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夢中驚醒，猛掙著坐起。抬手一拂，觸到額前沾濕的碎發(fā)。
又夢到了那場大火。
屋里黑漆漆一片，我盯著某一處發(fā)愣，思緒停滯，像是還未從夢中清醒。
倏然，一段忘卻的舊事在腦海里炸開，頃刻間化作滔天的巨浪撲面而來，將我吞沒。
窒息，脫力，恐懼，驚愕……
我像沉溺進(jìn)深海里，絕望而無力地掙扎著，不得解脫。
“倒是頭一次見你做噩夢，怎么出這么多冷汗。沒事了沒事了，夭夭不怕。”
蕭淮書拍了拍我的后背，又扯過一件外衣披在我的肩頭。
“不怕，夭夭不怕，過去了，都過去了?！?p> 意識渙散間，我看到有人伸出手將我從這暗不見光的深海中拽出來。
我猛地深吸一口氣，渾身顫抖著急促地呼吸著，又驚恐不安地尋著關(guān)切的聲音側(cè)頭，在看清是何人時，漸漸歸于平靜。
我久久地望著那雙眼不發(fā)一言，呼之欲出的答案卻卡在了喉嚨口，不知從何講，怎么講。
他一直輕聲地安撫著，一刻不停地用手拍著我的后背。
等到我徹底地恢復(fù)清醒，才徐徐地問著我話：“從昨日你收到信件開始就一直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就愁容滿面，夜里又做了場噩夢嚇得一身冷汗。夭夭，同我講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好嗎？不要憋在心里，你說出來，我跟你一起分擔(dān)，好不好？”
蕭淮書眼里的柔情、誠摯、擔(dān)憂，我沒法忽視，更是他能給到的安心，讓我只想坦誠地將一切宣之于口。
我撇開眼看著那扇小窗，由著眼睛盯向某個未知處。
整個人仿佛有著跨越了萬水千山后的疲憊，連帶著嗓音也有些喑啞。
“他……”
這場夢回溯到了從前的某一刻，塵封的記憶如潮涌出，我仿佛又一次置身火海中一樣絕望無力。
那個遺忘模糊的時刻清晰到我無法忽視，甚至無法欺騙自己，都過去好久了，你一定是記錯了。
我感到心臟一處傳來密密麻麻針刺一般的疼。
“是他要?dú)⒘宋?，還殺了云冬?！?p> 冬雪不停歇地飄飛，云冬很安靜地躺在浸透了鮮血的雪地上。
血，紅的刺目。
那柄刺破她胸膛的長劍還滴著粘稠的液體，黑夜里，火把下，還閃著寒光。
我順著握劍的手看上去，濃黑的夜幕，讓我瞧不真切，或者說，不愿承認(rèn)，不愿接受那個人是誰。
隔的并不算太遠(yuǎn)，火把的光照亮了他大半邊臉。
多熟悉的臉啊，可是為什么神情這般冰冷。
不是他，對嗎？
昨日他還吃著云冬做的桂花圓子，七月驕陽般明朗地笑著，夸她做得好吃。他怎么會在一夕之間，就成了取走她性命的人。
不會的，不會的…………
可是我騙不過自己。
我成天跟在身后追著跑的人，那個每年夏夜里都帶我去浮云臺看星星的人，陪我長大的人，我怎么會認(rèn)不出來。
他猛然抬起頭來，眼眸里是毫不掩飾的冷漠和陰鷙。
透過那一點(diǎn)縫隙，我知道他在看我。
原以為他只會淡漠冷情地瞥一眼，卻見他薄唇輕啟：“大人，我看到她手里還牽著一個丫頭，竄到屋里再出來，那小丫頭就不見了。”
我從未覺得會有一句話能讓人感到徹骨的寒，現(xiàn)在體會到了。
整個人像被冰雪凍硬的雕塑僵在原地，雙目瞪圓，瑩潤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從眼角溢出。
他一直盯著這邊，那場不知道是否銜接上線的對視，漫長而殘忍。
我看著他走得近了，毫不猶豫地拋出手里的火把。
火光搖動著，網(wǎng)一樣籠過來，越靠越近，我恍若看到了漫天的箭雨朝我襲來，最終落了滿身，遍體鱗傷。
“我一直喊他，一直喊，總以為他會不忍心，救我出去?？墒恰鹪綗酱螅€是沒來……我好難受，好難受啊，我感覺我要死掉了。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帶了那么多年的面具，不累嗎，為什么那么多年了，從頭到尾都在騙我！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淚水早就沾濕了滿臉，我痛哭出聲，把頭埋進(jìn)蕭淮書懷里，瑟縮著發(fā)抖，手指繞上他的衣袖死死地揪住，以求得能夠緩解心頭刀割一樣的疼，哪怕只有一點(diǎn)。
…………
四歲那年的夏，有蟬噪蟲鳴，一樹繁花，有午后母親搖扇送來微涼的風(fēng)，有云冬特意備下的冰鎮(zhèn)甜湯，還有夜里遙不可及的群星，閃爍著，一顆，連著一顆。
“哥哥抱，看星星，要到高的地方去?！?p> “走開?！?p> “就抱一下好了，我上不去，好不好?！?p> 女孩兒不死心地?fù)u拽著他的衣擺，被掰開的指頭又粘上去，牛皮糖一樣甩不掉。
他幾次厲聲呵斥女孩兒，試圖嚇?biāo)?，讓她害怕了就跑得遠(yuǎn)些，別來理他。
可就算他作勢要打她，女孩兒依舊死拽著不放，偏生要跟他撒嬌，求他抱，說盡這個年紀(jì)能知道的所有好話哄他開心。
最后他還是無可奈何地把她抱了上去，卻又因?yàn)槟鞘桨纪共黄?，小孩站不穩(wěn)當(dāng)，就半倚在他身上看了好久星星。
“哇，那個好亮好亮哦，哥哥看?！?p> 男孩兒不耐煩地朝她指的方向看去，總想著就這么把她丟開，摔了也懶得管，卻又于心不忍，越想越心煩。
那是我第一次見顧景和，九歲的年紀(jì)，高出我許多。
他愛冷著一張臉，輕易不言語，冷峻而孤傲，仿佛生來便和這世間萬物不相和。
他一開始是真的很討厭我，討厭這個甩不掉的跟屁蟲，一進(jìn)宮來碰上了，我就總是踩著他腳后跟走，半步都不離。
我送他一些古怪的玩意兒，給他唱我自以為好聽的歌，給他塞好吃的，盡管他總是一副不領(lǐng)情的樣子。
或許是他總是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娘娘們又常說人要開開心心的，我就老想著要讓他高興起來。
他做沈裕之伴讀的日子里，幾乎是住在了宮里，倒是給了我大好的機(jī)會去開導(dǎo)他。
磨到最后，他不煩我了，便走哪兒都把我?guī)稀?p> “走不走，把你丟這兒不許哭啊?！?p> “笨死你算了，走個路都能摔?！?p> “吃吃吃，是個人給你的就敢往嘴里塞，不怕被毒死啊?！?p> “你一個女孩子，還是個公主，能不能不要把一身都整得那么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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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出宮玩兒嗎？我?guī)闳ゾ┤A小巷轉(zhuǎn)轉(zhuǎn)?！?p> “好啊，我今天一定早點(diǎn)溜出來?！?p> 我都忘了。
忘了他最初的模樣，忘了他的涼薄冷情，只記得他的明朗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