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二十五分……
安遠鎖門下樓。
這棟樓只有五層,安遠住在二樓靠左手的一戶。也不知當時的設計人員到底怎么想的?這破樓竟然還被搞成了一梯兩戶的高檔住宅模樣??上蓱舻慕ㄖ娣e均不足五十平米,算上樓梯間的公用面積,一層也不過百十余平米大小。虧了只蓋了五層,要不然就這構型比例,妥妥的就是個大號墓碑。
他下樓,正好趕上樓下這戶兩口子出門。
先出門的是一個背身向外的女人,從安遠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去,這女人身材瘦小,五官柔和,面皮白凈,眼角掛著細密的皺紋,發(fā)量有些稀疏,在頭頂粗粗的挽了個髻子,露出略顯寬大的額頭。
她費力地拖出了一把輪椅。
輪椅上是個癱瘓的男人,他身子無力,軟踏踏地堆在了輪椅上,看不出身量高矮。
這兩口子的組合真是讓人看不出,能在昨晚折騰出了偌大動靜。安遠沉吟了一下,止住了打招呼的想法,站在樓梯上沒動,決定等這兩口子出了樓門,自己再下樓。
從一樓這家出戶到室外的地坪,還差著三步臺階,女人先是搬了一把折疊椅子下去,撐開椅子,然后回身,想先把輪椅上的男人,扶到椅子上。
“大姐,用幫忙嗎?”見女人瘦小力弱,做這個動作分外吃力,安遠一時沒忍住,還是出了聲。
那女人聽見安遠的聲音,大約想到了什么,神情滯了一下,猛的縮手,垂頭,眼角的余光掠過輪椅上癱瘓的男人。
男人嘴角留著涎水,擰著脖子,挑著眼角,以一個奇怪的角度,盯著身材高大的安遠。
他們聽出了安遠的聲音,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其實,話一出口,安遠就有點后悔,男人的目光讓他明白,這事就和他想的一樣。
安遠看得出男人目光中的含義。
那目光中帶著哀求,乞求這個高大的年輕人,不要說出關于昨晚情形的任何一個字眼。從安遠的角度看去,這個男人癱瘓的身子,似乎跪在了爛泥深處。
安遠的聲音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能從一個人的身上,感受他們最激烈的情緒。自從來了衛(wèi)港,一頭扎進喪葬行業(yè),接觸了生死之后更是這樣。
但他卻從沒有像這一次,在此刻,感知得如此清晰,那沉甸甸的哀求之色,帶著化不開的卑微與痛苦撲面而來,進入身體,讓人感同身受。
這個男人要求的尊嚴如此的渺小。
有人死得熱鬧,有人活著無聲,人間悲歡,總是相似。
他不說話,搶上一步,輕松地架起男人瘦弱的身體,那身體輕飄飄的不受力,像是要隨風而去,那衣物柔軟,漿洗得分外干凈,在安遠敏感的嗅覺中,只有陽光曬過的味道,離著這么近,竟然沒有聞到一點的異味。要知道這種癱瘓在床的病人身上沒有異味,是件多么難的事。
把男人放在椅子上,然后是鐵質的輪椅,又將男人輕輕地放回輪椅,幫他調整了一個輕松點的姿勢。在這個過程里,安遠始終埋著頭,他不用看,就能感知到,那個縮在墻角的女人,她低著頭,手指用力攪在一起,臉上皮肉糾結,似乎想禮貌地笑一下,卻怎么也控制不了面部的神經(jīng),扯出那個該死的笑容。
然后,男人的輪椅下面,流出了黃色的液體,一股尿騷味彌漫了整個樓道,他失禁了。
他太緊張了。安遠理解他,一個男人躺在床上,渾身不能動彈,他的妻子就在旁邊的房間里,與他人茍合,甚至由于聲音太大,與鄰居發(fā)生爭執(zhí),而這刻骨的恥辱感卻又在這個陌生鄰居面前暴露。
他知道安遠知道,卻不想安遠說他知道。
于是,緊張,于是失禁,于是微薄的尊嚴被丟進了深坑,又填上了爛泥。
安遠似乎沒有察覺到這股氣味,他又倒著重復了剛才的一番動作,推著輪椅將男人送回了他們家門口,語氣淡漠又理所當然地說道:“今兒個,天兒不好,就別讓大哥出門了……”
樓洞光線暗淡,樓外陽光明媚,春風中,遠遠的傳來人聲,樓里一片寂靜。
女人用力點頭,張嘴遲疑地想說點什么。她第一次抬起了頭,面色蒼白,眼睛卻黑漆漆的,好像有光。
這時,安遠已經(jīng)轉身走了出去。
…………
上午九點三十分……
“徐隊,剛剛戶籍科發(fā)來消息,他們再次仔細排查,還是沒有找到張德發(fā)的任何直系親屬,這個人自幼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沒有配偶子女……”
“等一下,”徐洪斌腳步一頓,止住小李的匯報,疑惑地問道,“根據(jù)張德發(fā)的同事反應,他不是有妻子嗎?還因為別人調戲他的妻子,屢次與人發(fā)生口角?……你知道,這極有可能是本案最大的突破口,能完美解釋張德發(fā)殺人的動機?!?p> 小李神色古怪,遲疑了一下,遞給徐洪斌一張照片,照片拍攝的是張德發(fā)的居所房間。房間擺設簡單,沒有一樣像樣的電器,唯一值點錢的還是一臺陳舊的老式顯像管電視,電視機支著兩個帶著銹跡的天線,天線指向一端,一個身穿繡花旗袍,身材窈窕的女人,垂首靠墻而立。
“徐隊你看,我們分析這可能就是傳說中,張德發(fā)的美艷老婆……一個硅膠娃娃,市面售價高達兩萬八千八的硅膠娃娃……”小李指了指照片中足以以假亂真的娃娃,對徐洪斌說道。
“這……這他娘的叫個什么事!”徐洪斌神色略顯激動,手指用力戳了戳照片上的人形,“就為了個娃娃,可能就交代了五條人命?”
小李誠懇地點了點頭,一臉同情。
徐洪斌張嘴,卻不知該說點什么,緊走兩步,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走廊盡端的接待室。
接待室里,一個公鴨嗓正在大聲說著什么,隔著房門,都能清晰地聽到他憤怒的聲音。
徐洪斌在門口止住腳步,同時示意小李安靜,兩人隔著房門,屏息凝神聽著里面的動靜。
“……我早就說過,這是個劃時代的項目,不要裁撤資金,不要裁撤資金,有人聽嗎?董事會都是一群豬,為什么把持資金審批的會是一群狗屁專家?他們懂嗎?居然,居然,呵呵,居然把我的錢挪去養(yǎng)豬,養(yǎng)豬?呵呵,他們想用豬肉來拯救世界嗎?……”
公鴨嗓氣急敗壞,說到后來居然被自己的話氣到發(fā)笑。
“孫博士,第一,我只是個小小的巡視員,并沒有能力影響董事會的決議,你對我抱怨,并不能改變事實。第二,基金會現(xiàn)在的重點項目,并不是養(yǎng)豬,這個項目的全稱叫做‘基因優(yōu)化與物聯(lián)網(wǎng)綜合科學養(yǎng)殖工程’,并且項目投入資金也不是你的錢。第三,據(jù)我所了解的資料,你的項目資金后續(xù)投入,將以億為單位,而至今你也沒有拿出一個,具有實際投入價值的成果,如果我是董事會成員,也不會貿(mào)然把海量資金,投入這個看不見前景的項目之中。
第四,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我,‘水晶蘭’資本董事局下屬二級巡視員,林若,今天出現(xiàn)在這里,是為了解決你的麻煩,是你,孫賢良博士,負責的實驗室,出現(xiàn)了死亡五人的重大安全事故……”
“還有嗎?”孫賢良語氣古怪。
“哦,對了,還有一點,這是個私人提醒,博士,你最好不要再大量飲酒,我覺得酒精已經(jīng)極大的損害了你的智力水平,你的語言組織能力甚至還不如肥皂劇里的怨婦?!倍壯惨晢T林若語氣淡淡的,雖是嘲諷,卻聽不出一點情緒波動。
但這種語氣更氣人,有木有?
公鴨嗓孫賢良被她激怒了,聲音愈發(fā)尖銳,像是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鴨子。
“哈?我的語言能力?你也配質疑我的語言能力?!你只不過是一個從精神病院里出來的怪物。怪物!你明白嗎?你的穩(wěn)定藥劑,都是我開發(fā)的!
那群白癡出了事情才想起我,嗯?……我告訴你,小心我把他們做的齷齪事情,都公之于眾,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份細胞樣本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歇斯底里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門外,以為要吃到大瓜的徐、李二人對望一眼,急忙擰動把手,推門而入。
一個不施粉黛的年輕姑娘,就站在門后,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兩人。
她外套和裙子是一身標準的OL制服,內(nèi)穿一件蕾絲領口的襯衣。一頭黑色長發(fā)挽起,用一支原木色鉛筆簪成了乖巧的丸子頭,顯露出的額頭光潔,脖頸修長。
“你好,徐洪斌隊長是吧?我是‘水晶蘭’全權代表,關于本案需要我們承擔的責任及義務,均由本人協(xié)調解決……”她側身,伸手向身側虛引——沙發(fā)上癱著一個滿身酒氣,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皺巴巴的衣服,亂糟糟的頭發(fā),臟兮兮的眼鏡,一臉油膩,大睜著一雙眼白多過眼仁的眼睛,神情木然中帶著驚恐。
“這位是實驗室負責人,孫賢良博士……嗯,請見諒,博士剛剛參加了一場酒宴,還沒有完全清醒……請問,您現(xiàn)在需要我們做什么?”
這姑娘從容,干練,優(yōu)雅,舉止無可挑剔……
可為什么孫賢良說她是一個神經(jīng)???
小李面露驚艷,徐洪斌心存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