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韋粲:大公至正
公元548年,十二月,建康。
蕭綸的援軍曾經是臺城里面能夠堅持下來的最大希望,而現(xiàn)在這個希望已經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雖然還不能確定蕭綸本人是死是活,但從侯景擺出來的戰(zhàn)利品來看,蕭綸指揮的這次救援行動無疑已經失敗,而且失敗得非常徹底。
這對臺城的士氣來說是非常沉重的打擊。蕭綸是蕭衍欽點的剿匪總指揮,他失敗之后,蕭衍就只能指望各地部隊主動趕過來勤王了,而這對于南梁糟糕的組織能力來說是個非常大的難題。
客觀來看,叛軍這邊的人數(shù)畢竟是有限的,還要分出相當大一部分用來把守臺城外面那圈圍墻,而南梁各地的部隊隨便動員一下,很容易就能湊出比叛軍多上十幾倍的兵力,救援臺城看起來并不難。
但問題在于侯景的戰(zhàn)斗力太兇悍,梁軍如果各自為戰(zhàn)一個一個往上沖話,就會變成葫蘆娃救爺爺,過來一個交代一個。
南梁這邊的最優(yōu)方案,就是大家擰成一股繩,聯(lián)合起來共同對付侯景。
統(tǒng)一行動就要有人組織,也就是要選一個最高指揮官出來??上н@個事兒說起來容易,實際操作起來非常困難。
因為侯景前期的速度足夠快,一道長圍把臺城封鎖得風雨不透水泄不通,朝廷的命令根本傳達不出去,所以這個指揮官只能在沒有朝廷參與的情況下,由外面的部隊自發(fā)推選。但誰適合擔當這個角色?如果是某個藩王當指揮官的話,他是否有調度大軍能力?蕭綸的失敗會不會重演?其他藩王會不會有意見?如果是某個將領當指揮官的話,跟藩王之間的關系又如何處理?
從陰謀論的角度來看,這件事背后甚至還有更嚴重的問題要考慮。蕭衍讓蕭綱當太子的行為已經破壞了皇位繼承規(guī)則,現(xiàn)在皇帝和太子又同時被困在臺城,極端情況下,外面的藩王們會不會懷有私心有意把他倆賣掉,然后自己趁亂上位?
所有這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但蕭衍和蕭綱已經沒精力考慮更長遠的事情了,因為他們眼前的壞運氣還遠遠沒有結束。
十二月初七的時候,另一個噩耗傳來。侍中羊侃因為連續(xù)指揮作戰(zhàn),積勞過度,病逝在守城的崗位上,時年五十四歲。
羊侃一直是臺城里面君臣將士們的主心骨,他的去世對臺城而言簡直跟天塌了一樣,軍心開始動蕩,太子洗馬元孟恭和材官將軍宋嶷最先撐不住,直接找機會叛逃到了侯景那邊。
侯景得知消息之后高興得不得了?,F(xiàn)在蕭綸新敗之后退守朱方,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元氣,其他南梁部隊要么在周邊徘徊觀望,要么在路上磨蹭,還沒有形成有效的威脅,而臺城里最強勁的對手又已經不在了,眼前無疑就是奪取臺城的最好機會。于是他集中全部兵力,再次對臺城發(fā)起猛攻。
這輪進攻比之前更加聲勢浩大,花樣也更多,飛樓、橦車(tóng chē,沖鋒車)、登城車、鉤堞車、階道車、火車等等各種先進的攻城器具一應俱全。叛軍先是縱火焚燒了臺城的東南城樓,又趁著守軍救火之際,挖空了城墻下面的地基,成功搞垮了東南角的一段城墻。
叛軍本以為大功已成,沒想到等他們嗚嗷吶喊著沖過破損的城墻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進入臺城,而是陷在一個口袋一樣的迂城里,被頭頂上的守軍當靶子射。在付出慘重代價之后,叛軍發(fā)現(xiàn)實在沒辦法再前進半步,只好悻悻地退了回去。
原來這一個半月以來,臺城的將士們不光從羊侃身上學會了如何守城,還被他非凡的勇氣和決心所感染,面對絕境并沒有放棄。材官吳景接過羊侃的指揮棒,先是帶領眾人滅火建樓,在發(fā)現(xiàn)城墻下面有異常之后,又當機立斷,按照羊侃上次對付敵軍越城的辦法,快速在老城墻后面修了一個半月形的新城墻,頂住了這波兇險的攻勢。
侯景一看不行,這么沖過去等于白送死,得掌握制空權才行。他雖然造了不少很高的攻城車,但那都是搞心理戰(zhàn)嚇唬人的,城外溝壑太多,土又軟,沒等推到城下就倒了?,F(xiàn)在他最大優(yōu)勢是城外堆的那兩座土山,可惜的是城里也有兩座對應的土山堵在那里,打不過去。
侯景一咬牙,決定不計成本橫挪土山,企圖把外面的土山挪到城樓邊上,從那里直接占領城樓?,F(xiàn)在臺城里的勞動力沒外面多,又吃不飽穿不暖,挪山這種大規(guī)模的工程肯定追不上外面。
侯景的判斷是沒錯,但對手并不一定要被他牽著鼻子走。
具體來說,挖墻角這種事兒不僅攻城方可以用,守城方也可以用。
等叛軍的土山基本挪到位之后,城內守軍趁著敵人沒注意,偷偷挖地道直通土山下面,掏空了土山的地基。
叛軍那邊本來都登上土山開始鼓噪攻城了,沒想到突然之間天塌地陷,幾十丈高的土山轟然崩頹,只剩下一個木頭框架,山上的士兵被摔死壓死無數(shù)。
侯景不甘心,他下令驅趕民眾用土石把城外的溝壑都填滿,然后命令各種攻城車有用沒用都往前推。結果攻城車剛費勁巴力推到城墻下面,就被城上扔下來的石頭砸得稀碎,完全沒排上用場。
城里依然不依不饒,又往外扔了無數(shù)羊侃發(fā)明的那種雉尾炬,把各種攻城車殘骸,連同土山剩下的那個木頭架子都給燒得精光。
侯景快瘋了,他想不通為什么羊侃都不在了,臺城還是這么難打。再磨蹭下去,這座城就變成南朝的玉璧了,難道我也要步高老大的后塵,一世英名毀在一座孤城之下?
正在侯景發(fā)愁的時候,剛叛逃過來的材官將軍宋嶷主動獻策,建議侯景改用水攻,把北面玄武湖的水引過來水灌臺城。
急于表忠心的叛徒是最可怕的,如果宋嶷不提這個主意,侯景可能根本都想不到這一點。
正常來講,宮城的地勢都比較高,起碼比玄武湖的水面要高不少,水攻不太容易,但玄武湖的水源并非來自長江,而是來自于邊上的鐘山,如果在適當?shù)牡胤浇財?,完全可以高過臺城。而且臺城外圍已經有了一圈圍墻,簡單加固一下就能當?shù)虊斡谩?p> 這招果然夠狠,水引過來之后,臺城里很快就變成一片汪洋,加上寒冬臘月的天氣,水寒刺骨,守城工作愈發(fā)艱難。
就在臺城眼看就要撐到極限的時候,新的希望總算出現(xiàn)了。
又一波勤王隊伍從西邊過來,駐扎在新林的王游苑(今江蘇省南京市西南),距離臺城只有幾十里路程。
更難得的是,這次過來的隊伍并非孤軍,而是多個部隊的聯(lián)軍,甚至最麻煩的指揮官選舉問題都解決了。
成功組織起這一切的人叫韋粲(càn),是南梁的前衡州刺史。
韋粲是南朝名將韋睿的長孫,也就是現(xiàn)在臺城里負責守衛(wèi)西土山的太府卿韋黯的侄子。韋粲為人仗義,跟太子蕭綱的關系又非常好,仕途發(fā)展比叔叔韋黯要強得多。韋黯在南豫州當監(jiān)州的時候,韋粲就已經出任衡州(今廣東省英德市附近)刺史了,而這還是因為他不小心冒犯了蕭衍,被外放出去的。
早在侯景還沒造反的時候,蕭綱因為想念韋粲,特意說服蕭衍把韋粲改任為散騎常侍,從衡州召回朝廷。衡州離建康比較遠,韋粲走到廬陵(今江西省吉安市附近),聽到了侯景已經造反的消息。
韋粲的危機感和責任感很強,他馬上從隨行的部隊里挑選出五千精兵,倍道兼馳北上支援。
等走到豫章(今江西省南昌市)的時候,他又得到消息,說侯景已經從采石渡過了長江。韋粲覺得事態(tài)有點兒嚴重,當即去找豫章內史劉孝儀商量對策(豫章是豫章王蕭棟的封地,此地的內史相當于太守)。
劉孝儀是個文人,對軍旅之事并不敏感,他覺得韋粲有點兒過于緊張了,如果形式真的那么危急,肯定會有圣旨過來才對,現(xiàn)在既然朝廷那邊沒有動靜,咱們最好也別輕舉妄動。老弟你遠道而來,還是喝杯酒休息一下比較好。
韋粲急了,他也沒客氣,直接把劉孝儀遞過來的酒杯摔到地上道:“侯景已經過了長江,下一個目標就是臺城,現(xiàn)在水陸交通肯定已經被封鎖,圣旨哪還出得來?如果咱們都傻等著圣旨才行動,恐怕朝廷早就被人一窩端了?,F(xiàn)在已經是十萬火急的狀態(tài),你咋能還想著喝酒?”
劉孝儀被整得很不好意思,他最終還是相信了韋粲的判斷,派兒子劉勵帶領三千名郡兵跟隨韋粲去支援健康。
韋粲帶領部隊離開豫章的時候,迎面正碰上當陽公蕭大心派來的使者。
蕭大心是太子蕭綱的二兒子,現(xiàn)在擔任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刺史,他前不久剛收到七叔湘東王蕭繹的命令,讓他即刻領兵去建康討伐侯景。蕭大心沒打過仗,心里沒底,他得知韋粲正在組織救援部隊,便派人主動過來聯(lián)絡,打算跟韋粲一起走。
韋粲讓八弟韋助和九弟韋警帶領部隊繼續(xù)奔赴健康,自己飛馬趕到江州,對蕭大心道:“殿下是西邊蕃鎮(zhèn)之中距離建康最近一個,從情理上說確實應該沖在前面,但江州扼守長江中游,地理位置太重要,不能沒人鎮(zhèn)守。穩(wěn)妥起見,您最好先移鎮(zhèn)湓城(江西省九江市潯陽區(qū)),派個偏將跟我去平叛就夠了?!?p> 韋粲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暗地里也是考慮到了未來的指揮官推選問題,畢竟從將領里面選人可以用能力說事,混進來一個宗室王爺就不好辦了。
蕭大心難得找到一個不去打仗的理由,當即拍板同意,他派中軍柳昕帶領兩千人跟著韋粲去勤王,自己帶著大部隊趕赴湓城。
韋粲七湊八湊,最終湊夠了一萬多人的部隊。等他領兵進入姑孰的時候,司州刺史柳仲禮也帶著一萬多人到達橫江。韋粲立即給柳仲禮的部隊送去糧食武器,又拿出自己私人的金帛獎賞將士,激勵大家的士氣。
橫江在江北,要想合軍的話,還得把柳仲禮的一萬多人運過江才行。正好西豫刺史裴之高帶領一萬多水軍駐扎在張公洲,得知消息之后派出兩百多艘大船,把柳仲禮的部隊送過長江。
沒多久,宣猛將軍李孝欽、前司州刺史羊鴉仁、南陵太守陳文徹等人也帶著部隊前來會和。
各路部隊會師之后,指揮官的選舉問題開始排上日程。
韋粲現(xiàn)在是正三品散騎常侍,跟太子蕭綱的關系又盡人皆知,如果他主動要求出任指揮官,別人也不會有太大的意見。
但韋粲沒有這樣做,而是主動推舉柳仲禮當指揮官。
他這樣做是有理由的,因為柳仲禮有一個別人都沒有的戰(zhàn)績,就是曾經在雍州正面擊退過北魏的傳奇名將賀拔勝。此外,柳仲禮久鎮(zhèn)邊疆,跟河南的侯景打交道多年,對侯景的戰(zhàn)術風格也比較熟悉,交起手來也更有經驗。
看到韋粲高風亮節(jié)推舉柳仲禮上位,其他幾個將領也沒有異議。
只有裴之高遲遲不表態(tài)。
裴之高今年已經六十九歲了,跟柳仲禮的老爸柳津是一輩的。讓他低頭聽一個晚輩發(fā)號施令,心理上總有個坎過不去。
這一磨蹭就是好幾天,最后韋粲不能忍了,他跑過去質問裴之高道:“現(xiàn)在臺城如此危急,咱們更應該勠力同心一致對外才對,像現(xiàn)在這樣各自打著小算盤成何體統(tǒng)?如果您老人家一定要跟大家擰著來的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韋粲今年五十四歲,雖然年紀沒有裴之高大,但也是朝廷里的老資格了,他的職位也比裴之高的員外散騎常侍要高,所以完全有資格站出來跟裴老爺子叫板。
裴之高見韋粲急眼了,也意識到再拖延下去有失身份,只好主動向韋粲賠禮道歉,同意接受柳仲禮的指揮。
指揮官的人選問題在經過一個小波折之后,終于達成共識。
沒多久,宣城內史楊白華也派自己的兒子楊雄帶著郡兵趕來跟大家會和。
多說一句,這個楊白華還是有點來頭的,他是北魏名將楊大眼的兒子,年輕時由于長得太帥,被當時風流成性的胡太后看上了,非要強行逼幸。楊白華害怕事情敗露,無奈之下從北魏一路跑到了南梁。胡太后因為思念他,還專門寫過一首著名的《楊白華歌辭》。
此時建康外圍的援軍人數(shù)已經達到十幾萬,大有一舉踏平叛軍的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