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空雖亮白如不染塵垢，卻稀稀疏疏地下起了蒙蒙細(xì)雨。
五姑娘撐著把傘，踩著高跟鞋踱步走在街上。此時的她，已褪去無淵城五姑娘那一身妖嬈的旗袍，而換了身淡雅輕紗素袍，遮掩了流落江湖的風(fēng)塵，更增了雅致韻味。
她走啊走，竟在不遠(yuǎn)處那橋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是她當(dāng)初與葉子暉互訴衷腸的地方。
她臉現(xiàn)驚喜，快步跑過去，顧不得踩在地上的水濺起的泥濘。
葉子暉坐在橋頭邊，叼著他的畫筆，任由雨滴落在他眼角眉梢。
“子暉，你又坐在這里干什么？”
“你來了！”葉子暉興奮地從橋梁上跳下，眨了眨眼。
“這兩日不見你，便知你有事。說吧，你又琢磨什么去了？”
五姑娘把傘移到了葉子暉頭頂。
“還不是為了你？宋家的事困難重重，本來生意場不是我想介入的，不過為了姑娘，只能勉為其難…我啊，在洋行門口蹲了三天兩夜，你猜我發(fā)現(xiàn)什么？”
葉子暉俏皮一笑，輕描淡寫之中，卻隱含著濃濃的情意。
“愿聞其詳?！蔽骞媚锩佳壑幸鄷囊恍Α?p> “這幾天啊，來往洋行的商戶我都看了個遍，你猜怎么著，之前幾家和宋氏錢莊合作的老板，抬著箱子進(jìn)，抬著箱子出。聽他們說啊，這洋行的買辦是南京城過來的人兒，專門將總行的洋貨和銀票送到分號。”
五姑娘見葉子暉一臉疲憊，卻依舊認(rèn)真地給她講述他所見所聞，心下感動，她沉吟道，
“看來這云老板也是狐假虎威，未必有多少實權(quán)。這軍爺新官上任，不知這里有多少計算，若把南京城軍閥之間的渾水淌到這兒來，小城之內(nèi)便無法太平了?！?p> “不錯。胡一峰最近與洋行走得也很近，昨天那個軍爺進(jìn)了洋行，好幾個時辰?jīng)]出來，隨即便看到渡口的幾個官兵和胡家漕運庫房的掌柜。”
五姑娘皺了皺眉，“胡云聯(lián)手，此事不容小覷。看來錢莊清戶勢在必行，根除內(nèi)鬼，方為上策?！?p> 葉子暉長嘆了口氣，將傘輕輕往五姑娘身側(cè)移了移，一雙略帶憂郁的眼神望著天空，
“這南宣城寂寞的雨，原本那么平靜，卻終究敵不過老天爺隨時隨地的狂風(fēng)呼嘯?！?p> 五姑娘也抬起纖纖玉指，手心接著雨滴，喃喃嘆息，
“是啊。三尺晴天，終究敵不過江湖的煙硝彌漫。不知何時，才能躲開這世間的紛紛擾擾?！?p> 葉子暉見到五姑娘側(cè)身望雨的模樣，軟娜的腰身裹在輕衫之內(nèi)，水墨布傘之下，更透著江南女子的玲瓏剔透。
他不禁有些癡了，忽然牽起她的手，
“若避不開，便把它先拋諸一旁。良辰細(xì)雨，我們一邊賞景，一邊吃飯如何？”
說罷，二人站了起來。五姑娘被他牽著手，有些羞澀，不自禁地伸了回去。
葉子暉抻了抻筋骨，伸懶腰狀，
“哎，鴻運飯莊旗下有個小號，就在胡家府院的拐角處，別有特色，我?guī)闳?。?p> 五姑娘見他又?jǐn)[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走吧?！?p> 二人默默牽著手走在雨中，青墨荷傘在雨中搖擺，仿佛在同舟共濟，又仿佛在并肩綻放，映出一對璧人的身影。
飯莊的分號在胡家宅邸南側(cè)第一個巷口處，整個小巷都是美食，如同南宣城的早市，喧騰著煙火氣。
“鴻來茶肆”是一個精致的二層閣樓，四面沒有圍墻，與外界打通，但坐席內(nèi)隔著幾道屏風(fēng)，既保護(hù)了客人的私密，又與外界的四方食味互通，是年輕人極愛來的。
葉子暉拉著五姑娘走了進(jìn)來，五姑娘看了一愣，不禁贊嘆，
“看不出這小食美街倒是南宣城一道別有風(fēng)味的地方。”
二人找了一張桌子坐下，點了些糕點和茶飲，南宣城雖然不大，但江南一帶的小食卻是一應(yīng)俱全。
五姑娘拿起一塊桂花糕，輕輕嗅了嗅，嘆了口氣，
“這些年在無淵城，雖也不缺美食，但始終少了這種愜意溫馨的滋味。還記得兒時在紫禁城，我和芳兒在御膳房，還偷偷嘗過老佛爺最愛的桂花糕呢?！?p> “沒想到你和芳兒還有這樣地經(jīng)歷那！芳兒與你同根同源，可是這些年卻苦了姑娘。不過，好在現(xiàn)在天朗晴寬?！?p> 葉子暉眉眼間帶著笑意，卻藏著憐香惜玉的深情。
“你與芳兒一起讀書，看得出來，芳兒對你似乎頗為不同?！?p> 五姑娘猶豫了一下，忽然提了一句。她心中對于此事的矛盾，絲毫不亞于南宣城與無淵城之間的抉擇。
葉子暉愣了一下，卻堅定地握起她的手，
“你相信緣分嗎？上天讓我們相遇，讓我們共同經(jīng)歷生死。世間紅顏萬千，卻讓我獨獨讀懂了姑娘的內(nèi)心深處?！?p> 五姑娘心中潛藏的淚直涌上心頭，可是她依舊顧及芳兒，剛要說話，這時，對面屏風(fēng)隔斷的另一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大少爺，你看這一桌美食，你喜歡哪個？我給你夾。”
“哦，胡小姐，你叫我來…不是商討生意的事嗎？…”
這聲音正是胡雪晴與宋書文。葉子暉與五姑娘立刻安靜下來，互望一眼，靜靜聆聽。
原來胡小姐自從參與漕幫生意后，便開始以此為名，找機會接觸宋書文。這不，今日，她特意拉了宋書文來此，名為談生意，內(nèi)心其實為了與宋少爺多一些花前月下的機會。
“大少爺與我之間，除了生意，就沒有可談的了嗎？”胡小姐雪白的臉龐一雙明眸，透著傷感與失望。
“如今錢莊危機四伏，書文實在沒有心情…還望胡小姐見諒。”
宋書文面對胡雪晴的熱情，只得紳士般地回避。
“好吧?！焙〗銍@了口氣，“胡家的漕運如今不得不與洋行合作，而且洋行有軍爺在背后的支撐，已經(jīng)與胡家行契約制。只怕…對大少爺?shù)腻X莊更為不利。所以，雪晴才想著來告訴大少爺?！?p> “洋行大張旗鼓，吸納資金，在商言商，胡老爺這么做也無可厚非?！?p> 宋書文倒是依舊謙和，暗中卻皺了皺眉，看來此事愈來愈難走。
“我呀，是想告訴你一個機密，聽我爹說，洋行要大舉收購城中各大產(chǎn)業(yè)，意欲在南XC市場獨占鰲頭?！?p> “什么？有這樣的事？”宋書文面色也有些矜持不住。
五姑娘與葉子暉在隔壁對視一眼，面露驚詫。
“那個云老板與你們宋家原本交好，沒想到竟然藏著如此的野心。”胡小姐嘆了口氣。
“宋家錢莊在南宣城經(jīng)營十載有余，我爹與各商老板一向交好，洋行想要半路突襲，也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兒?！?p> 宋書文又恢復(fù)了他淡然若定的本色。
“大少爺與我哥并稱南宣二少，卻在城中各自為商，若胡宋兩家毫無恩怨，大少爺與我是不是可以不再像現(xiàn)在那樣…若即若離…”
胡雪晴的眼神中露出一絲幽怨。
“咱們這宋大少爺說的好聽，洋行之爭還沒解決，又與女孩子在此唧唧我我，看來也不過是表面斯文?！?p> 一個嘲諷的聲音傳來。
幾個人進(jìn)了飯廳，正是宋書涵與他平素交好的吳少爺和張少爺。
宋二少爺拽了拽衣襟，趾高氣昂地與吳張二位少爺坐在宋書文對面的桌板，拿著筷子敲著桌面，頗帶些挑釁意味地喊道，
“小二，把上好的酒菜都端上來！”
酒菜碼齊，幾位紈绔少爺?shù)故呛敛豢蜌?，這些少爺在城里跋扈慣了，在市井之間要風(fēng)得風(fēng)，自然不把別人放在眼里。更何況這還是張少爺?shù)牡乇P。
宋書涵故意冷言冷語地道，“張少爺，你看我大哥，和個女人吃飯，也如此簡陋，不如你都做東了吧?！?p> 宋書文淡然一笑，沿著窗梁望向門口停著的福特，
“上次中飽私囊的事，二弟差點害了錢莊，如今還開著豪車這樣招搖，如果讓爹看見…”
胡小姐想起上次車中之辱，心中之火莫名升起，隨手拿起一支鏢，飛出插到車窗旁，離車窗只有咫尺距離。
“知不知道如果本小姐這鏢再偏一點，你這車就別要了！”
宋書涵也有些不樂意，對張少爺說，
“快讓人看看咱的車。別讓人家胡小姐追我大哥不成，把氣出在咱們車上。”
幾個少爺?shù)故且琅f不屑一顧，可偏偏囂張的人遇到更囂張的大小姐，胡小姐面露怒意，只聽“嘩啦”一聲，其中一個車窗的玻璃已碎了一地。
“本小姐讓一讓你們，既然不識抬舉，那我就不客氣了！”胡雪晴得意地拍拍手。
“啊啊，我的車！”宋書涵心疼地呼喊一聲，不自禁地沖過去握緊胡小姐的手腕，面露怒色，
“胡小姐，你這樣砸我的車，是不是該問問我這個主人？”
“本小姐就是砸了又怎樣？上次在你車?yán)飳Ρ拘〗愕奈耆?，這仇我還沒報呢！”
“書涵，我看算了。就這樣吧?！迸赃厓晌簧贍斝÷曊f道，仿佛對囂張的大小姐葉有些懼怕。
“那怎么行？胡小姐對宋家大少爺柔聲細(xì)語的，可我這個二少爺也不是好惹的！”
胡雪晴冷哼一聲，
“既然如此，我們便比一比。騎馬狩獵，比箭為勝，輸了的便要認(rèn)罰?！?p> “誰不知胡家江湖草莽，都是練家子。比箭沒意思，比槍如何？”
“誰怕誰？比就比。若你二少爺輸了，必須當(dāng)眾向本小姐道歉，也不許再干擾大少爺和本小姐?！?p> “但若我二少爺贏了，只怕我大哥就得從胡小姐身邊讓一讓?！?p> 胡小姐輕蔑地一笑，
“那二少爺可要做好準(zhǔn)備，明日午后，碼頭旁狩獵場，一言為定?！?p> 說罷，她又輕柔地轉(zhuǎn)向大少爺，語氣立刻溫柔許多，
“大少爺，我可等著你。你一定要來啊。”
宋大少爺見這胡小姐如此迅疾就做了約定，不禁嘆了口氣。
他正要跟著離開，恰好看到葉子暉與五姑娘。
“菲兒，你怎么在這兒？”他見葉子暉與菲兒舉止似有些親密，不由得露出詫異的神情。
“我與子暉在商議洋行的事兒，子暉特意在洋行門口坐了幾個晚上呢?！?p> “嗯，剛才你也聽見了，洋行意欲大舉收購，看來早有蓄謀?！?p> 五姑娘也神色凝重，“洋行入市沒多久，已然占了上風(fēng)，沒想到那么快就有大動作，其心昭昭，錢莊需得小心應(yīng)對。”
“洋行敢如此動作，必然有雄厚的資本撐腰。但南宣城許多老板都依托宋氏錢莊才有了今天，此時想轉(zhuǎn)投洋行，也不是說轉(zhuǎn)就轉(zhuǎn)的?！彼螘囊琅f淡然若定。
“就是。錢莊若把這些老板當(dāng)年的糗事一抖，這些人也得思踱思踱?！?p> 葉子暉揚了揚嘴角，手中的毛筆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圈。
宋書文笑著說，“葉老跟我爹數(shù)年之交，子暉，如今錢莊有難，你不如也來錢莊幫幫手。你畫技如此絕佳，正好可以給錢莊換個門面。”
五姑娘也掩面一笑，“是啊，等香粉進(jìn)入南宣城，正好子暉設(shè)計一番，與那些洋貨比一比?！?p> 葉子暉撇撇嘴，貌似勉為其難地說，“好吧，看來是葉畫家登臺獻(xiàn)藝的時候了?！?p> 他沖五姑娘眨了眨眼，幾個人都輕聲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