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時,天陰著,但我不知道會不會放晴,也許還會下雪吧!人們都在自己的軌道上行走,車排出的幾列隊伍整齊,還似乎永遠(yuǎn)靜止,有一個商場的門口有撕裂般的歌聲,我覺得它連我最貼身的那層衣服也刺破了,有一陣風(fēng)忽然吹過,風(fēng)又把我的衣服給扯走,我似乎是一絲不掛地站在街上,表情茫然,像是一棵落盡了葉子的樹。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加入一個街邊小小的圈子。圈子其實只有四五個人,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是一個老人,他坐在一個小馬扎上,頭須花白,穿著一身灰色的長袍,我不知道他長袍的式樣是道士的還是和尚的。他給一個比我年輕的人寫了四句詩——
欲賞芳菲肯待辰,
忘情人訪有情人。
西行借酒為去病,
醉吟孟光不計春。
然后解釋這四句詩中的典故——漢代有個書生梁鴻讀完太學(xué)后回家務(wù)農(nóng),與縣上孟財主的大齡剩女孟光結(jié)婚,婚后他們拋棄孟家的富裕生活,到霸陵山區(qū)隱居,后來幫皋伯通打短工。每次孟光給梁鴻送飯時把托盤舉得跟眉毛一樣高……
我看了眼那個年輕人,他一直示人以鎮(zhèn)定和執(zhí)著,但他的鎮(zhèn)定和執(zhí)著讓人一眼就能看到脆弱,還沒等到老人把典故講完,眼淚就掉了下來,他連眼淚都來不及擦拭,迅速拿出兩百元送了上去,而老人只拿了一百。
不就是個舉案齊眉的典故嘛,騙子慣用的套路,一個簡單的局而已,我在心底里這么告誡自己,但沒有離開。
老人收起了錢,隨意丟進(jìn)一個清灰色的布袋里。
一個時尚女子像是忽然從遙遠(yuǎn)的夢里醒來,剪刀般的嘴說開了:“這是高人,絕對是個高人,你看,他的坐姿隨意到都無法形容,卻透著寧靜安詳,也不像電影里演的大師那樣仙風(fēng)道骨,他的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沒有,卻又像是裝著整個世界。”
老人還是那般坐著,其實,很像是一棵枯樹。
繼續(xù)吧!我有些期待這個局的高潮和結(jié)局,還希望能比想象的要精彩。
圍著的人們散了,連剪刀嘴也留戀般離開。老人還是那般坐著,也不看我,但他的聲音像一注炊煙,從無到有慢慢升起,到空中散開后,有一些再落下來,滲入到我頭腦中。
他其實只說了短短的一句:“去做你的事吧!”
我腦袋空白了有兩秒鐘,沒頭沒腦地問他:“你真的會算命嗎?”
“不會。”
“那你這是?”
“行走?!?p> “哦……”
“你沒啥不如人意的,對吧?”
我飛快地把自己的處境想了一下,如果說到不如人意,我還真不知道有沒有。我說:“我也說不上。”
他一成不變的臉居然微笑了,我看不出他的笑屬于那種,就像是看到了一杯水,一把土。他從布袋中拿出了一支毛筆,和一沓粗糙的麻紙,眨眼間就寫了四句詩——
昨臨錦官城,
今歸身難輕。
欲望云深處,
霜重色愈濃。
像是被套在轅里的馬,還忽然挨了一記鞭子,我的心情比頭還要低,絕對能擔(dān)得起黯然這個詞。
我轉(zhuǎn)身要離開,高人依然淡若無物地說:“無為?!?p> 我愣了一下,想要繼續(xù)問他的時候,他就像是知道我要問什么,于是又加了一句說:“無所不為?!?p> 我忽一下開了竅,像是一個熱饅頭到了嘴邊,一股暖流迅速傳遍全身。我掏出一百元給他,他搖了搖頭,微笑著又微嘆著說:“你是有錢人啊!”于是,我又加了一百。他把錢丟進(jìn)布袋,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坐姿,我在街上疾走,能在繁鬧中聽見自己的腳步。那個老人撥去了天空中的一片云,讓我看見了星星。
現(xiàn)在想起來,我依然無法判斷這是否是個局。
還是在那些日子的好多晚上,我總在做夢。
有一次,我夢見自己是大革命時的革命者,拿著畫報卷成的喇叭筒,慷慨陳詞,一群學(xué)生模樣的人圍著我,我大手一揮,人們便涌向一座莊嚴(yán)的建筑。身著黑衣的家伙們來了,他們端著槍,亮出明晃晃的刺刀,我被他們捆住,再被押上了車。在一間黑乎乎的屋子,我被綁在一個凳子上,有一個赤著上身的家伙,向我不停地輪著鞭子,我暈了過去。蘇醒后的我躺在寂靜的街上,雨淋透了衣服。一個身著長衫戴著禮帽的紳士走近我,把帽檐往低壓了一下,俯下身子,在我耳邊悄悄說:“叛徒!我代表正義處決你?!彼贸鲆桓K子,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覺到窒息。
我醒來后,依然覺得呼吸困難,等把夢境和現(xiàn)實區(qū)分開以后,才長出了一口氣。仔細(xì)回憶了夢中的事,覺得自己不可能是叛徒,我們自己人一定是被敵人給欺騙了。
還有一個晚上,夢里的我走在一個山路上,我不知道是從何處出發(fā),又要去往何處。路兩邊的山似乎不停地在變化著,有時候是北方雄壯冷酷的身段,另一些時候卻是南方鐘靈毓秀的面容。我總是在這么走著,有幾只鳥飛過,有一陣風(fēng)吹過,還有幾聲不知什么動物的叫聲飄過,就是四處看不見一個人。后來我坐在了路邊的一個石頭上,四周起了稀薄的霧,遠(yuǎn)處的山巒依稀可見。場景忽然變化,我又置身在一片曠野里,滿眼青草,遠(yuǎn)處有白色的羊群和黑乎乎的帳篷,我似乎是餓了,向帳篷走去,但忽然聽到后面有人在急切地喊我,待我轉(zhuǎn)身之際便醒來了。
從這個夢里出來后,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轉(zhuǎn)過身了沒有,如果轉(zhuǎn)過的話,我看到的是什么。
夢是沒有意義的。很早的時候,我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完全沉浸在佛洛依德的理論時,我就對他這么說過。我這么說的時候,他對我一臉的不屑,后來的某一個晚上,他把《夢的解釋》狠狠地扔在地上,霸道地關(guān)了宿舍的燈,走到我床前對我說——你是對的,夢是沒有意義的,一點都沒有。
但是,我還是上網(wǎng)查了,企圖把夢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
有網(wǎng)頁說:夢見山路表示正在努力克服困難,去達(dá)到自己的目標(biāo)。而夢見草原則是對自己做的事缺乏真正地了解,從而沒有信心。
還有個網(wǎng)頁說:夢見山路是“山行得財有福祿”,而夢見草原是將會萬事如意,一馬平川。
看著看著就亂了,電腦開始表達(dá)對我的不滿,它像是科幻電影中的那般,有了自主意識,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行動,一個接著一個的網(wǎng)頁蹦出來,目不暇接,也無法關(guān)閉,后來,網(wǎng)頁終于靜止了,于是,我也就把夢的事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