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村子里，衡量一個人有沒有出息的標準，就是他們?nèi)ミ^哪里，以及有沒有班上。去過BJ、上海的人遠比只去過小縣城的有出息得多。
“小一??！你也老大不小了，十幾二十歲了，還待在家里，你看別人有你這么大的，結(jié)婚的結(jié)婚，出去上班的上班，你只會整天待在家里，飯做得不好吃，還大吵大鬧，比神仙都還難服侍?！边@是六月夏天的一個晚上，虞小一剛剛高考完沒幾天，此刻的張云鳳和虞橋保剛剛吃完飯，坐在爐子旁開導(dǎo)正在玩手機的虞小一。
“我也想賺錢，可就咱家這點資源，熟人都沒多大出息，找人介紹個工作都找不到?！庇菪∫灰琅f低著頭，他不敢看這二老的眼睛，手指停在手機上不斷滑動著視頻。
“我想去找我哥玩幾天?！庇菪∫秽粥止竟玖藥拙?。
“你剛出來，什么技術(shù)都沒有，你要愿意去的話，我叫你三姨幫你找個館子里的活，幫人家擦桌子，洗碗，活比較輕松，你和三姨媽家小楊一起去?！睆堅气P扭過頭來看著虞小一。
看著畢業(yè)后，好多同學(xué)都找到了工作，雖說大家都只干一兩個月，看著別人的動態(tài)里發(fā)的那些，那些笑臉；那些一大幫人聚在一起，好吃好喝；那些別人發(fā)工資時發(fā)的勵志文案——靠自己雙手過活真不錯之類的話。他終于下定決心，自己一定要好好干出個人樣。
“好嘛！你打電話給我三姨，請她幫我找好，到時候我直接去上得了?！庇菪∫徊幌胱屓饲撇黄?，他是一刻也不想待在家里，這里是虎穴，而自己是兔子，能做的只有逃脫。
沒過幾天，張紅就打電話過來：“喂，云鳳，我家小楊給人家餐館當(dāng)服務(wù)員，他自己去找的。但現(xiàn)在人家不要人了，改天我再重新去找個?！睆堅气P正在地里，虞小一在邊上收拾東西，農(nóng)村人凡事都靠吼的嗓子，讓對話內(nèi)容傳的很遠。
虞小一知道，別人愿意幫自己找工作呢？大家都是起早貪黑的，哪有那個空閑？可接下來的內(nèi)容讓他大吃一驚。
“我家小楊，晚上下班的時候幫小姨去問問這家的分店，他講這家分店好像還缺人。到時候他去看看?！睆埣t說著。
過了幾天張紅又打電話過來：“小楊說那家分店只供吃不供住，小楊在的這家店供吃供住，你看小一愿不愿意去?！彪娫捓飩鱽黼s七雜八的聲音，聽都聽得出來，張紅還在工地上。
“老紅，我跟你說，小一這孩子不太懂事，怕他找不到你家住在哪里。他沒見過太多世面，放在城里，被人家給拐丟了，你家距離小楊工作的地方不太遠的話，到時候小一來的話，叫他兩個換一下工作的地方，小一在主店工作，小楊在分店工作，這樣小楊就回家去住，小一就住在餐館里，就不用麻煩你家了?！庇菪∫粵]想到張云鳳竟說出如此厚顏無恥的話，小楊在出生年齡上不過比自己大三個月，大家都同是高考剛畢業(yè)，自己怎么能篡奪別人辛辛苦苦找到的工作。
“我跟你說嘛，那家分店好像說要自己買服裝，就自己交兩百塊錢。到時候我問一下小楊嘛?！睆埣t說。
最后接連幾天，大家都沒有什么音訊，那頭恐怕都沒去找，這頭的人已經(jīng)擺出了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這幾天小一直在和家里吵架，無論是張云鳳還是虞橋保，他們好像都不希望于小一待在家里，希望虞小一趕快找到一份工作，盡管他們都只是四十多歲，五十歲不到。望子成龍的心太過急切，他們知道自己的兒子出馬，肯定比得上村里的小劉、小張。迫于壓力，虞小一實在忍不下去了，這個家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我明天去找我哥玩，順便去看看有沒有工作吧?！庇菪∫坏幕卮鹱審堅气P和虞橋保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我趕快安排車輛?！庇輼虮＿@就打開手機，看看有沒有司機人去省會。
“不用了，明天我去鎮(zhèn)上坐車，私家車的話到處繞，我暈車的很?！庇菪∫蛔柚沽擞輼虮?，電話沒打出去。
又是那輛三輪車，不過這次它不能去省會，只能到鎮(zhèn)上。
在去省會的路上，虞小一沒有心思做其他的事情，只是靠著窗，雜七雜八的東西在虞小一的腦海中回蕩。
終于到了，虞小一驚訝了，從沒到過省會的自己，想象中的省會是高樓大廈，燈光輝煌，眼前確實是車水馬龍，大都是摩托車、三輪車，還有一堆背背篼的在電線桿下睡著了，或許是在想午飯錢在哪兒掙吧。
虞城早就在這里等著，他叼著一根煙向這邊走過來。虞小一戴著眼鏡和口罩，背著那個后邊拉鏈已經(jīng)斷了的雙肩包，虞城一眼就認出他來。
兩人熱情地打個招呼后，虞小一跟在虞城后面，他們要去虞城租房子的那里。
“哥，我這次來有兩個目的，我想在你這里玩幾天，然后去找個工作?！庇菪∫徽f。
兩人正穿過一條小巷，旁邊沒人，虞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虞小一：“玩倒沒問題，你不要見到誰都說自己是來打工的，聽到?jīng)]有?！庇莩堑哪抗饴湓谟菪∫坏哪樕?，希望立刻得到答復(fù)。虞小一自然也知道大哥的用意，要是到處宣揚自己是來打工的，萬一到時候沒掙著錢，就會有一大幫人排著隊，等著看自己的難堪，等著落井下石。虞小一倒是能夠管得住自己的嘴，他這人上高中以來，一直都比較自律，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倒是有些把握。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已經(jīng)出名了，在村子里，張云鳳逢人就說自己的兒子去大城市打工了，看到別的婦女羨慕的眼光，她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驕傲。
虞小一深一腳淺一腳的跟著虞城。剛到這個城市，一切都刷新了虞小一的認知，這個城市的車費太貴了，貴得都不敢打車，剛?cè)ズ葌€奶茶回來，兩人打車就花了一百多，都是虞城開的錢，這讓虞小一有點害怕了，在自己一分錢都還沒掙到的情況下，要怎么才能生存下去？
28樓，虞小一依然能清晰地記住那個數(shù)字，這是他這輩子從沒到達過的高度。是的，虞城住在28樓。他還記得五年前，那時是清明節(jié)，虞城和家族的人去上墳，他們在縣城的一個親戚家吃飯，大家住在12樓。虞城回來后和虞小一說：“你不知道，那個房子好高，我們坐在12樓吃飯?！爆F(xiàn)在他估計不會說這類似的話了，他知道現(xiàn)在盡管住在28樓，還得付了昂貴的房租。
虞小一想房間一定很亂，虞城這個平常不怎么講衛(wèi)生的人，房間里一定臟得一塌糊涂。他又一次吃驚了，房屋里整整齊齊，地板拖得非常亮，一切顯得那么宜居。
剛到這里，虞小一就接到一個電話，是張云鳳的。
“小一??！你到大哥那里沒有？”
“媽，小一到了的，你放心好了?！?p> “你紅姨給小一找了份工作，你帶他過去看看嘛！”張云鳳說。
“等他休息一會兒，我?guī)^去?！庇莩钦f。兩人寒暄了幾句，就掛斷了電話。
虞小一太激動，他沒想到自己一到工作就有了。原本打算過幾天自己出去找找，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哥，我不休息了，我們趕快過去吧，看看那家店怎么樣?！庇莩莿倧膸锍鰜?。
沒錯，張紅給虞小一找了一家餐館，叫虞小一去打雜。
“別慌，休息一下嘛，你剛到。”虞城站在外邊的陽臺上冷靜向虞小一說。
“反正在這里也沒事，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看看?！庇菪∫灰呀?jīng)迫不及待了。
虞城也想去看看，畢竟把虞小一放在這里也不合適，晚上自己還要去上班，沒人照顧，自己一向不在家里做飯，如果他還留在這里，還得去買菜。
兩人就出發(fā)了，目標30里外的云巖區(qū)。
“師傅，去云巖區(qū)多少錢？”虞城其實對價格已經(jīng)了如指掌，他想去試試這個司機的底。
“90?！彼緳C的回答毫不含糊。
“80，我經(jīng)常坐的，平常都是80塊?！庇莩敲嗣~頭。
“80嘛，薄利多銷，師傅?！庇菪∫徊遄斓?。
“好吧，好吧！”司機倒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坑不了眼前這個年輕人的。
在上車的時候，虞城反過來對虞小一冷冷地說道：“你不懂，就不要插話，什么薄利多銷，兩個人一起，本就80，就算是三個人也是80 ?！庇莩堑穆曇艉苄。緳C不能聽到。
虞小一有點怕了，他想不到虞城會這樣說，也許他是為自己好，但虞小一生性多疑，他會想到另外一層意思，你個鄉(xiāng)巴佬，什么都不懂，就不要開口。
紅姨在一家超市前面接待哥倆，楊星跟在后面，他是張紅的二兒子。
“你們來了。走我們?nèi)ベI點菜?！睆埣t熱情地說。
見他們把東西都放在超市旁邊的一個大柜子里，虞小一也知道超市不準帶其他東西進去，那就是儲物柜，他走上前去，使勁拉上面的箱子，怎么就打不開，還是虞城幫他弄開的。
虞城用手擠了擠虞小一，并指著張紅的方向，示意虞小一給她提剛買的菜。剛剛出來，還不懂得為人處事的道理，虞城這是在教自己為人。小一是很不情愿的，就這點東西，又不重，她不會自己提嗎？他也明白哥哥的用意，畢竟自己有求于人，就該在別人面前點頭哈腰。他也明白虞城混了這么多年，面子不面子的不重要，反正又不值錢。
在虞小一的想象中，紅姨家應(yīng)該住在高樓大廈里，地上貼著明晃晃的地磚，沙發(fā)舒適溫暖，香噴噴的飯，豐盛的菜肴。直到他踏上石梯的時候，幻想終于破滅了，石梯非常陡，上面堆滿了很多垃圾，一看就知道是很多年前扔的，很多泥巴地方都塌了，這里再過一百年也看不到太陽的身影。房屋的門口朝著一大堵墻，這墻是用來堵住后方的泥巴，避免塌方。幾大棵樹子從墻的后邊伸出枝來，垂到屋頂上。小一抬頭能看得到，透過密麻麻的樹林，那座小山坡上才是真正的高樓大廈。確實如此，一開門，就要面對高聳聳的墻壁，門所在的這堵墻，距離那座黑壓壓的墻壁，只有一米多寬，從石梯上來左拐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這里太窄了，一不小心就會弄臟衣服。門已經(jīng)發(fā)霉了，房間里只能看到一張床，幾張板凳和幾塊板子搭成的。垃圾桶沒上袋子，什么口痰、骨頭都往里扔，可以看到從里面溢出來的廢液掛在垃圾桶壁上；沒有電視機，幾塊板子搭成了一個電腦桌，上面放著一臺已經(jīng)上了灰的電腦；舊冰箱上鋪滿了油污；鍋碗瓢盆全部放在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上；一大堆吃過的碗，放在一個大盆里，隱藏在這間房間的一角。
虞城已經(jīng)回去了，他今天晚上還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