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乍然識得難過憂愁的滋味,從人與自然,人與人單純天真無拘無束的美妙狀態(tài),漸漸地走過來見識到它的負面,不是林瀟瀟從小就敏感,而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許多新的事物在眼前慢慢地打開,見到負面的事物是一種必然,因為它們早就存在。
不久,三爺家的小慧有流言傳她大白天和一少年就倆人躲在灌木叢里。這下子,林瀟瀟住的院子出了名,一下子失去了往常的熱鬧。小孩子都被管束在家里,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意出去瘋玩。
可能也是受小慧的事情的影響,媽媽動不動就趁著星期天把整天打溜秋的林瀟瀟送往二十里路外的姥姥家。
林瀟瀟喜歡去姥姥家,作為普通人家的小孩子的她難得有離家出遠門的機會。對車站、對售票員、檢票員、司機都有一種敬畏的心情,覺得這些工作人員都與眾不同。
從家到車站二三里路對她來說就是夠遠的,到窗口打票,到候車廳和熙熙攘攘的提鑼背鼓的各色人一起排隊等車,在她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拿著票等著檢,心里有一種期待。也有一種莫名的緊張;檢過票,過安檢口,仿佛進入了一個新世界,慌慌忙忙地找汽車,生怕上錯了車;汽車門檻高,媽媽先上車,再把她拉上車;坐車是稀罕事,漫漫的旅途,體會離開家去遙遠地方的心境,有鳥兒一樣的自由和興奮。
試圖在車窗外看到有識別路徑的標志。城外風景和城里異樣,一路上路兩邊都是長著蒲葦、荷葉、蘆柴等的溝渠,溝渠后是大片大片碧綠的田野。這些原生態(tài)風景,林瀟瀟怎么都看不夠。車開出城不久,會路過—個果園,再開些時間,又路過一個石板橋,接下來是—個高高拱起的橋,過橋百米左右到一路口下車,路邊有一個茶棚,茶棚里有三兩人坐坐歇歇喝著茶水。賣茶水的人認識林瀟瀟的媽媽,和她娘倆打招呼,她們很少坐茶棚喝茶,因為剛坐車坐得腿發(fā)木,不想再坐,更想走走。
她們從茶棚邊上走進田野里一條一直向南的小路,穿過這片田野和盡頭的一戶農(nóng)舍后,來到高高的河堆上,一條波光鱗鱗寬廣清清的大河橫臥眼前,這條河叫柴米河,和林瀟瀟家門口那條河是相通的,但這里的河和城里的河比是粗獷潑辣的,河深且寬,河水也澄澈得多,清爽的風挾著水汽迎面撲來,心曠神怡。
對岸的渡船見有人站在河邊等著過河,連著船的鐵環(huán)被船工用手推移在穿越河面的鐵索上發(fā)出"嗤啦嗤啦"的響聲,于是,船就向這邊緩緩地飄蕩過來。那時候,船是屬于某個生產(chǎn)隊的,坐船不要錢。這坐船也是去姥姥家的路途上一個讓林瀟瀟激動的環(huán)節(jié)。她喜歡坐船又害怕坐船,喜歡在煙波浩浩的水面上徐行,害怕小船搖搖晃晃不穩(wěn),每次,她都老老實實地蹲下來,不敢隨意亂動。
上岸穿過一片小樹林,呈現(xiàn)出廣闊的綠油油的莊稼地,十幾戶農(nóng)家院一字排開座落在前方翠綠的原野中間,林瀟瀟到這就像到了姥姥的家里一樣心里感到親切。這里和家里是截然不同的生活氣息,寧謐中隱藏著勃勃的生機,樹林邊拴著“咩咩”叫的羊,田里有戴著斗笠默默干活的人,走近小村子,首先聽見雞鴨鵝的咕咕嘎嘎嘈雜聲,走到門口是院前豬圈里豬的“呼嚕呼?!甭?,走進院內(nèi)是鄉(xiāng)鄰聚一起邊做針線活邊拉家常的哈哈笑聲。
這里的一切和家里比又是另外一番新氣象,林瀟瀟很快喜歡上了這里。
姥姥個子中等,是農(nóng)村里常見的那種普通的有年人。姥姥從十幾年前開始守寡,一直到老。在林瀟瀟的記憶里,從沒看見姥姥上過街,出過遠門,最多在家前屋后走走。在林瀟瀟的印象里姥姥比媽媽還和藹可親,每次到姥姥家,林瀟瀟都感受到一種貴賓級的禮遇。一到那,姥姥首先會煮雞蛋給她吃,再就是炒糖黃豆給她當零食,吃飯時還會有一道姥姥最拿手的好菜——糖蒸肉。
在姥姥家里住,姥姥會引著她去串門,向各家介紹來自縣城里的像洋娃娃似的小外孫女,穿著漂亮的花裙子,明亮的眼睛,滿頭自來卷、圈圈的柔軟黑發(fā)。林瀟瀟覺得農(nóng)村人和慢條斯理的城里人不一樣,太熱情,太健談,嗓門又大,笑起來“嘎嘎”的。相比起來,城里鄰居的大人看到她比較冷漠。
除了串門,姥姥還會領(lǐng)著她家前屋后地參觀各種果樹,像在看一個個寶藏樣自豪,告訴她這棵是什么果樹,多會結(jié)果……林瀟瀟常遺憾自己來的不是果成熟的時候?;爻且院螅€在惦念著各種果樹,也會在小伙伴面前炫耀。
姥姥雖然和兩個舅舅住一個院子,吃飯卻是分開的,等于是三家,各過各的,姥姥飼養(yǎng)些雞鴨鵝,在門口整理個小菜園,兩個舅舅平均攤供給她些糧食,一個月一兩次魚肉。林瀟瀟來一次至少過個十天半月的,閑時姥姥講故事給她聽,或者領(lǐng)著她弄弄菜園子。弄飯時和姥姥一起擇菜,擇好了,姥姥炒菜,她燒鍋,日子過得倒也其樂融融。
一次,在姥姥住的屋后墻根,林瀟瀟發(fā)現(xiàn)一條吞噬了一個小動物的蛇,細長的蛇身鼓起一個大大的包,是那么地丑陋和恐怖,林瀟瀟嚇得哇哇大哭,附近干活的幾個農(nóng)人及時跑過來,有的使撬,有的使鋤……亂棍齊下……
那天晚上,林瀟瀟住姥姥的屋里心里忐忑不安,夜里開始做惡夢,第二天就鬧著要回家,從那以后,沒有人的小樹林,深深的茅草叢,她一人再也不敢去。
一次林瀟瀟從姥姥那回到家里,屋內(nèi)院里都空蕩蕩的,一種從未體驗的比安靜還安靜的沉寂,突兀闖入她的心里,她把行李送到臥室里,一個人在微暗的臥室里多呆一會,那種沉寂更使她恐慌,放下東西就趕緊出來,到寬敞的亮堂堂的院子,似乎院里也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詭秘氣息,她走到三爺家,只有小慧一個人在家。
林瀟瀟問:“家里人都到哪去了?”
“都到陳二奶家去了?!?p> “去干什么?”
“陳二奶的老婆婆上天死了,走,我?guī)氵^去看看。”小慧的語氣里頗有些迫不及待的找人陪著看熱鬧的心理。
林瀟瀟跟著小慧出院門向西又向南曲曲拐拐地走過近十戶人家的院落,看到陳二奶家土坯剁成的外門墻兩邊圍著一群男女老少,還有人從門口進進出出,林瀟瀟和小慧,也側(cè)身擠進院內(nèi),青磚灰瓦的西屋里坐著一些不認識的人,南屋里傳出陳二奶高的有點嚇人的念念有詞的拖著長音的嚎喪:“媽吔,你怎就這樣扔下我走得咧,媽媽吔……”緊接著下面就是嚎哭,嚎哭過后又是:“媽吔……”真讓人不忍心聽下去。
林瀟瀟第一次親臨這樣的場面,聽到陳二奶的哀號,也不禁悲從中來,喉頭發(fā)緊,好奇心驅(qū)使她走到南屋門口向里打量。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空蕩蕩的地坪中間鋪著的一張?zhí)J席上躺著的一具蓋著白被單的尸體,它臉上蒙著蛋黃色粗糙的草紙,腳上穿著三歲小孩才穿的那么大的紅艷艷的錦緞繡花鞋,(林瀟瀟看到這奇特的小小尖尖角的艷得刺眼的繡花鞋不由得心生恐怖,以后只要聽說哪里草堆里扔著一只繡花鞋,或者哪里水面上飄著一只繡花鞋,她就膽戰(zhàn)心驚恐怖的要命,寧愿多繞著道走,也不敢打那經(jīng)過。)它頭頂前地上放一燒紙盆,陳二爺跪火盆旁不時把草紙投入熊熊燃著的火堆上,不知從哪刮來的小小旋風把火苗呼呼地掀起,使火盆四周,上方,亂舞著大大小小黑色的死亡的蝴蝶。
陳二奶跪在它旁邊,一邊干嚎著,一邊給它打著蒲扇,只有東西壞了腐了才招引來的那種微小的黑色的蟲子飛繞在蒲扇風的邊緣,這蟲似是死亡的靈的瑣屑。
太陽被烏云吞沒,陰沉沉的天空里,濛濛的,是霧?哦,這是那黑色的煙塵,黑色蝴蝶的碎末,它鉆進了林瀟瀟的頭發(fā)里,衣袖里,鼻腔里,嘴巴里。她想屏住呼吸,快速逃離,到院外,路上,她才放開呼吸,卻還是有一種味道,追逐著她,那是腐的氣味,死亡的氣味。
不遠處,一群小孩在一家一棵大的桑棗樹下,吃著樹上的紫色的桑棗,桑棗的汁液染紫樹下的地面,染紫了孩子的手,嘴巴,林瀟瀟不由得大了一個寒噤,想以后再不吃這東西。
熟透的桑棗對孩子很有誘惑力,立才、二毛喊林瀟瀟過去吃,林瀟瀟拒絕過去。林瀟瀟覺得嘴里有黑的煙塵,連自己嘴里的唾液都咽不下去。其實那是她對死亡的厭惡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