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窺探
在回到客棧的一段路里，唐正都沒有再理會過唐立，后者在腦海中反復(fù)回憶那婦人同唐正交手的細節(jié)，不禁咽了口口水，剛剛那幾下，讓唐立明白了他和唐正之間的差距有多大，若是直面那婦人，唐立怕是還來不及拔劍，眼珠子就得先給挖了出來。
馬兒嘚嘚，唐立仍是不住地回憶那婦人的招數(shù)，越來越覺得破綻難尋，不知不覺間，他就將婦人劃入已知武功最高的那一類人中，心里隱隱感覺是不安。
兩人回到客棧后牽馬入廄，唐正向店家討要了一些吃食和紙筆，到了房間時，他看見唐立癡癡惘惘的模樣，喚他道：“別愣著了，過來替我研墨。”
唐立仍是木然地起身，舀了些水，輕力按住那塊劣質(zhì)墨條研磨起來。
看這個模樣，唐正是要修書一封。唐立站在唐正身旁，也不關(guān)心他寫的什么、寫給何人。
唐正見唐立在邊上，道：“明日一早我先教你幾招護身的劍法，你練熟了，也省得我每次都要分心照應(yīng)著你?！?p> 一聽見唐正說要傳他劍法，唐立登時就有了精神，聲音高了幾度：“當(dāng)真？”興奮勁頭還不過半刻，他又想起那婦人的武功來，又消沉了幾分：“那我得練到何時才能像你這樣的呀。”話語間，唐立不經(jīng)意地承認了自己比起唐正來還有不小的差距。
其時唐正低頭寫著字，并不留意他講的什么，只隨口敷衍唐立：“練到下輩子吧。”
兩人間又是無話，只有唐正蘸墨落筆聲。
是夜，唐立睡不著覺，聽見唐正那頭傳來的呼吸聲輕緩而勻長，他不知道習(xí)武之人睡覺時也會潛自運功、調(diào)息經(jīng)脈，如此一夜過去，武功又能更深一層。
唐正承唐瀧真?zhèn)鳎找惯\轉(zhuǎn)的自然是一門上乘的內(nèi)功。
先前唐渲亦教過唐立運功的一些法門，可惜其時唐立運功行滯，只得作罷，而唐渲也沒有著意要替唐立打通經(jīng)脈，只說唐立日后自然能通。
現(xiàn)在唐立雖然自己能調(diào)運功力，卻把唐渲、唐正所教之法忘得精光。
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滿腹心事的唐立，躺在床上只像煎餅般翻來翻去，一會兒不是因為熱而一腳踢開被子，就是忽然從迷迷糊糊之境中清醒過來，兩眼發(fā)直地看著帳頂發(fā)愣。
挨到了清晨，兩人起床洗漱，這時困意才籠住了唐立——吃早飯時他不顧在唐正面前失禮，可勁地打著哈欠。
吃完早飯后，兩人再度策馬出城，到一處土崗子所在，唐正應(yīng)諾指點唐立三兩式劍法。
“今日教你使劍護身，我且問你：若是我如此一劍刺來，你作何應(yīng)對？”
唐正長劍在手，劍尖直指唐立胸膛。
“我當(dāng)然是擋開來?！?p> 唐立順手一揮封劍，削向長劍，兩劍相擊，長劍就給蕩了開來，不再指向唐立胸前。
這一來回實在平常，唐正便又問道：“那我一劍是如此刺來，你又如何？”
長劍一收一遞，再次刺向唐立心間，后者仍是以封劍上挑相拒，卻不料唐正此次動用了些許功力和氣力，劍沉且猛，封劍反倒給蕩了出去。
唐立顧不得右手虎口一陣陣發(fā)麻，連連后退險些滑倒。
此時長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貞以诹颂屏⑿目谇啊?p> 唐正不改聲色地回劍身側(cè)：“這兩下有何分別？”
“你這次猛地用了力，我沒準備好，就沒擋住?！?p> 唐立見一抹寒光在唐正眼底流轉(zhuǎn)，心想不好。
瞬間，七八道劍影籠住了唐立，逼著他又連連后退，身形狼狽至極。
這些劍招不可能都是唐正全力施展得出的，必是虛中帶實、實中藏虛。想到此，唐立挺劍撥開一道劍影，不等他竊喜片刻，封劍隨即便挨上了實打?qū)嵉囊粍?，唐立”嘶”的一聲，封劍再度被震開，半脫離了唐立的手。
長劍劍尖再度懸近唐立的心口。
唐正用略帶責(zé)備的眼神看著唐立：“你沒有一定的把握，就敢隨意出劍么？”
“我實在沒把握呀，你出招這么快，都不給留個破綻?！?p> 唐立左手揉了揉右手虎口，那里既痛又麻。
唐正不言語，只將方才的招數(shù)在唐立面前緩緩使將出來，唐立緊緊盯著唐正的動作，若有所思。
看完了一遍，唐立抖擻精神：“你再來！”
唐正挽了個劍花，目光變得凌厲：“看好了！”
話音剛落，長劍又似暴雨般刺來，劍影再度籠住了唐立，唐立只覺腳底生汗、喉嚨發(fā)緊，仍是不住地往后退去，一時竟忘了調(diào)息運功。
原本唐正這一輪攻勢比起方才來，在猛烈程度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見唐立仍是連連后退，更是催急長劍驟刺。
初時唐立連唐正刺來的六七劍都看不清，后撤且握緊封劍時，反而能沉下心來，穩(wěn)住氣息，這恰逢唐正催急攻勢、劍影道道為實之際，唐立看明白后，不以封劍遠端與之相擊，而以封劍近劍鍔處擋住唐正長劍遠端。
唐立連連舉劍相擋，雖看似左支右絀，但畢竟只需運劍護住周身，動作幅度不大，更有利的一點是這使他能漸漸站穩(wěn)身形，甚至要欺身上前，反攻唐正。
唐正凌厲的目光稍放柔和，收住劍勢假意防守，誘得唐立舞劍刺來。
“著！”
唐正鼓足功力，手中長劍迎面一劈。
只聽“?！钡囊宦暎鈩氐酌摿颂屏⒌氖?，跌落至一旁的草間。
唐立不暇拾劍，急欲后撤時，漫天的劍影徹底裹住唐立。
劍影止息時，長劍劍尖已逼近唐立心口。
唐立正欲嘆息，唐正卻收劍道：“你很好，這回能定得住心神，咱們用劍之人動手時首先就不能慌亂，一亂這劍上的功夫就容易走錯，也不能露怯，即使劍尖已抵脖頸，也要盯緊了對手手底的動作，你便輸在了沉不住氣上。”
“是。”
唐立應(yīng)答后，將唐正說的這兩條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才走過去拾起劍來。
唐正按住長劍，又道：“方才試了你兩遍，我大概知道須先教你哪一式?！?p> 唐立見唐正端劍在手，知其要演示劍法，便后退了幾步。
唐正左手捏個劍訣，抖劍驟然而揮出，長劍劍勢雖不疾不徐，然而唐正腳下似踏著一個奇妙的身法，忽震忽離、忽兌忽坎，時而踏步中宮、時而問道乾坤，劍勢順著他的步伐將全身籠罩住，唐正腳下愈踏愈快，整個身影最后披上了月華般的外衣，又近乎是浸在月光里。
只是眨眼間，月華般的外衣褪盡，唐正輕叱一聲，手中長劍己驟射而出。
唐立循跡看去，劍指方向竟是不知何時已至的黑衣蒙面少年，后者拔劍擋下，身形卻錚錚錚地后退了三步。
唐正擋在唐立身前，向少年緩步走去：“背后窺人劍法，不是君子所為，白日蒙面，想來閣下是好人也極為有限?！?p> 見唐正空手而來，蒙面少年猶豫片刻，仍是端直了劍：“小兒戲耍，也稱是劍法么？”
來者聲音早已暴露出其不算大的年紀，又顯露出異常沙啞的特點。
很快，唐正離那少年的距離已比唐正和唐立間的距離還小。
唐正在觀察，看少年端著的劍式是否有破綻。聽少年細微的呼吸是否有抖動之意。
“何不報上姓名，再施展一下你家劍法，教我們開開眼？”
蒙面少年聞言，嗤笑一聲道：“去撿起你的劍再來和爺爺說話?！?p> 唐正只拾一根枝條，上下劈動幾下：“用劍傷你倒顯我倚大欺你，但不教訓(xùn)教訓(xùn)你，你是不會聽大人的話了的。”
幾句話講完，唐正身形已至少年劍前，枝條抽向少年持劍之手。
少年功夫并不如他嘴上講的高超，唯獨反應(yīng)卻不慢，就地滾了一圈、同唐正拉開距離，點點銀光刺出，又攔下后者追擊。
木枝到底無法與利器相擊。
唐正索性按住枝條并不貿(mào)然出招，幾步之間又踏上了先前給唐立展示的身法，他的身影登時朦朧起來。
蒙面少年咬住牙關(guān)不再后退，手中長劍舞成一片光團，仍是劍劍劈空，徒見唐正離自己愈發(fā)地近了。自己占住利器上的優(yōu)勢，連連出劍，也擋不住赤手空拳的唐正，少年一發(fā)狠勁，不再使劍朝四周斬去，而挾劍一展，六七道劍氣直撲唐正而去。
他倆身形既近，唐正再想左右騰挪的余地便小了，揮劍之際，他看見少年左手又多了幾枚利鏢，再看時，少年左手已打出三四枚鏢劍，似要封住他可能的退路。
電光火石間，唐正吸氣收腹，單足點地，側(cè)身險避他劍招時，右手暗使內(nèi)力，折斷木枝四五節(jié)，趁轉(zhuǎn)身時左手快速抄住，也像少年一般打出木枝，將飛鏢盡數(shù)擊落。
如此，唐正與少年間又隔出半丈的距離。
兩人落地站穩(wěn)，不再著急動手。
唐正心里連叫幾聲僥幸，幸好這少年暗器手法生疏，他才能在呼吸間化解危局，不過他嘴上倒不那么講：“朋友，你的劍法身法和偷襲人的手法也稀松尋常，還有什么招數(shù)也一齊使出來吧。”
“呵，方才你那一招兩式勝得了爺爺么？”
“奇怪，你來窺視我們，卻是要來討一頓打的么？著！”
不等蒙面少年反駁，唐正潛自運足功力，將捏在手里、多出來的一截枝條朝他打出。
少年不曾料想唐正也使出暗器傷人的一招，兩人相距又近，他再想急急俯首相避也來不及，那枝條連同挾帶的勁道刮傷少年左頰，擊落其面罩。
少年輕呼一聲，左手抓住黑布要重新裹住臉頰，又中途改道扯下了整個面罩，露出了少年算不得清秀的臉龐。
唐正打量了幾眼，心里疑惑，他實在是認不得這少年是江湖上哪門哪派的子弟，更不知少年為何以身試險，來找他們麻煩。
此時唐正雙手已空，少年便不懼他襲來，也不顧左臉那道既長又深的傷處還在淌血，咧嘴桀然一笑：“想不到唐正唐公端也要使這些下三濫的偷襲伎倆來傷人?！?p> 唐正笑道：“對付偷偷模模的下作之人，用什么招式都是正當(dāng)?shù)?。?p> 少年的臉一直紅著，血更是不易止：“夫人讓我轉(zhuǎn)告你們，有本事就把燈看緊了，丟了一盞兩盞可就派不上用場了。”
唐正失聲一笑，正欲應(yīng)時，少年腳下一點身形驟退，唐正調(diào)息運功，展開輕功追出幾里后，仍不見能多靠近幾分，心里又念著唐立，便停下步調(diào)，縱身原路折返，暗中想到：原來此人輕功才是真本事。
唐正很快見到了趕過來的唐立，又松了口氣。
方才唐立見了兩人以暗器相拼的驚險時刻，己是心跳不止，后來少年遁走、唐正去追，他猶豫了幾步，才拔起唐正長劍趕來。
唐正從唐立手中接過長劍，左手捏指彈劍，笑道：“那人說是奉夫人之命過來傳話，我看不像，他實在沒必要跟我過上幾招。哎，不過真是想不到，這么個好差事眼看著就變復(fù)雜了?！彼f到“好差事”時，眼睛在唐立身上掃了一遍。
唐立道：“你用不著這樣看我，族里真要有什么好差事，輪也輪不著我，剛才人家可能是來試探一下你的本領(lǐng)理，看看是不是真像傳說中的那樣?！?p> “哈哈，我還犯不著跟那小子動真格。”唐正收劍入鞘，大笑了幾聲。
之后，唐正似乎忘了這一節(jié)，將瀧月劍法中的身法一訣傳給了唐立，又領(lǐng)著后者踏了一遍方位。
朝夕之間，唐立只曉得大概。
太陽已往西沉，唐正兩人又匆匆上馬歸城。臨近落宿之處，唐正卻叫唐立先行回去吃飯休息，在唐立愕然時驅(qū)馬馳下岔道，似是奔應(yīng)家而去。
挨得人定時分，唐立才被唐正敲門聲從運功時拉回到客房處，他翻身落地，給唐正開了門，第一句便是問他干什么去了。
唐正解下腰間長劍，滾身上床斜靠著床鋪打了個哈欠：“送信接人去了，去，給倒杯水來。”
唐立眉毛一揚，唐正便床上站起：“算了，還是自個服侍自個吧。”
唐立比唐正更靠近茶桌，便迅速地倒了一杯水遞給唐正，這回就輪到后者揚眉毛了：“吶，唐立大公子給倒的茶，喝一口夠在族里吹一輩子牛的了。”他像是怕唐立奪回茶杯，接過便一飲而盡。
唐立也不理會唐正方才講的話，忙問他給誰送信、接的什么人。
唐正看著唐立充滿疑惑的眼神，也不再挪愉，道：“這次不比你們上次過的什么考驗，用不著什么都得自己做，我當(dāng)然是去信族里，讓他們安排在這附近的人搞點錢，幫我們送一下燈啰。”
唐立“哦”了一聲，又問：“那唐渲這都不過來幫忙呀？”
“唐渲大人自有要事在身。晚飯你吃過了嗎？那行，早點歇著吧?！?p> 唐正一轉(zhuǎn)話題，也不等唐立多問，便吹滅燭火，自行外出洗漱，做完之后便上床睡覺。
隨后一連數(shù)天，都是唐立跟著唐正于清晨時出城練劍，而唐正有時晚上帶唐立回城，有時練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帶著唐立回客棧，他總要叮囑數(shù)遍讓唐立不要亂走，自己倒一消失便好幾個時辰也不回來。
唐立原本是耐不住寂寞的，只是唐正教劍法時極為嚴格，唐立總要花費許久時間，方悟得一絲半點，如此，唐立就只能收斂心思、專心練劍。另外唐正所授心訣更是讓唐立感覺受用無窮，他借運功之機，日夜沖擊經(jīng)脈堵塞處，此后體內(nèi)功力流轉(zhuǎn)時，唐立便覺身體輕盈、靈臺清明，使劍時更易于發(fā)揮劍招應(yīng)有之威。
到了不知第幾日，唐立再隨唐正出城練劍時，看見遠處樹梢似伏有人影，驚喚唐正來看。
唐正也不望他所指方向，只淡淡地道：
“你不會是今日才發(fā)現(xiàn)一直有人跟著和旁窺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