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藏書皆在吾腹中
公元184年,七月初七。
中山郡盧奴縣,中山書院。
一群身著儒衫的書院學子,紛紛的在議論著什么。
“大伙快去看看吧,張家敗家子又在犯傻了?!?p> “那敗家子犯傻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有什么好看的?!?p> “這次不一樣,聽說他還跟蘇先生對上了。”
“蘇哲?是咱們郡學的禮經(jīng)博士蘇哲先生嗎?”
“然也,據(jù)說蘇先生還大發(fā)雷霆了。”
“額?蘇先生一向待人寬厚,學子們只要低頭認錯,他也多半就會不予計較的,那敗家子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道,不過想必定是極其失禮之事?!?p> “那咱們也過去看看吧。”
“好,一起去?!?p> 今日七月初七,七夕節(jié),是難得的休沐的日子,聽到這么有趣的事情,學子們?nèi)齼蓛山Y(jié)伴而行,朝著城門口方向走去。
街上的百姓,今天也不工作,而是在門外晾曬梅雨季節(jié)過后的打潮了的被褥。
看著學子們都往一個方向趕路,有些百姓也都好奇的跟了上去。
不一會兒,城門口外邊不遠處的「案發(fā)現(xiàn)場」,已經(jīng)聚集了好幾百人。
而整個現(xiàn)場最靚的仔,毫無疑問,自然是身為這場事件的肇事者,被學子們稱為「敗家子」的少年郎。
那少年名叫張慎,小字阿茍,今年十五歲。
是中山商人張世平的小兒子,也是整個中山郡出最名的敗家子。
甚至還有人直接稱他為「地主家的傻兒子」。
至于敗家子、地主家的傻子這些稱呼一開始是怎么來的,已經(jīng)沒人記得了。
大家只知道,張慎總喜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有時還創(chuàng)造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詞語。
按理說,這些只是輕微「癥狀」,應(yīng)該還不至于傳遍中山郡。
所以真正讓張慎聲名遠播的,還要歸功于張家請來的經(jīng)師先生們。
那些教授先生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教導張慎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個月。
而且給出的理由都出奇的一致:吾才疏學淺,無顏教授令郎。
那些講經(jīng)先生都是中山郡有名的儒生教授,個個都是滿腹經(jīng)綸,學富五車,居然對一個十五歲的孺子說沒東西可教了。
這說出去,誰信???
人們更愿意相信,一定是張慎過于愚鈍,再智慧的先生都教不會他,所以他們只能「委婉的」拒絕了這個重任。
于是中山郡人在教育孩子的時候都會說這么一句話:你再傻能比得過張家那傻子嗎?
另外,還有一件事成為了張慎「傻」的佐證。
起因是因為張慎經(jīng)常往書院的經(jīng)閣跑,一來二去的,與很多書院學子都有過愉快的交流。
有一次,一個學子很好奇,就跟在張慎身后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看書。
沒想到一看之下,果然原形畢露。
張慎那哪是看書啊,說是翻書還差不多。
于是中山書院就流傳出了一句話,叫做:
張慎翻書,不學無術(shù)。
當然,如果張慎僅僅是一個學習不好的「傻子」,那他的名聲也不至于這么經(jīng)久不衰。
可偏偏張慎還是個出了名的敗家子。
比如說,別人請書童,一般請一兩個就夠了。
但張慎說:不!一兩個書童怎么能配得上我土豪的身份!
一人秉筆,一人研墨,一人捧卷,還要有為我誦書、與我對弈……怎么著也得十幾個書童吧!
此外,張慎最喜歡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尤其是木器、鐵器之類的。
這下讓中山郡的木工、鐵匠們就可高興壞了,只要他們做出來的「玩具」,能被敗家……
哦不,是被張少爺看中,那張少爺可從來都是不吝賞賜的。
于是不學無術(shù)、玩物喪志這兩條評價,就銘刻在了張慎的恥辱柱上。
成為中山郡人不可磨滅的記憶。
但是,今天過后,張慎的恥辱柱上,肯定還會多出這樣一條評價——「不修禮儀」。
不修禮儀就是沒禮貌的意思,沒禮貌在漢朝可以說是除了「不孝」以外,最嚴厲的指控了。
而且張慎此時的行為,或許已經(jīng)大大超越了「沒禮貌」的范疇。
甚至若漢朝有《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的話,都可以治他一個「在公眾場合行為不檢」的罪名。
只見張慎此時正敞開衣襟,橫躺在城門外的六尺車道上,悠閑的曬著太陽。
周圍的人正對著他指指點點。
大多數(shù)聲音都是在指責張慎行為不檢點,不要臉等等。
還有一些好奇的小姑娘,看了張慎一眼后,紛紛捂著眼睛哭著跑開,大聲啐道:“嗚嗚,我要嫁不出去了,那該死的敗家子!”
然而張慎對這一切都充耳不聞。
任由明媚的陽光,照耀在那已經(jīng)微微有一塊腹肌雛形的肚子上。
離張慎不遠處,站著一個四五十歲年紀左右,胡子微白的儒士,那正是中山書院教授禮經(jīng)的博士蘇哲。
蘇哲此時的胸口起伏不定,似乎是在努力地壓制著自己的怒氣。
他的氣息喘的很不均勻,一副想大口喘氣,但又顧及禮儀形象不敢用力的樣子,甚為滑稽。
旁邊一個頗為俊俏,看上去十七八歲左右的青衣少年,撐了把油紙傘走了過來。
這青衣少年名叫蘇謹,是蘇哲的子侄。
眼見此時烈日當空,蘇哲又上了些年紀,便想撐著傘過來蘇哲遮陰。
卻被蘇哲輕輕的擺手拒絕了。
這執(zhí)拗的老頭子,大有一種休息片刻后,再去跟張慎理論一番的架勢。
蘇謹見自家叔翁被張慎氣得不輕,義憤填膺怒斥道:“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不著衣物,真是不知羞恥!”
“熟歸熟,亂說話我一樣會告你誹謗的?!睆埳饕桓睉醒笱蟮臉幼诱f道。
“你——呸,無恥,我何時與你相熟!”
蘇謹啐了一口,然后別過頭,一副羞惱的樣子。
在場的學子們都轟然大笑,張慎這種「不說雅言」、「胡言亂語」的說話風格,他們都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張慎甚至都沒搭蘇謹?shù)脑?,而是把衣角撩起來扇了扇風,然后一臉「關(guān)愛兒童」的表情看著他。
意思很明顯:我這不是穿著衣服嗎,只不過沒穿好而已。
蘇謹斜斜的瞥了張慎一眼,用一種很嫌棄的語氣說道:“你這袒胸露腹的,穿與不穿有何分別!”
“那兄臺你的意思是「白馬非馬」啰?”張慎笑吟吟的說道。
“白馬是馬,還是非馬,與你是否穿衣有何相干?”蘇謹愣了半天都沒想明白,皺著眉頭說道。
“那我穿不穿衣服,又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張慎心想,連「白馬非馬」的典故都不知道,還敢來與我對擂。
“謹兒回來吧!”蘇哲無奈的搖搖頭,對著蘇謹說道。
“叔翁,讓侄兒替你罵死他!”蘇謹漲紅了臉,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
蘇哲自覺臉上無光,對蘇謹小聲地訓斥道:“你連人家說的典故出處都不知道,還在這丟人現(xiàn)眼做什么?
回家去,罰你抄《公孫龍子》三遍?!?p> “???什么龍子?”蘇謹一臉茫然的問道。
噗呲——
張慎差點笑出聲來,沒想到這小白臉長這么俊了,居然是個草包。
不過張慎也不奇怪,畢竟在這個獨尊儒術(shù)的年代,儒家弟子能把儒家經(jīng)典讀完已經(jīng)不錯了。
像《公孫龍子》之類的「雜書」,估計他們大多數(shù)人甚至都沒聽過。
雖然張慎今天就是為了搏出名,才故意表現(xiàn)得那么無禮,但看著一臉懵圈的蘇謹,張慎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算了,省得別人說我欺負小白臉。
于是張慎耐心的解釋道:
“小白……不,這位兄臺,這「白馬非馬」就是出自《公孫龍子》。
講的是公孫龍的著名詭論:白馬不等于所有顏色的馬,而馬等于所有顏色的馬,所以公孫龍才說白馬非馬,懂了嗎?”
啥?這么復雜?
蘇謹聽完不但沒明白,反而更懵圈了。
此時蘇哲臉上臊得通紅,可自家子侄書沒讀好,又能怪得了誰?
于是只能再次呵斥道:“謹兒夠了,趕緊回家!”
“哦”蘇謹一臉委屈巴巴的答應(yīng)了一聲,便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離開了。
離開時向張慎掃了一個像刀子般的眼神。
如果眼神能殺人,張慎相信此時他已經(jīng)被亂刀砍死了。
這時,蘇哲已經(jīng)不敢小覷張慎了。
從剛剛的試探上來看,這家伙絕對是在扮豬吃虎。
但在他心中「禮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讓這孺子改邪歸正!
于是蘇哲一臉嚴肅的說道:“張慎你亦是讀過圣賢書之人,可知《左傳》有云: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而今汝衣不蔽體,如此羞辱服章,與那蠻夷禽獸何異!”
蘇哲說的話,中氣十足,擲地有聲,他身后一眾學子,聽得熱血沸騰,紛紛叫好。
更有甚者直接高聲道:“蘇先生說得好,他簡直不配當華夏子民!”
華夷之辨的宗旨植根于《春秋》以及《儀禮》等儒家經(jīng)典之中,但說白了這就是知識產(chǎn)權(quán)和解釋權(quán)的雙重壟斷,誰不符合儒家的標準,誰就是「夷」。
張慎不置可否,而是反問道:“那蘇先生的意思是只要衣不蔽體的,那就是蠻夷,是禽獸啰?”
蘇哲思考片刻,說道:“那是自然?!?p> “哦,那蘇先生可曾見過田里的農(nóng)戶,他們同樣也是衣不蔽體,但他們辛苦勞作,為大漢王朝提供了無數(shù)糧食,難道他們也是蠻夷?
還有外邊的流民,他們衣衫襤褸,天被地席,流離失所,而造成這些的不正是那些高高在上,整日研究服章之美的人嗎?”
張慎的問題像閃電一樣,將蘇哲擊中了。
然而后面還有致命一擊:“依學生之見,有些人雖身著精美的服章,卻也只是衣冠禽獸罷了!”
嘩——
此言一出,現(xiàn)場一片嘩然,然后一眾學子群情激奮,七嘴八舌的,罵什么的都有。
“無恥!”
“狂妄!”
“胡說八道!”
“……”
有一個平日里穿得最花里胡哨的儒生,下意識的就把張慎說的話當成了是在罵自己。
他表現(xiàn)得最為激動,扯著嗓子罵道:“張慎小兒!不當人子!你才衣冠禽獸!你全身都是禽獸!”
全身都是……
這都什么虎狼之詞啊。
張慎耐心的安慰那位儒生道:
“這位先生莫急,我并非單單說的你,而是指在座的各位都是,咳咳,不不,都不是禽獸。”
差點把心里話說出來,張慎有些尷尬的咳嗽了一聲,掩飾過去。
蘇哲此時也是憋紅了臉,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這時,一個五十歲左右,留著一抹秀長的美髯,一身儒士打扮的人站出來,朝著學子們擺了擺手。
待一眾學子都安靜了下來后。
儒士用儒雅隨和的語氣對張慎說道:“汝適才用「白馬非馬」作辯,老夫便知你擅詭辯之道。
可天下之事再大,大不過一個「理」字。
百姓衣不蔽體并非他們所愿,而是無衣可穿,可汝錦衣玉食又讀著圣賢書,如此胡作非為,糟蹋服章,確實不當人子?!?p> “良言兄!洛陽一別,已有三載,哲甚是想念?!碧K哲激動不已,上前作了揖,完全沉浸在重遇故友的喜悅中。
其實張慎的內(nèi)心比他還高興,只是沒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而已,心中喃喃自語:
高誘,高良言,你終于出現(xiàn),我也等你好久了!
現(xiàn)在,好戲才剛剛開始。
冀州名士高誘,字良言,后世只有幾本經(jīng)注傳了下來,所以不算出名。
但如今這個時間點,尤其是在河北冀州這一帶,那可是鼎鼎大名。
因為高誘的老師,正是有著「海內(nèi)大儒」美譽的盧植。
而高誘不僅年紀輕輕就成了名士,還是盧植最得意的門生。
盧植常夸他是所有弟子中學問做得最好的一個,甚至青出于藍勝于藍。
所以高誘也被人們成為盧門的「門人冠首」。
這么一個重量級人物,就是張慎寧愿背上「不要臉」的罵名,還煽動了上千人做「魚餌」,才吸引來的大魚。
張慎抑制住內(nèi)心的喜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然后恭恭敬敬地對高誘鞠了學生禮,一臉誠懇的說道:“先生請恕罪,先生有所不知,此事事出有因,不知先生可愿意聽學生細細道來?”
蘇哲被張慎打斷了與好友敘舊。
有些生氣的說道:“此孺子最善詭道,想必他又要狡辯了,良言兄若是不想聽,自可不必理會。”
高誘淡淡一笑,說道:“無妨無妨,明瑞多慮了,圣人言:不教而誅是為過,姑且聽他如何自辯?!?p> 聽到高誘此言,張慎懸著的心已經(jīng)完全放進了肚子了。
看來高誘就是那種別人常說的,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于是張慎將敞開的衣襟扒得更大了,讓胸腹的肌膚沐浴在陽光之下。
同時也在心中默默感謝牛郎叔叔和織女姐姐,賜給他這樣一個好天氣。
若是他們?nèi)滩蛔∠嗨贾?,提前拉上黑云來遮羞,從而讓天空變得烏漆嘛黑的話,那今天這場戲可就要演砸了。
“先生可知今日七月初七,除了是七夕節(jié),還是曬衣節(jié)。”
“「日逢七,月逢七,家家戶戶曬干衣」,這童謠家喻戶曉,老夫自然也聽過,難不成你要告訴老夫,你是在此處曬衣服嗎?”
“非也非也,學生見今日家家戶戶都在晾曬衣服被褥,以驅(qū)散霉腐潮濕之氣。
學生有感而發(fā),生怕書籍發(fā)霉,特來此處僅為曬書而已?!?p> “在此曬書?書在何處?”
“哈哈”張慎哈哈一笑,拍拍自己的肚子,傲然說道:“天下藏書皆在吾腹中?!?p> ————————
PS:第一卷廟堂太遠,人在江湖。
這一卷主要講一個普通的穿越者一步步往上爬,漸漸適應(yīng)這個殘酷的時代,直到有資格參與天下爭霸為止。
我認為親情,友情,愛情,作為小說最基本的東西,不應(yīng)該被舍棄。
雖然一開始就天下無敵,會很爽,但但爽過之后,什么都沒留下。
若有一兩個情節(jié),能被記住,那將是我最大的榮幸。
——
另外作者菌做了個夢,夢到天下票票都入了我腹中,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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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昂不是王
PS:對話用“雅言”還是白話,我有想過。 全用“雅言”的話,寫著累,看得更累。 所以只在與長輩,或者一些重要的場合,用“雅言”就好。 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盡量用大白話吧,這樣看著舒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