑的茶樹拐杖。拐杖彎曲的一端,如同他彎曲的腰身,幫扶著這個逐漸衰弱的身軀。
他那條形影不離的老黃狗,也像他那樣桀傲不恭地端坐在他身旁,卻便是古潤德來了,仍然是一動不動。
“爸!”古潤德問。
古雨志不理不睬。
“爸!”又問。
古雨志仍然置之不理。
“爸!”再問。
“你心里也會有爸?”
“爸!你怎么會這樣說?我可是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啊!’難道說我的孫子就不是‘一直都在’了?”
“兒子愚蠢,不明爸說的道理呀?”
“做丈夫的,不體諒妻子?做妻子的,不理解丈夫?這樣的夫妻能融洽嗎?”
“哦…………!”
“孝子之養(yǎng)也,樂其心,不違其志;同樣,作為父母,也理應(yīng)懂得兒女其心之所向?!?p> “噢…………!”
“找準癥結(jié),才能對癥下藥。時代在變,人也跟著在變。大勢所趨,誰能左右得了?你就放開心扉,任由他們鬧去吧?!?p> “哦!爸!我明白了!謝謝爸的教導(dǎo)!”
第二天,古林盛和古潤文背著行囊從村尾一路走到村口,路上遇到的、李鋪里走出來的、屋里跑出來的村民都驚奇地張望;畢竟是山溝溝里的人頭一次進城——新鮮!
不同年齡的村民有著不同的看法:年輕人羨慕不已!中年人驚奇不已!老年人嘆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