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還是讓我遇到了個把正常人。
等我轉(zhuǎn)回身來,發(fā)現(xiàn)桌上赫然多了張紙條。
“當(dāng)心!”紙條上如是說。
我心中一驚。
這莫不是個通風(fēng)報信的友好提示?
還是個囂張跋扈的警告?
我探頭探腦地,將四周環(huán)視了一遍。
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的右手邊鄰座,有個人正在對著我使眼色。
這個眼色使得,還頗為專業(yè)。
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長閉一下,短閉兩下,再向右揚揚眉。
莫不是摩爾斯密碼?
我費解地盯著這個繁復(fù)的眼色,順便打量了一下使眼色的這個人。
一個漂亮的小姐姐。
她梳著馬尾辮,個頭不高。她有張圓臉,但是皮膚白里透紅,并且總是掛著笑容。看上去像個蘋果,讓人頓生愉悅之感,甚至產(chǎn)生些許食欲來。
此刻她好看的蘋果臉,卻面目扭曲地,專注于對著我擠眉弄眼。
但是我尚未破解她的摩爾斯密碼,就親自體驗了她讓我當(dāng)心的內(nèi)容。
這個內(nèi)容就是,那個身材瘦小的中年女人,不知什么時候,杵在了我的課桌前面。
毫無聲息,不動聲色,如同絕頂高手,拈花踏浪而來,不著痕跡。
但這絕頂高手,明顯是有些生氣。她陰森森地盯著我,說話聲音很輕柔,卻是冷冰冰地:“你,站起來。”
不好!
我心中一沉。
我雖然不是學(xué)霸,但尊師重道的美德,還是完美具備的。
我在老師面前,謎之聽話。
于是,我立即噌地一聲站起來,有些惶恐地望著瘦小的中年女人。
我的溫順,卻仿佛并沒有打動到中年女人。
她用手指,敲著我的桌子,斜著眼睛望著我,慢悠悠地道:“我是高三(11)班的班主任,也是語文老師,我姓張?!?p> 我擠出個燦爛的微笑,對著張老師深深鞠了一躬,恨不得把頭磕到地上去,并甜得發(fā)嗲地說:“張老師好。剛才我就看出來,您是個溫柔漂亮又善良的老師。以后您多關(guān)照!”
此嗲音一出,我自己都打了個寒顫,渾身的寒毛豎了一層。
但是賣萌和吹捧,也同樣沒有打動張老師。
張老師不動聲色,臉上連點表情變化都沒有。她依舊溫吞地道:“我們這個班,最不缺的,就是裝傻和耍橫。甜言蜜語,賣萌充楞,誰不會?張張嘴就是了。插科打諢誰不會?昧著良心胡說就是了。橫行霸道誰不會?不帶腦子揮拳頭就是了?!?p> 雖然,我意識到,張老師應(yīng)該是在諷刺我。但我還是,莫名地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
不但如此,我竟然對這個瘦小陰冷的張老師,生出些許好感來。
張老師看我沒有動靜,于是懶洋洋地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她的目光,轉(zhuǎn)移到了她自己的手上。她一邊觀察自己的手指,一邊不經(jīng)意地道:“這位同學(xué),是今天轉(zhuǎn)學(xué)到我們班的,歐陽君同學(xué)。大家熱烈歡迎?!?p> 雖說要熱烈歡迎,但張老師說得有氣無力,難掩敷衍之態(tài)。
而偌大的教室,只響起了稀稀拉拉的幾個掌聲,算是對熱烈歡迎的回應(yīng)。
而我,一點也不覺得尷尬。
反應(yīng)遲鈍,是我的優(yōu)點。
或者說,我行我素,視外界為糞土,是我自我保護(hù)的途徑。
旁人的冷言冷語,甚至是惡語中傷,我見得多了。
因此,別人說什么,做什么,如果我都放到心上去的話,我大概早就累死了。
我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對著大家,虛偽而不失禮貌地笑了笑,施施然地坐下了。
張老師,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向我意味深長地一瞟,轉(zhuǎn)身翩然而去。
剛才看起來還又瘦又小的身影,現(xiàn)在看來,卻瞬間威儀非凡了。
我正對著這太后般的非凡威儀,頂禮膜拜的時候,隔壁的圓臉小姐姐湊過來,幽幽地在我耳邊說道:“張老師,你可別招惹她?!?p> 這個據(jù)說不能招惹的張老師,已然走回到講臺。她在黑板上,幽幽地寫下幾個字: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1]。
然后她優(yōu)雅地轉(zhuǎn)過身,身體微微向后向左傾斜,緩緩舉起右手,雙眼向右上方望去。仿佛她的眼前,并不是黑壓壓的,神情呆滯的學(xué)生,而是波濤洶涌的東去大江。
她的聲音,縹緲而虛空:“楚,長江下游,戰(zhàn)國時期,屬于楚國?!?p> 剛才我才如同過江之鯽,在這渾水之中,攪合了一番。按理說,此時應(yīng)該意興正濃,興致正佳。豈知,一聽到張老師如夢似幻的聲音,我的兩個眼皮,就莫名地沉重起來。
秋日的楚地大江,浩渺的煙波,仿佛正氣勢恢宏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準(zhǔn)確的說,正洋洋灑灑地進(jìn)入我的夢境。
入學(xué)第一天,班主任的第一堂課,怎么可以公然,酣然入夢?
這真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雖不是阿諛奉承之輩,但,尊師重道的美德,還是完美具備的。
重要的品質(zhì),顯然是要三遍以上地強(qiáng)調(diào)。
于是,我艱難地,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惺忪的睡眼。我將腰背挺得直了直,并且左右晃動我的頭,企圖用不規(guī)則的物理運動,來驅(qū)散頑固的睡意。
就在我的眼光,游離不定的時候,我突然瞟到,隔壁的圓臉小姐姐,也在好奇地用眼睛瞟我。
看來,走神的不止我一個。
上課走神,可能非但不是對老師不友善的行為,反而可能是一種為了忠實追隨老師,擺脫困倦的奮力掙扎。
于是我扭過頭,望了望圓臉小姐姐,小聲歉意道:“剛才我沒有及時理解你的提醒。浪費了你的一腔仗義?!?p> 圓臉小姐姐沖著我笑了笑,眼睛彎彎的,臉蛋紅撲撲的。她的音調(diào),有點老氣橫秋:“也怪我,寫得確實有點,令人費解?!彼终UQ劬ΓH為友好地道:“我叫陸敏。以后有啥不明白的,問我就是了。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這簡直就是,我到了這個學(xué)校以后,唯一讓我覺得心頭一暖的時刻。
可能是冷風(fēng)冷雨中,混跡太久了,遇到星點燭火,也會覺得溫暖異常。
我使勁地眨眨眼睛,將微微濕潤的眼眶,胡亂遮掩了過去。
陸敏沒有注意到我的多愁善感。她繼續(xù)湊過來,露出一副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的八卦表情,問道:“歐陽,你原來是哪個學(xué)校的?”
“韶華。”我猶豫了一下。但為了表達(dá),對這個給我一絲溫暖的陸敏的信任,我還是有些不情愿地,將我原來學(xué)校的名字告訴了她。
我平生不太喜歡向別人暴露自己的私事。
這給我一種,被人圍觀的感覺。
這種被人圍觀的感覺,就像是古時罪犯被游街。
無所遁形,體無完膚。
也許做個透明的人,藏在人們注視不到的地方,才能讓我真正感到安全和舒適。
其中的緣由,大概是,我對他人的難以信任,和極度的戒備。
我的糾結(jié),還沒有結(jié)束,就被一陣驚呼打斷。只聽見陸敏大驚小怪地道:“韶華?那可是重點中學(xué)!比我們的晉誠好了幾萬倍?!闭f完,她把臉湊到我跟前,露出個扭曲的表情,仿佛我是個天外來客。
“你是不是腦子進(jìn)水了?從韶華轉(zhuǎn)學(xué)來晉誠?”陸敏顯然把張老師不是個善茬這碼事情完全忘記了。在張老師的柔聲細(xì)語聲中,她繼續(xù)向著我刨根問底:“你不會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錯,被韶華趕出來的吧?”
這個莫須有的了不得的大錯,還沒有從我的口中,被問出來。只聽見,張老師綿長悠遠(yuǎn)的聲音,突然變得高亢陰厲。
這高亢陰厲的聲音,竟然還和我有關(guān):“歐陽君,陸敏,你們兩個討論得那么火熱,想必是對辛棄疾的這首水龍吟很有感觸。那么,歐陽君,你且來說一說,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是什么意思?”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如同煮熟的漿糊,卜朵卜朵地沸騰開了。
之所以說是漿糊,是因為我即使不犯困,也難以理解,千年前的辛棄疾,到底在絮絮叨叨個啥。
現(xiàn)在被張老師,當(dāng)眾發(fā)問,我這一頭漿糊,就更糊了。
有人說,緊張的時候,腦子是一片空白。
我倒是覺得,此刻我的腦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一晃蕩,仿佛滿是水聲。
可能是看到我,一臉錯愕的樣子,張老師有些不耐煩,又幽幽地重復(fù)了一遍:“歐陽君,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驚,房顫心率又奔騰而來。我的臉,漲得通紅,扭捏道:“大概就是說,辛棄疾用吳鉤釣魚,因為一無所獲,頓胸錘足,拍打欄桿已泄憤慨之情?!?p> 話音一落,教室之中,竟然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豬叫般的聲音。
仿佛是有人,捂著嘴,拼命忍著笑。但是又不爭氣地,從嘴角,漏出些許氣來,因而發(fā)出怪聲。
而張老師,也不知道是被我的回答,還是被這豬叫聲,惹得頗為不快。
“釣魚?”她的眼睛還是凝視著右上方,但是,卻瞇成了一條縫。
仿佛,張老師,正瞇著眼睛,與千年前尷尬釣魚的辛棄疾,尷尬對視。
對視良久,張老師終于張開嘴,仿佛是想對我冷嘲熱諷一番。
幸虧此時,放學(xué)的鈴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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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辛棄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