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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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從上初中開始住校，以前在鎮(zhèn)上，考上高中以后到了縣城，她上學的六中在縣城北邊。這是一所私立學校，中考錄取分數(shù)線最低，學校的學費卻高于普通高中，不到半年她的同學已經(jīng)有好幾個退學。學校緊鄰一條國道，公路上來往的車輛發(fā)出的超車鳴笛，每天在教室里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每半個月大周末回家，都是站在校門口等車。不同的是以往有很多同學站在這里等著上車，今天只有小梅一個人，站在校門口等著去縣城的長途客車經(jīng)過，她請了假，約好與同學歡歡在城里見面。
一輛從省城開來的客車由遠而近，她招了招手，客車在路邊停穩(wěn)，她上了車。車廂里乘客很多，已經(jīng)沒有座位，小梅站在過道中間，買了車票以后，站在原地不動，過道中間從后往前已經(jīng)被坐馬扎的乘客占滿，售票員遞給小梅一只小板凳讓她坐下。
“不用了。到前面就下車?！彼X得過道地方太窄，坐著沒有站著舒服。
“坐下，前面要過交通崗，有查車的。交警扣了車誰也走不了。”司機說了一句。
小梅擠在過道中間勉強坐下，很不舒服，上次回家沒有這么多人。剛過五一節(jié)，也許是返程的高峰還沒有過，不對，應該去省城的車人多，回來的人少，她在車上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車就到了縣城。環(huán)城路口是終點站，新客運站啟用以后，很多私營客車因為位置偏僻不愿意進站，就在這里上下乘客。車剛停穩(wěn)大家就開始擠著下車，車門口擠滿了要下車的人，小梅被擠下車來看了一眼后面，有個人推了她一把差點摔倒。
“著什么急，長上眼睛看著前面，有人?！毙∶穼竺娴娜藧汉莺菡f了一句。
“不是我擠你，是別人?！鄙砗竽莻€剛下車的少年一臉無辜為自己辯解。
小梅一邊走一邊給歡歡打了一個電話。歡歡還在車上，從他們村子到縣城要一個小時，每隔半小時就有一趟公交車往返，小梅在城里閑逛著，除了人多沒有什么好看的。馬路兩邊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巨幅廣告牌，歐陸風情貴族社區(qū)，小梅看著廣告牌噴繪的風景很迷人。也許，國外就是這個樣子，歐洲只是地理課上的一個名詞，她沒有什么印象。
廣告牌后面是拆遷以后留下來的建筑垃圾，這座小縣城正在和很多城市一樣去舊迎新，重新規(guī)劃著自己的未來。小梅遠遠看見一座石牌坊，牌坊的兩側有兩只石獅子蹲在那里仿佛是守護著一段從前的記憶，牌坊頂端書寫著鳳凰來儀四個大字，她并不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也不了解這座牌坊的來歷。小梅記得小時候來城里，這座牌坊就是這個樣子，好像從未變化過，可是，她周圍的世界已經(jīng)天翻地覆早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熟悉的模樣，即使她家也已經(jīng)蓋起新房。牌坊兩側聚集著大大小小的商販，賣水果的攤位，賣衣服的攤位，賣皮鞋的攤位，在馬路邊上吆喝著吸引顧客。兩側是家電商場，手機賣場，照相館，五金用品店，從音箱里傳來的流行歌曲在大街上此起彼伏，出租車橫在路中央等生意，騎電動三輪車的人繞來繞去也在找活干。
這里的一切好像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十年前的樣子，這條街只是比以前更熱鬧了。街兩側的商鋪門臉顯得很陳舊，小時候，她跟著父母來趕集，經(jīng)常在拐角的那家水果店中午休息，店主人是同村的一個老鄉(xiāng)。小梅逛來逛去不敢走遠，已經(jīng)在電話里約好與歡歡在牌坊底下見面。
小梅遠遠看見歡歡向她走來，背著上學時候用的書包，衣服也是去年那身運動服，似乎和以前沒有變化，看上去就像一個剛放學的中學生。小梅招了招手，歡歡朝她走過來，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前面走。她不知道歡歡為什么一定要去省城打工，在她的印象里省城很遙遠，她覺得大家已經(jīng)習慣農(nóng)村這種不緊不慢的生活，要去改變很不容易。突然，想到歡歡一個人要到陌生的城市，小梅竟然鼻子有些酸，想哭。
這座縣城的商業(yè)中心繁華地段，去年新開了一家肯德基快餐店，無論中午還是晚上總是客人絡繹不絕，其中大部分都是來城里上學的那些少男少女，他們總是對新出現(xiàn)的事物有著超常的熱情。這是一座正在迅速發(fā)展的小縣城，由于私營企業(yè)這兩年的蓬勃壯大不僅給政府創(chuàng)造了巨額的經(jīng)濟效益，也讓普通人的收入明顯增加，隨之而來的就是對物質生活的提高。各種各樣的名牌在這里隨處可見，從新上市的蘋果手機到剛開始流行的大屏幕液晶電視，從打著耳釘?shù)哪泻⒌酱┲倘沟呐ⅲ餍信c時尚，風潮與欲望，在這座小縣城的大街上交融匯合，年輕的一代人正站在新事物與舊觀念互相碰撞的十字路口上。
小梅與歡歡坐在臨窗的位置，兩個人面對面各自用吸管吸著自己紙杯里的可口可樂，這樣的生活對她們而言無疑是很少有的奢侈享受。兩個來自農(nóng)村的少女站在時代的分界線上，站在各自命運的十字路口，一個舊的世界在遠去，一個新的世界還沒有到來，周圍的空氣中到處都是迷茫與困惑，但是，無論是誰都沒有退路只有將腳下這條路繼續(xù)走下去，雖然不知道結果是好是壞。也許，這就是他們這一代必須要面對的命運，必須接受二十一世紀這個嶄新的世界，必須用一種和上一代人截然不同的角度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一對年輕的情侶從窗外走過，男孩摟著女孩的腰，女孩依偎在對方的懷里，兩個人有說有笑，也許，這就是愛情。小梅回過頭來看著歡歡，在工廠幾個月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和上學的時候一樣安安靜靜不愛說話。
“你去年干活的工廠多好啊，離家又近，怎么想起來說不干就不干了，也不和我商量一聲就辭職了?！毙∶穼⒁暰€從窗外收回來，終于打破沉默。
“工廠里的活太累了，也沒有星期天，從上班到現(xiàn)在我一天假也沒請過。每天下了班，只想睡覺，總有睡不夠的感覺，睜開眼睛上班，閉上眼睛睡覺，這樣的日子過著有什么勁。我不想這么過一輩子。”歡歡說完喝了一口可樂，看著窗外來往的行人。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或者因為厭倦了從前一成不變的生活，或者是為了尋找更加美好的明天。每一個人都在改變著自己，這樣的改變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當有一天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自己，有的歡喜有的惆悵。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者憂傷或者甜蜜，歡歡只是想讓自己年輕的心能夠自由飛翔，想要飛出家的籠子，飛到天空底下看看外面的世界。
“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就這么有野心，到城市你能干嘛，你會干嘛，才初中畢業(yè)，城市里有很多壞人你知道嗎？到時候你吃了虧，后悔都來不及?！毙∶穱樆Ｖ鴼g歡。其實，她也沒有去過城市，只是在電視劇里見到一些對城市生活編織的美麗謊言，她不相信那些情節(jié)都是假的，小梅覺得人一到城市就會變得復雜，城市充滿危險，好人也會變成壞人。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工作單位，我小姨夫都給我找好了，聽說是在一家新開的賓館做服務員，就是打掃打掃衛(wèi)生洗洗被罩床單什么的，就是洗床單也有洗衣機，一點也不會累。每天工作八個小時，還有禮拜天休息，多好啊?！睔g歡說得眉飛色舞，她滿臉喜悅描繪著未來的城市生活。
“在城市，天南海北哪里的人都有，在一起干活，他們會欺侮你。你又沒出過門，又不會和別人吵架，離家那么遠，你不想家嗎？”小梅和歡歡從小一起長大，她很了解歡歡，在學校有同學欺負歡歡，她總是挺身而出，和那些男孩扭打在一起。小梅不希望歡歡到城市去，她不想很長時間見不到自己的好朋友，更不想將來歡歡從城市回來的時候變成一個自己不認識的陌生人。
“你放心，都這么大了，我會照顧好自己。你呢？有什么理想，以后你考上大學也要來城市啊，我等你?！睔g歡一直沉浸在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之中。
“你們都有一個自己想要的未來，我沒有，上學沒什么意思，不上學更沒意思，我只是混了一天算一天。還不知道哪一天，我也會不上學了?！毙∶吠蝗桓杏X有些失落，周圍的好朋友都在離她遠去，有一種說不出的傷心涌上來，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給朋友餞行她竟然一句祝福的話還沒有說。
“別這么說，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數(shù)你學習好，一定要考上大學，別讓大家失望。對了，以后你的心上人，我可不給你照看了，自己要努力，如果被別人搶跑了，后悔可就來不及了?！睔g歡拿小梅開著玩笑。
“胡說什么，我這么年輕，我才不在意呢，帥哥哪里找不找啊。遍地都是，我才不發(fā)愁呢？怎么著，讓給你?！毙∶氛f著掐了一下歡歡的胳膊。
“還說不在意，我也沒有說別的，看把你急得，好像人家真不要你了?！睔g歡話還沒說完，小梅就用手去堵她的嘴，兩個少女開心的笑了。
吃完快餐，要買單。小梅一摸口袋，慌了神，她的錢包不知道什時候不翼而飛，剛從家里拿來的生活費都在里面。服務生拿著賬單過來，她很尷尬，歡歡趕緊結了帳。走出快餐店，小梅神情失落，她想不起自己在哪里丟的錢，歡歡一路安慰她。又來到環(huán)城路口，她們等著開往省城的長途客車，很多乘客站在馬路邊望著客車開來的方向。歡歡將小梅叫到?jīng)]有人的一邊，從自己背包里襯衣的口袋中拿出一百塊錢來給小梅，小梅慌忙拒絕。歡歡急了，小梅收下放進口袋里。
“你不用擔心我，我比你有錢，上了好幾個月班怎么也有一些積蓄，就是上學，也別太省了，一定要吃好，食堂的飯不愿意吃，到外面來吃。”歡歡安慰著小梅。
她在工廠打工掙得錢父母都給存了起來，但是，自己有支配這些錢的權利。這里還保留著農(nóng)村的傳統(tǒng)風俗，女孩子掙得錢，家里大人不會去花，總是積攢起來，等到將來嫁人的時候置辦嫁妝。雖然，女方收到男方的結婚定金越來越高，可是，最后總是花在女孩子出嫁的陪送彩禮上。有女孩的家庭等到孩子長大的時候，到了嫁人的年齡，父母總是喜憂參半，他們看到了女兒將來的幸福，也看到自己將來的孤獨。
一輛藍色長途客車開過來停在路邊，小梅和歡歡上了車，歡歡買了兩個人的車票。她們在門口附近坐下，車廂里還空著一個座位，客車在等最后一位乘客的到來。車廂里有人在吸煙，小梅想打開身邊的窗戶，用力推了推窗戶玻璃紋絲不動，原來是密封玻璃。煙霧在車廂里飄散，小梅忽然感覺有些惡心，她從來都沒有暈過車，不知道這次怎么會突然暈車。過了幾分鐘，長途客車終于緩緩開動，小梅覺得有些頭疼，胃里中午吃的飯開始向上涌來，她靠在座位上咬緊牙關控制著自己，緊閉著雙眼，她不斷告訴自己要堅持，堅持幾分鐘到下車以后在嘔吐。
歡歡問她，有口香糖要不要，小梅搖了搖頭。用一只手墊在窗玻璃上，自己將頭靠在上面，她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想一些別的事來忘記暈車，可是腦袋里一片空白，胃里面早已經(jīng)翻江倒海一樣不斷向上沖撞著嗓子眼，她感覺有一股粘稠的液體沖上了嗓子眼，小梅用力咽了回去。她不知不覺出了一頭汗，開始感覺劇烈的頭疼，只是盼望著快一點下車。小梅用另一只手下意識地緊握著口袋里的一百塊錢，眼睛看著正前方，盼著學校門口出現(xiàn)在眼前。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她在心里默數(shù)著經(jīng)過的電線桿，告訴自己學校越來越近了，告訴自己馬上就到。
終于到了學校門口，小梅感覺自己已經(jīng)到了克制的極限，她和歡歡匆匆告別，跳下了車門。身體還沒有站穩(wěn)，她就在路邊蹲下來低頭用力嘔吐著，過了一會兒，才感覺漸漸恢復正常。小梅抬起頭，只看見長途客車模糊的背影在漸漸消失，正在將她的好朋友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突然，小梅特別想念歡歡，覺得自己很孤單。她站在公路的一側，整個人跌落進回憶的漩渦里，想像之中時光開始倒流，又回到長途客車上，又回到縣城，又回到無憂無慮的中學時代，又回到和歡歡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個瞬間都像一張照片，無數(shù)張照片在她眼前飛來飛去。一輛又一輛長途客車從小梅身邊經(jīng)過，小梅突然想放聲大哭，可是，她又不敢，她用手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她望了一眼校門口，仿佛那扇鐵門是兩個世界之間的一道高墻，她不愿意走進去，上課的讀書聲從里面飄出來，小梅從幻覺中恍然驚醒自己還是正在上學的一個學生。
忽然，小梅好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