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梁國雷聲大、雨點小的北伐，魏國中樞倒是沒有太過于重視，只是敕令鎮(zhèn)南大將軍、都督淮南諸軍事長孫稚固守城池、慎重出擊。
而在中樞看不到的關(guān)隴之地上，更大的風暴正向大魏王朝襲來。
眾所周知，叛亂、起義的星火是會蔓延的，陳勝吳廣振臂一呼，六國貴族紛紛舉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了。
魏王朝當然也不能例外，當破六韓拔陵擊敗朝廷十萬大軍，派遣偏師渡過大河，挺進夏州的消息傳至關(guān)隴這片熱土上，飽受壓迫的各族人民沸騰了。
事實上，魏王朝的民族壓迫和南朝沒有太大差異，當年太武帝南征劉宋之時曾向宋臣臧質(zhì)說：“吾今所遣斗兵，盡非我國人，城東北是丁零(高車、敕勒別稱）與胡，城南是氐、羌。設使丁零死，正可減常山、趙郡賊；胡(匈奴或匈奴種）死，減并州賊；氐、羌死，減關(guān)中賊。卿若殺之，無所不利?！?p> 毋庸置疑，敕勒人、匈奴人、羌人、氐人在魏王朝低人一等。
元氏統(tǒng)治天下的百多年間，魏王朝先后發(fā)生了百多次起事，起事者基本上都是上述四族的族人，雖然最終所有的起事者都倒在了鮮卑、漢人貴族的軍事鎮(zhèn)壓下，但是各族人民反抗壓迫的星火卻從未熄滅。
而在魏王朝的版圖上，胡人及漢化胡人超過兩百萬的關(guān)隴地區(qū)一直以來叛亂最多，是魏王朝統(tǒng)治最不穩(wěn)定的區(qū)域。
或許，從漢、魏內(nèi)遷匈奴、羌氐的那一刻起，關(guān)隴就注定不會太平了。
……
秦州。
一場本不該發(fā)生的暴亂正在釀成。
為什么說本不該發(fā)生？
因為這場暴亂完全是州刺史李彥以一己之力搗鼓出來的。
九品中正制下能當上州刺史的男人必然是出自士族，這點不需要多言，李彥能當上州刺史完全是因為他是隴西李氏的子弟。
去歲破六韓拔陵起兵叛亂之后，朝廷出于鎮(zhèn)撫隴地的想法，任命本州人李彥擔任州刺史。
毫無疑問，這樁人事任命打破了官員不能在原籍居官的定例，皇帝也注定要為自己的腦子一熱的決定買單。
且說，李彥在本州擔任州刺史，算是衣錦還鄉(xiāng)，行事不可避免的變得跋扈起來，對交不上來賦稅的胡漢百姓，動輒打殺，對于犯了雞毛蒜皮小事的民眾常常加以重刑，百姓苦不堪言。
有隴西李氏這張虎皮護體，百姓對李彥的暴政敢怒不敢言，但是心中早就對他恨之入骨。
古往今來，像是李彥一樣的官員沒有八萬也有十萬，本不值得大書特書，但是誰讓他趕上了造反的浪潮呢？
誰讓他站在了人民的對立面呢？
既然李彥不得民心，百姓自然會想著推翻他。
……
天水郡上封城，夜。
一間不起眼的屋舍中，聚集著二三十名精壯漢子，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城民。
城民一詞屬于魏王朝獨創(chuàng)，成分主要為被征服地區(qū)的人民，隸屬于兵籍，地位低于平民，各州、郡、戍、堡世襲兵戶的身份都是城民，概念上和鎮(zhèn)民沒有區(qū)別。
而今六鎮(zhèn)鎮(zhèn)民已反，各州城民備受鼓舞。
人群中，一個身形敦實的漢子義憤填膺說道：“依我看，沒什么好商議的，直接沖進府衙，將李彥這個狗官宰了就是?！?p> 說話之人名叫薛珍，是漢化匈奴人，在郡兵當中頗有威望，今日參與議事的二十多人基本都是由他召集起來的。
“殺李彥容易，可是殺了李彥之后呢？”不同于薛珍的憤怒，羌人莫折大提表現(xiàn)得很理性，他可沒有忘記七年前秦州、南秦州、河州三州舉事，被官軍羽林、虎賁彈指間平定的舊事。
“當然是舉旗造反，我聽說沃野鎮(zhèn)的破六韓拔陵連戰(zhàn)連捷，官軍節(jié)節(jié)敗退，可見官軍并不是不可戰(zhàn)勝。
以莫折兄的威望，若是振臂一呼，秦州數(shù)郡的城民必然望風景從，大業(yè)就在眼前，您還有什么猶豫的呢？”薛珍大步踏到莫折大提身前，聲色俱厲說道。
屋舍中陷入了沉默，每個人都不由得思慮造反的得與失。
“反了！左右不過是賤命一條，有什么好怕的?！?p> “干！”
“……”
片刻之后，洶洶的民意伴隨著憤怒的吼聲徹底爆發(fā)，看得出來，他們確實受夠了李彥冷酷而又近乎虐待的統(tǒng)治。
屋中群情激憤，薛珍趁勢說道：“莫折兄，事到如今您還有什么話說?！?p> “造反是掉腦袋的大事，不說計劃周密，至少得有個大體的章程。”莫折大提淡淡一笑，他心里十分清楚薛珍等人為什么不遺余力推崇自己：莫折氏世為豪族，而秦州正是羌人聚集區(qū)，除了莫折氏，其他人很難策動這十余萬羌民。
而沒有羌兵支持，舉事失敗是必然的，天水趙氏、隴西李氏、隴西辛氏……分分鐘配合朝廷出兵鎮(zhèn)壓。
說到章程、計劃，薛珍等一眾城民完完全全計拙了，不過人群中也有不少能人，譬如莫折大提的四子莫折念生就稱得上智勇雙全。
“父親，兒有一言?！币荒樣獾哪勰钌笆殖隽?。
莫折大提對于四子向來偏愛，笑問道：“念生，你胸中可是有了章程？”
“正是，孩兒以為，只需三步，便足以成大事?！?p> “愿聞其詳！”
“秦州百姓苦李彥久矣，當先一步，自然是收斬李彥，控制州城，收攏民心，壯大兵力。
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隴口，只要隴口為我占據(jù)，關(guān)中的官軍一時半會就進不來，我們也有足夠時間攻克南秦、東益、河三州?！?p> 莫折大提聽完面露微笑，意猶未盡的問道：“還有一條呢？”
“孩兒剛剛得到消息，高平軍主力被胡琛牽制，州城防御空虛，父親可以策動隴山卜胡攻打高平，壯大聲勢?！?p> “真吾家千里駒也”莫折大提毫不吝惜對四子的夸贊，而后轉(zhuǎn)首面相薛珍等人：“諸位以為念生之計如何？”
“少將軍之計，鬼神莫測，我等愿從將軍號令?！?p> 薛珍等人也為莫折念生的謀略折服，齊齊拜倒在莫折大提父子面前，起事的時間也順勢定了下來。
月中，一個月黑風高之夜。
莫折大提領城民、羌兵數(shù)百人殺進刺史府，摟著美妾呼呼大睡的李彥在睡夢中掉了腦袋。
李彥被殺，秦州上下亂作一團，憑借城民的擁戴，莫折大提有驚無險的控制了局勢，隴西、南安陽郡……等數(shù)郡陸續(xù)歸附。
高平鎮(zhèn)、隴口也相繼被卜胡、莫折天生攻克。
一切比預想中的更加順利。
莫折大提占據(jù)兩州之地后，關(guān)隴的平靜徹底被打破，南秦州城民張長命等人起兵斬殺了刺史崔游，據(jù)城池歸降。
兩州之地變?yōu)槿葜?，眼看大業(yè)將成的節(jié)骨眼上，莫折大提卻詭異的病逝了，莫折念生順理成章的繼承了父親未竟的事業(yè)。
作為莫折氏最杰出的子弟，莫折念生繼承大位本就是理所當然。
念生即位之后，沿襲國號“大秦”，自稱天子，封宗室，置百官，改元天建。
由于隴道為秦軍占據(jù)，河西三州一鎮(zhèn)立刻與朝廷失去了聯(lián)系，一時間，大秦竟與元魏成分庭抗禮之勢。
朝廷當然不能容忍莫折念生悍然稱帝的舉措，急召雍州刺史元志出擊。
關(guān)隴的故事揭開了新的篇章。
……
七月的雨，時而飄飄灑落的小雨密集，編織著離奇曲折的傳說。
時而萬里無云朝陽如血，時而傾盆大雨進而暴雨，好似在訴說著命運的莫側(cè)。
東方白裹著斗篷，站在背風處，望著淅淅瀝瀝的雨絲，心情有些低落，楊鈞死了，唯一對自己不錯的上官沒了。
輪流看守的叛軍士卒圍在東方白附近，寸步不離。
“仲玉兄?！庇昴恢?，一個長相不凡的年輕身影蹦蹦跳跳迎面而來。
且說，來人身高六尺，方顙廣額，垂手過膝，一襲長發(fā)，蓄著短須，面有紫光。
東方白回眸見到來人，笑著應聲：“黑獺?！?p> 黑獺，大名宇文泰，比東方白小一歲，至于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衛(wèi)可孤的軍營中且和東方白相處的不錯，那就說來話長了。
且說，當日武川城淪陷之后，宇文泰父兄領部眾向北突圍，意圖迂回向南，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宇文氏的突圍最終失敗了。
出于保全部眾的考慮，宇文肱領四個兒子歸降了衛(wèi)可孤。
恰好，衛(wèi)可孤也有借宇文肱名望招攬武川豪杰的意圖，便以上賓之禮接納了宇文肱父子，后來投降的賀拔父子也是一樣。
不過，最基本的防人之心衛(wèi)可孤也是有的，他以參贊軍事的名義將宇文肱、賀拔度拔強留在了軍中。
宇文泰作為宇文肱最小的兒子，也被當做人質(zhì)留在了軍中，不過他的處境比東方白略好一些，至少他可以自由出入。
東方白與宇文泰的初識是在衛(wèi)可孤的宴會上，衛(wèi)可孤是個談性很濃、好奇心極強的人，東方白時常會被他召入帳中，也是在這個時候，二人宿命般相遇。
最開始的時候，東方白還對衛(wèi)可孤暗懷戒備，擔心他借聊天刺探軍情，或是腐蝕自己內(nèi)心，所以小心翼翼地應答，漸漸發(fā)現(xiàn)，他感興趣的大多是些風俗人情、歷史典故，甚至不乏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鬼怪傳說，于是大致明白了他心中的意趣，應答變得從容不迫。
原本憂心忡忡、郁郁寡歡的宇文泰見東方白臨危不懼，談笑自如，遂傾心結(jié)交，東方白自然不會放過與歷史上周文帝結(jié)交的機會，二人私下里時常談論兵法、天下大勢。
東方白雖然不擅經(jīng)學，但也算頗為博知，軍事理論水準過硬，而宇文泰對于政治及天下大勢有一種天生的洞察力，說是有濟世之才毫不為過，二人于縱論中取長補短，感情升溫極快，頗有一種傾蓋如故之感。
不過今日，宇文泰的表情卻有些怏怏，東方白一時不明所以。
“莫非是宇文泰父子決定反正，正猶豫該不該將計劃告訴我？”
鳶語憶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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