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萬鬼道

　　“來了?！睖?cái)繉櫮绲卦诼狅L(fēng)頭上揉了一把，起身凈了手，走進(jìn)屋內(nèi)。

　　屋里的陳設(shè)簡(jiǎn)單又溫馨，記錄了師徒二人在這里居住了十余年的一點(diǎn)一滴。

　　溫舒端著盤子從堂前[1]走來，面色微沉：“決定了？什么時(shí)候走？”

　　“嗯，明日一早動(dòng)身，”溫?cái)坎粮墒?，神色疏離：“就當(dāng)還了她當(dāng)年救我的恩情?！?p>　　“算這么清楚?！睖厥嫣?，夾起一塊肉干放進(jìn)溫?cái)客肜?，忽然覺得這個(gè)“斂”字取得不好。

　　不如聽風(fēng)。

　　溫?cái)繘]接話。

　　二人吃了一會(huì)，溫舒忽然想起什么：“怪事，時(shí)屬隆冬，各國(guó)止戰(zhàn)，北淵為何忽生伐寧之計(jì)？”

　　“聽納略師傅說，是因?yàn)榈の鞯年憣④姴」省?p>　　“陸延之死了？”溫舒斂起眉峰，“什么時(shí)候的事？”

　　溫?cái)渴亲蛉障挛缭谘鼛ひ姷降募{略，納略說的時(shí)間是四日前，她粗略一算：“冬月二十三?！?p>　　“這消息傳得未免太快了?！睖厥嫦氩怀銎渲嘘P(guān)竅，但直覺不對(duì)：“不像偶然，倒像是早有預(yù)謀?！?p>　　溫?cái)客孜?，“您的意思是？?p>　　“丹西去不得！十二州諸侯已不可盡信！”溫舒將桌上的幾盤菜移開，將茶水倒在桌上，勾勒出大寧地圖的大概，“為師離開大寧已久，如今局勢(shì)如何我不知曉，你從薊北入境，先往不夜城打探消息?！?p>　　溫?cái)奎c(diǎn)頭記下，又聽溫舒接著說：“再去合陽(yáng)，向四方名將之首的韓定韓將軍求援，此人錚錚鐵骨，一片丹心，最為可信！大寧上下，若要論誰最不想看到西河淪陷，便是此人了！”

　　“我明白了?！睖?cái)堪底陨钗粴?，知曉此行必是困難重重，但溫舒的擔(dān)心是否過于多了，她說不清。

　　溫舒逃離大寧十余年，現(xiàn)在所知的還是十年前的局勢(shì)，但溫?cái)扛且粺o所知。

　　溫?cái)亢鋈挥X得，或許努爾娜親自去，勝算要多一些。

　　至少，大寧的情況，外有使臣傳回訊息，內(nèi)有大臣與她分析，她不至于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

　　努爾娜會(huì)為了家國(guó)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溫?cái)坎辉诤酢?p>　　西河什么也沒給過她，西河王次女的命自生來就被要了回去。

　　她誰也不為。

　　但溫?cái)恳欢ㄒ€，哪怕拼上性命。

　　她賭的是她溫?cái)康拿?，求的是她自己的自由?p>　　溫舒輕咳，將溫?cái)康乃季w拉了回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怪我?！?p>　　溫?cái)恳荒樢苫蟮乜聪驕厥婧Φ难垌?，卻聽他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明知你受了這么多苦，卻偏偏把你教成了這個(gè)模樣?！?p>　　“他們恨的人是西河王次女，不是溫?cái)??！睖財(cái)糠畔驴曜?，平靜地說道。

　　沒有人知道，十年前的雁斷山徹骨的冷，祭壇上被換下的孩子又一次死去。

　　再活過來時(shí)，她是溫?cái)俊?p>　　也只是溫?cái)俊?p>　　溫舒有些意外，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gè)古舊的盒子遞給她：“拿著，既然你是溫?cái)?，那么身為我的徒弟，就必要遭遇一些沒法避免的麻煩。”

　　溫?cái)拷舆^盒子，眼前的霧氣化開，視野逐漸清明起來。

　　溫舒輕輕拍著她的肩頭：“活下去?！?p>　　**

　　大寧，丹州北部。

　　“小姐，是懸崖——吁！”

　　東兒控住韁繩，那破敗得只剩底板的馬車竟一路滑至懸崖邊上，才堪堪停下。

　　馬車之上，陸予清一身素白早被血色浸透，憑著一桿銀槍竭力支撐著身軀。

　　滴答。

　　血水滴在幾近發(fā)硬的雪地上，發(fā)出不太尋常的悶響。

　　不遠(yuǎn)處飄來一抹極為耀眼的紅，身后烏壓壓地跟著十來個(gè)人。

　　為首的那個(gè)男生女相、長(zhǎng)相極美的男子，在江湖上有個(gè)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hào)，叫做羅剎觀音——巫馬劭。

　　傳說此人三分妖，七分野，一身紅衣，武功奇絕，不使兵刃，卻可于周遭環(huán)境隨意取材，飛花走葉，雨雪塵埃，皆能為之所用，殺人無形。

　　陸予清苦笑出聲，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跡，劍眉微蹙，蜜色的皮膚因著久病而顯出些許蒼白，她翻身跳下馬車，向東兒溫聲開口：“你怕不怕？”

　　東兒抄過碧弘刀站到她身邊，微笑著搖搖頭，沒有絲毫猶豫：“不怕?！?p>　　陸予清拉過她的手捏了捏，眼里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心酸。

　　“不好！”巫馬劭急步追上，卻還是晚了一步。

　　他抬起腿踩上車轱轆，身子微傾，往下探尋般瞧上兩眼，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腰間的令牌上敲擊，聽見底下人的動(dòng)靜，立馬抬手阻止：“不必追了?！?p>　　沈姣和錢媚姐妹二人聞令停下，面面相覷著，有些不放心。

　　“回去復(fù)命?！蔽遵R劭取下令牌，隨手往后一拋，臨走扔下一句：“還有，以后這種沒腦子的活兒，少來煩我。”

　　錢媚接住令牌，凝視著上面的“信”字，眉頭一蹙，心中思緒百轉(zhuǎn)，卻還是追上前，選擇觸巫馬劭的霉頭：“主上的意思，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巫馬劭捻著指腹，很是不悅，嘴角卻掛著笑：“你膽子不小?！?p>　　錢媚被他的氣場(chǎng)震懾住，不由退后兩步，見他腳邊的雪悄然化開又凝結(jié)成冰，已逐漸有了冰刀的雛形，最終卻散了去。

　　羅剎觀音笑，芳魂夢(mèng)里亡，當(dāng)今風(fēng)云榜上排名十四的高手，若非他們效忠于同一人，現(xiàn)在只怕已經(jīng)……

　　錢媚正想著，巫馬劭靠近兩步，俯身在她耳邊道：“是你主子，不是我主子，真把我惹惱了，我管你是誰?！?p>　　他的眼神充斥著危險(xiǎn)和掠奪，錢媚低下頭，不敢去看，只卑微回應(yīng)著：“是?！?p>　　巫馬劭目光一沉，余光掃到了開在崖邊的傲骨寒梅，他偏頭去看，心下更是莫名的煩躁。

　　他語(yǔ)氣不耐，唇角森然含笑，道：“要不你跳下去看看？這萬鬼道可不是活人該去的地方?！?p>　　東兒從地上爬起來，除了方才慌亂之中不慎撞到巖壁的右肩，其余部位并沒有傳來想象中的痛感。

　　她先是覺得奇怪，抬頭望去，只見陡峭的巖壁直沖云端，似乎沒有盡頭。

　　身旁，陸予清面色蒼白，額間泛著冷汗，眉心也因太過痛苦而皺成一團(tuán)，身子蜷縮著，已沒了意識(shí)。

　　“小姐，小姐！”東兒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見她毫無反應(yīng)，又伸手碰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觸電般收回手。

　　好燙！

　　東兒解開外裳裹在陸予清身上，來不及思慮著周圍的古怪，只想盡快些找一點(diǎn)可以生火的干樹枝，和能止血的草藥。

　　她剛走出兩步，便聽著積雪之下傳出一聲脆響，東兒背脊發(fā)涼，她用碧弘刀撬開積雪，竟從中滾出一個(gè)人頭來。

　　東兒只欲作嘔，片刻之后，又拿起碧弘刀刨了起來。

　　一具，兩具……

　　直至出了一身薄汗，可這里就像是個(gè)死人坑，怎么也挖不完，就這么會(huì)兒功夫，她就從積雪之下翻出了十七具干尸。

　　而這一場(chǎng)大雪，就像是一塊巨大的雪白的遮羞布，將這些陰暗與罪惡掩埋得干干凈凈。

　　“你這樣得挖到什么時(shí)候，不如我?guī)湍?？?p>　　“什么人？”東兒聞言，呼吸陡然變得急促。

　　她舉起碧弘刀，見著個(gè)穿戴繁復(fù)銀飾的黑袍少年，手上把玩著一只巨型黑蜘蛛，從巖石后邊轉(zhuǎn)了出來。

　　黑袍少年差不多十八九歲的樣子，眉眼間依依可見陰狠，卻尚有幾分稚嫩。

　　他一臉無辜地?cái)傞_手掌，人畜無害地盯著東兒的眼睛，道：“這話該我問你，姐姐?！?p>　　他的眼睛圓圓的，泛著淡淡的紫色光芒，卻很干凈，仿佛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沉醉在他所織就的美夢(mèng)之中。

　　東兒移開目光，卻聽少年稍顯魅惑的聲音如絲如縷，復(fù)又上前兩步，牽起一陣鈴聲清脆，他追問道：“你說，這世上真有能蠱惑人心的功法？”

　　此前他半副身子都藏在兩側(cè)高大巖石的陰影里，這會(huì)兒方全部顯現(xiàn)在東兒的視野之內(nèi)。

　　他長(zhǎng)得很是好看，不同于大寧大多數(shù)人的樣貌，睫毛纖長(zhǎng)，眼尾上挑，神秘又陰邪。

　　東兒本不能確定這里是什么地方，直至這個(gè)少年的出現(xiàn)，一個(gè)她不想承認(rèn)卻不得不承認(rèn)的答案涌上心間——萬鬼道。

　　一個(gè)盤踞在大寧西北境的巫毒組織，本出身西南五毒教，后因以活人飼養(yǎng)毒物，手段極其殘忍，被五毒教所驅(qū)逐，是武林公認(rèn)的魔教。

　　“你是萬鬼道少主，巫尋？”東兒握刀的手出了汗，試探著發(fā)問。

　　少年聽著前半句點(diǎn)了點(diǎn)頭，聽到后面句時(shí)，又搖了搖頭，自顧自地道：“對(duì)，也不對(duì)，巫尋是我哥哥，我叫巫言?！?p>　　巫言偏頭看了眼地上躺著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陸予清，注意到她身旁那桿銀槍很是不凡。

　　“你，”巫言指著東兒，接著朝著陸予清的方向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總算有了分正經(jīng)：“還有你身后那位姑娘，是什么人？從何而來？為何來此？”

　　“答與不答，有何分別？”

　　東兒眼神一冷，從翻出來的尸首上一一掃過，接著道：“多少有所耳聞，萬鬼道有進(jìn)無出，莫非，來這里的每個(gè)人，都要?jiǎng)谀銌柹弦煌?？可答了，就能活么？?p>　　巫言一愣，跟著往東兒目光掃過的地方瞥了一眼，滿不在意地說道：“試試看，說不定呢?！?p>　　“丹西，將軍府，意外?！睎|兒答得簡(jiǎn)明扼要。

　　巫言卻疑惑了：“意外？”

　　東兒沒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又添了點(diǎn)細(xì)節(jié)：“被人追殺，意外落入此地。”

　　“真是意外？”巫言見她似乎被這同一個(gè)問題問得十分煩躁，這才補(bǔ)充道：“西南西北群山無數(shù)，怎么就偏生意外到了我萬鬼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