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韋粲:以身殉國
公元548年,十二月,建康。
新的一年即將來臨,建康周邊卻沒有一絲一毫過節(jié)的氣氛。戰(zhàn)爭的陰霾籠罩在南朝都城的每一個角落。
蕭綸兵敗鐘山,士卒傷亡慘重,長江下游的官軍短時間內很難再對侯景造成威脅,侯景接下來需要應對的挑戰(zhàn)主要來自長江中上游,也就是建康的西南方向。
侯景當然希望能在南梁下一波援軍到來之前解決戰(zhàn)斗,但眼看著臺城死活打不下來,各路勤王部隊正在逐步逼近,他也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
上次因為準備不足,被蕭綸繞道突襲打了個措手不及,差一點點兒就掛了,這次侯景不敢再大意,他把主力部隊調到臺城西南方向,嚴守石頭城和秦淮北岸,同時下令把秦淮河以南的老百姓統(tǒng)統(tǒng)趕到河北,做好打仗的準備。為了防止有人不肯走,叛軍干脆將南岸的房屋一把火都給燒了。
侯景這樣部署主要是基于建康周邊的地勢。前面已經(jīng)介紹過,南北朝時期的建康沒有外圍城墻,南邊的主要屏障就是秦淮河(當時還叫淮水,唐以后才改稱秦淮),也就是今天南京市的內秦淮河(外秦淮河是五代時期楊行密另外開鑿的護城河)。除了秦淮河之外,臺城外圍還有三條人工開鑿的水道,分別是東邊的青溪、西面的運瀆和北面的潮溝,但這三條人工河規(guī)模比較小,離臺城也太近,無法構建防御體系。
所以,如果要對抗來自西南方向的敵人,重中之重就是守住石頭城和秦淮河。其中石頭城主要是防水軍,也就是作為本方的臨江堡壘和水軍基地,防止敵方水軍登岸或者從長江殺入秦淮河。
南北朝時期長江水道的位置比較靠東,秦淮河跟長江交匯口的北側就是被諸葛亮稱為“石頭虎踞”的石頭山(今南京市鼓樓區(qū)清涼山)。石頭城以石頭山西坡的天然峭壁為城基,環(huán)山筑造,全城周長六里,依山傍水,夾秦淮帶長江,軍事位置極其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一旦這里失守,敵人的大部隊就可以水陸并進直接殺到臺城。兩百多年前西晉討伐東吳的時候,西晉的益州刺史王濬占領石頭城之后,吳主孫皓一點兒都沒猶豫,直接就開城投降了。
可惜侯景現(xiàn)在并沒有成型的水軍,所以石頭城的防御功能也大打折扣,只能作為防線的一部分阻止敵軍登岸,并不能攔住敵方水軍進入秦淮河。
但即使這樣,侯景也要死保石頭城,因為這里不僅僅是一個軍事要塞,更是他最后的退路。
侯景畢竟是北方人,在南朝沒有任何根基,對后面局勢的發(fā)展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他還是想回到熟悉的北方,而不是往南邊跑,所以攻打臺城的這段時間里,他把自己的搶到的財物寶貝都堆放在了石頭城,想著如果有一天真頂不住了的話,這里就是他的撤退點。上次蕭綸殺過來的時候他就差點想放棄,當時行李都已經(jīng)打包完畢,如果不是任約攔著,他就從這里坐船跑了。
聽說這回過來的勤王人數(shù)要更多,但因為有了打蕭綸的經(jīng)驗,侯景反倒并沒有像上次那么害怕。
如果這批梁軍還是一樣的指揮不力、人心不齊,人數(shù)再多也是白給。只要讓我逮到弱點,一個突擊就能把對方解決掉。
石頭城和秦淮河防線基本建完之后,侯景估摸著梁軍大部隊也快到了,便再次放下臺城,把指揮部挪到西北方向,嚴陣以待。
此時南梁的各路勤王人馬已經(jīng)在韋粲的努力協(xié)調下,形成了一只名義上統(tǒng)一的聯(lián)合部隊。
被推舉作為總指揮官的時候,柳仲禮本人并沒有推辭。就戰(zhàn)績和軍功而言,他的確是南梁將領里的佼佼者。十五年前,北魏名將賀拔勝在魏孝武帝元修的授意下,帶領獨孤信等人到荊襄地區(qū)拓展一個獨立于高歡的勢力范圍。當時的賀拔勝正值當打之年,火力全開戰(zhàn)斗力爆表,一口氣踏平南梁十幾座城池,打得四皇子雍州刺史蕭續(xù)龜縮在襄陽城里不敢出來。后來是柳仲禮拒守谷城(今湖北省襄陽市谷城縣),頑強抵抗,頂住了賀拔勝的攻勢。
嚴格來說,柳仲禮的勝利其實有一部分運氣成分在里面,因為當時北魏那邊元修急于跟高歡掐架,下旨讓賀拔勝領兵回洛陽幫忙,所以賀拔勝受挫之后也沒跟柳仲禮繼續(xù)糾纏,直接就退兵了。但不管怎么說,能夠抗住賀拔勝的第一波攻擊,已經(jīng)足夠柳仲禮吹一輩子了。當時柳仲禮的職位是電威將軍,勉強算個從七品,這次勝利之后,很快就被任命為司州刺史。據(jù)說當時蕭衍得知自己陣營里出了個能夠抗衡賀拔勝的天才將領,高興得不得了,非常想親自召見一下,但又擔心賀拔勝殺回馬槍,最后只好派個畫家去前線畫了一張柳仲禮的畫像回來看。
從此之后,柳仲禮長期在北方任職,頭上也一直頂著鎮(zhèn)邊名將的光環(huán),被視為南梁的柱石級人物。久而久之,他本人也有些膨脹,認為自己是當世英雄,南梁的其他將領都沒自己厲害。這次被推舉為聯(lián)軍總指揮,柳仲禮認為是理所應當?shù)氖虑椋砸稽c兒都沒客氣,很坦然地接受了。
指揮權確定之后,柳仲禮帶領各路大軍北上新亭(今南京市鳳臺南路和軟件大道交匯口附近,當時在長江邊上),從西南方向逼近秦淮河南岸。
之所以要靠近長江,是因為柳仲禮這邊不僅有步兵,還有不少水軍,大軍的糧草輜重也要靠長江上的船只來運輸。
侯景得知梁軍大部隊已經(jīng)過來了,而且貌似還挺有組織的,心里也有點緊張。為了試探一下對方的虛實,他先發(fā)制人,帶領部隊在中興寺附近擺開陣勢,派人到陣前挑戰(zhàn)。
柳仲禮本想出兵應戰(zhàn),但被韋粲給攔住了。韋粲認為現(xiàn)在天色已晚,侯景那邊有沒有埋伏不好說,大家又經(jīng)過了一天的行軍,比較疲憊,這時候打仗對梁軍很不利。柳仲禮想想也是這么個道理,于是下令堅壁不出。侯景那邊叫囂了很久,見梁軍沒反應,最后也只好悻悻地退了回去。
今天是臘月三十,也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但柳仲禮并不打算放假休息。他連夜在韋粲的大營里召集眾將,開始分派任務。
梁軍部隊現(xiàn)在都堆在新亭,要正式開戰(zhàn)的話,必須沿著秦淮河南岸充分展開,占據(jù)有利地形。
根據(jù)柳仲禮的安排,韋粲負責進駐青塘,老大哥裴之高進駐南苑,陳文徹和李孝欽進駐丹陽郡,蕭范的兒子蕭嗣進駐小航南,柳仲禮的弟弟柳敬禮進駐青溪埭,柳仲禮本人進駐朱雀航南,各路部隊必須連夜趕到指定地點,建好防御工事,準備第二天的戰(zhàn)斗。
這里面難度最大的是韋粲,因為青塘對面就是秦淮渚,正好卡在石頭城跟侯景大部隊之間,如果控制了青塘,就相當于在叛軍的腹心位置硬嵌了一顆釘子,隨時都可以把叛軍攔腰截成兩段,首尾不能相顧。從侯景的角度來看,這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他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梁軍占據(jù)青塘。
韋粲也很坦率,直接向柳仲禮表達了自己的顧慮。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擔心自己能力不夠,萬一完不成任務,就會影響柳仲禮的整體作戰(zhàn)計劃。
柳仲禮表示理解韋粲的擔心,但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方案了。他對韋粲道:“你說的這些我也考慮過,而且考慮的還要更多一點兒。搶占青塘的目的不光是要截斷叛軍的聯(lián)絡線,更是因為這里可以控制淮渚,如果不占領這里,咱們的運糧船就會被擋在長江里過不來。這是關系到戰(zhàn)略全局的一步棋,眾將之中只有大哥你能擔此重任。如果擔心人手不夠,我讓直閣將軍劉叔胤去給你幫忙。”
看到柳仲禮如此信任自己,韋粲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他領命之后,跟劉叔胤一起出發(fā)奔赴青塘。
不巧的是,當天晚上大霧彌漫,韋粲走著走著走錯路了,等到了青塘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半夜。韋粲不敢耽擱,帶領士兵連夜安營扎寨。
雖然正值過年,但侯景并沒有放松警惕,畢竟打仗打得就是出其不意,節(jié)假日反倒是敵人可能偷偷搞事情的好機會,當年高歡打爾朱兆就是趁著春節(jié)偷襲成功的。于是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侯景就登上禪靈寺的門樓,觀察官軍這邊的情況。
禪靈寺位于運瀆跟秦淮河交匯點的西北側,本來是齊武帝蕭賾修的一座尼姑庵,用來安置出家的嬪妃宮女。這座寺廟的特點是門樓非常高,很適合觀察敵情和指揮戰(zhàn)斗。
這時候大霧已經(jīng)散去,視野非常開闊,侯景一抬眼就發(fā)現(xiàn)青塘那里有動靜,很多梁軍正在熱火朝天地挖坑削木頭,明顯是在修建防御工事,而且眼看就要完工了。
這下把侯景嚇得不輕,他非常清楚青塘的重要性,如果等官軍把工事修完,自己這邊就被動了。他一刻都沒敢耽誤,親自帶領一隊精銳騎兵沖過秦淮河,直撲韋粲的營地。
秦淮河上有很多浮橋,拆修都非常方便,所以侯景過河的速度非??臁5人麣⒌巾f粲大營前面的時候,營地的防御工事還沒有完成合龍,門前有一大塊空當。
此時梁軍士卒都在搶時間干活,倉促之間來不及穿戴盔甲應戰(zhàn),都有點兒慌神。韋粲此時還是很冷靜,他見形勢危急,當即派部將鄧逸帶領警衛(wèi)部隊在大營門口阻擊叛軍,給其他人爭取時間,同時命令過來幫忙的劉叔胤帶領水軍繞到叛軍的后方,截斷對方的退路
應該說這個作戰(zhàn)計劃還比較合理,侯景看到退路被斷,必然會有顧慮,即使不撤退也肯定不敢全力進攻,而梁軍這邊有人數(shù)優(yōu)勢,只要堅持到援軍過來,就肯定贏了。
但韋粲千算萬算,就是沒想到那個劉叔胤是個怕死鬼。劉叔胤見叛軍個個青衣鐵甲面目猙獰,還沒交手就被嚇個半死,躲在一邊畏畏縮縮不敢進軍。
劉叔胤不出兵牽制,壓力就全堆在了鄧逸這里。叛軍精銳的戰(zhàn)斗力相當可觀,又是侯景親自指揮,鄧逸哪里抵擋得住,很快就被擊潰,叛軍順勢殺進了大營。
韋粲此時還坐在營中指揮,眼見著大批士兵丟盔卸甲往回跑,他也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韋粲心里不禁涌起一陣愧疚,柳仲禮如此信任自己,自己還是把任務給搞砸了。
幾個侍衛(wèi)打算保護韋粲撤退,但被韋粲言辭拒絕。事已至此,逃跑只會更加辱沒韋氏一門的名聲。韋粲把心一橫,依舊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指揮部下拼死抵抗。
這一幕其實跟二十年前韋粲父親韋放的經(jīng)歷極其相似。當時韋放在渦陽前線突遇北魏大軍,手下只有二百來人。面對必死的局面,大家都勸韋放趕緊撤退,沒想到韋放不僅不退,反倒脫盔下馬,坐在胡床(馬扎)上指揮戰(zhàn)斗,部下們受其鼓舞,紛紛殊死戰(zhàn)斗,最后硬是把北魏部隊給擊退了。
父輩的精神此時又傳到了韋粲身上,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寧死也不會臨陣退縮,就算戰(zhàn)死陣前,至少還能為柳仲禮爭取一點時間。
此時官軍士兵基本上都跑光了,愿意留下來跟韋粲一起血戰(zhàn)到底的基本都是韋家子弟,包括韋粲的三個親弟弟韋助、韋警、韋構,堂弟韋昂,以及他的兒子韋尼。
一番血戰(zhàn)之后,奇跡最終沒有出現(xiàn),包括韋粲在內的所有參與戰(zhàn)斗的韋家子弟,以及數(shù)百名家丁部曲全部壯烈犧牲,鮮血染透了青塘的土地。
韋粲之死對南梁部隊造成的損失是不可估量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預示了這次勤王行動的成敗。這不是因為韋粲的戰(zhàn)斗力有多強,而是因為他是目前南朝唯一一個有能力,而且又有意愿團結各路勢力,推動統(tǒng)一行動的核心人物。他戰(zhàn)死之后,再也沒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各路勢力之間的分歧和裂痕開始逐漸顯現(xiàn)和擴大,最終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