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江南河畔的那艘畫舫上。
八月,正是煙雨時節(jié),我站在船頭,抬眼望去,無論是山還是水,都融化在初秋的輕煙細雨之中。
但在這如夢似幻的朦朧之中,我唯獨看清了她的模樣。
她坐在另一艘的小船的船頭,一身素色的衣袍,長發(fā)束起,未著粉黛的臉上還有些許稚嫩。
她雖是個十四五歲的妙齡少女,卻身著男裝,我心中輕笑,大抵是個貪玩的大家小姐罷了。
畫舫內傳來侍女的呼喚,登臺的時間到了。我收起油紙傘,水珠沿著傘骨,滑落進慢悠悠行進著的河里。
幸運地停留在傘上的雨水,卻終究逃不過那些匯入江河的同伴的命運。
就如同我們的命運。
02
我站在舞臺上,臺下座無虛席。
琴聲響起,我將長長的水袖甩出,裙下腳步變換,腰肢隨曲而動。
而后琵琶聲漸起,錯落交織,我足尖輕點臺面,以此為軸,緩慢地旋轉起來。
不多時,琴與琵琶聲驟然轉急,銀瓶乍破,水落九天,我右手抓住自頂梁垂下的綢緞,腳步未停,愈轉愈快。
綢緞失去支撐垂落,我將身軀后仰,松開右手,讓它自然地在我周圍落下,只聽曲聲漸緩,適時而停,尚有余音。
臺下先是沉寂,爾后掌聲如瀑,夾雜著稱贊與謾罵,以及毫不掩飾的露骨的“評點”。
說實話,我并不在意這些評價,除了能抬高幾分我的身價,旁的也對我沒有什么影響。
作為一個將名節(jié)貶進土里的青樓女子,在意他人的評價也不過是為自己徒添煩惱罷了。
那時我只有把一切拋諸腦后,靜靜等待晚上的拍賣,等待那些男人為我定下今后的價值而已。
03
我未曾想到,我還會見到她。
我未曾想到,在我將紅燭燃起后,推門進來的會是她。
我愣怔了一會兒,用涂好丹蔻的手指捻起絲帕,掩面笑道:“這位姑娘,可是走錯了房間?”
她搖搖頭,說道:“非也,我已向媽媽買下柳姑娘的今夜,以及往后半月?!?p> 說罷,她揪揪自己的發(fā)冠,有些苦惱地說道:“我看起來就這么不像男子?”
我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見她這樣,又不禁笑出了聲來。
她循聲看向我,眼睛有些發(fā)直,好像看呆了似的。
爾后她又回過神來,自顧自地嘆道:“《詩經》有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說的便是柳姑娘這般的美人罷,也不枉我向……兄長討來幾月月例,買下柳姑娘這半月?!?p> 這話聽得我糊涂,小心試探道:“姑娘是哪家小姐,怎的要買下奴家?這可不是玩笑?!?p> “自然不是玩笑?!彼龍远ǖ攸c點頭,斟酌了一會兒,說道:“我自見柳姑娘傾城一舞,便是心心念念,眼里再是容不下他人了?!?p> 言罷,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女子也是人,便免不了俗。柳姑娘如此花容月貌,我見了便是一見傾心,賞心悅目,有何不可?”
這小姑娘若不是女子,說出這話來,我倒是要覺得是個登徒子了。
思及此,我也是萬分無奈,只好道:“姑娘既是買下奴家半月時間,可有什么是奴家可以效勞?”
她望一眼舷窗外的月色,不無遺憾道:“本聽聞柳姑娘才貌一絕,可惜月色已晚,不能欣賞一二。”
聽到她這樣的話,我只覺好笑,果然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不知此刻“恰逢其時”。
她又道:“我初至江南,尚不知此地風土人情,不若柳姑娘為我講解一二,打發(fā)這漫漫長夜?”
04
我是這江南畫舫上一個小小的青樓女子,名喚柳意意。
我初掛牌的那晚,被一個女扮男裝的大家小姐買下。
她姓周,是跟著家里哥哥出門游玩兒的,大抵是京城哪家大官家的女兒,那般復雜的官名,想來我這下九流的女子也是不懂的。
那夜,她纏著我講了許多江南的故事,便是那家喻戶曉的傳說,她也聽得有滋有味。
我不住地想,大戶人家的女兒,也對這般的市井小事興致十足,我原以為,她們只是學那女工管家,閑時烹茶煮雪,吟詠一番文人墨客的詩作,日子便是過得清閑雅致了。
翌日倒是晴了幾分,我與她端了茶點,在二樓尋了處僻靜地方,賞景喝茶,透過雕花的木窗,我看見往日那總是模糊不清的山水,似乎清晰了幾分。
喝了幾杯船上用來招待貴客的雨前龍井之后,她又喚我取琴奏與她聽,這話我自然是照辦的,命侍女取來瑤琴,見她有意這江南山水,便是彈指撥弦,奏一曲《聽泉引》與她。
琴聲悠悠,聆山之靜美,聽水之清韻。琴聲漸落,我抬眼望她,她亦笑意盈盈望我。
此刻她雖身著男裝,但一顰一笑之間皆是風華,顧盼生姿。
05
船上的女子們皆道,柳意意得了大家公子賞識,特包了她半個月,整天撫琴吟詩,好不快活。
只有我知道,我房里的這位主兒不是什么大家公子,只是個小我歲余的,貪玩的姑娘。
這些日子也不僅是撫琴吟詩,多數時候便是吩咐了廚房做些她喜歡的酥點,配上一壺清茶,聊起我這些年在這畫舫上輾轉奔波的日子。
稍晚的時候,她不知從哪取來一壺溫酒,叫我與她同飲。
酒是不烈,且就在我房中小酌,醉了便是上床安寢,我也就應了。
月光透過木窗,照在床前,倒有了幾分涼意。
她先是慢酌,后便是三兩口飲完杯中酒,把玩著那精致小巧的酒杯。
我將桌上的燈芯撥得亮了一些,稱得她的臉愈發(fā)紅潤,直教我有些后悔,不該讓這十四五歲的姑娘喝酒。
我伸手取下她手中酒盞,好言勸道:“周小姐,少喝些罷,時辰不早,奴家伺候您洗漱。”
她卻按住我的手,說道:“柳姑娘知道嗎,我一直很羨慕你在船上這般自由的日子?!?p> “沒有規(guī)矩,沒有禮數,沒有責任……就是哄得那些男人高興,便有人來捧場?!?p> “‘琴棋書畫皆上乘,一舞傾城艷四方’,便是他們寫來稱頌柳姑娘的詞曲,我在京城,亦有所聞。”
“那時我便想來見見你,見見這只在話本子里的自由的生活?!?p> 我嘆了一口氣,扶她到床榻上,摘了發(fā)冠,蓋上錦被,說:“小姐醉了,還是好好休息的好?!?p> 我轉身推開窗,讓那寒風與冷月拂在我的臉上。
成樣子,倒教柳姑娘看出我是女子了?!?p> 我搖搖頭,接著說道:“奴家原以為,這京城的小姐,多是得父母疼愛,在閨中學禮知數,舞文弄墨,就是嫁人,也是同夫婿相敬如賓,相夫教子,若得了出息,請封誥命,這輩子不說大富大貴,也有清名在身?!?p> “不似這煙花之地的女子,將名節(jié)折進塵埃里,一輩子也沒有個為自己而活的時候。”
晚風蕩過河面,拂起朵朵漣漪,她坐起身,用手掬一捧河水,又揮灑出去。
“我們向往著那般的自由,卻誰都沒有得到真正的自由。就好比這水珠,從山中清泉而出,自江河入海,又是回到既定的命運中去了。”
我沉默不語,她也不再說話,又躺回船板上,夜空中的星辰映在澄澈的河面上,便是未醉,也不知是天水合一,還是猶在夢中了。
07
半月的時間并不長久,只是我愈發(fā)迷戀起晨起第一眼見到她的滋味。
她就坐在妝臺前,用我慣用的梳子,打理她那如瀑般的長發(fā),再仔細束成發(fā)冠。哪怕這畫舫上無人敢多看她兩眼,她都要維持著自己的形象。
待她打理好自己,又拉我坐下,要為我挽發(fā)。
自她到來,我便遣了屋中侍從,她倒好,也無所謂習不習慣,直接使喚起我來,不過也多是些斟茶倒水的尋常小事,在我看來,倒是有幾分嬌嗔的意味。
她說要為我挽發(fā),卻只是簡單地將頭發(fā)梳直,又搗鼓起我妝奩里的銀簪發(fā)飾來。
我看得好笑,簡單地將頭發(fā)挽成髻,挑了一件精致的發(fā)飾戴著,回頭看她時,就見她笑盈盈地,遞了胭脂紙給我。
她作男裝打扮,臉上除了一層細密的粉,便再無裝飾。我不禁地想,若是她也如我這般挽起發(fā)髻,也無需濃妝艷抹,就是上一層淡妝,抿一口胭脂,不知會是何等的光景?
不管我如何想象,卻是無法描繪出她的樣子,不過她那般的模樣,大抵我是見不到了。
今日已是半月之期的最后一日,明日她便要跟隨兄長回京去了。
午后的天灰蒙蒙的,如同初見的那天一般,景物皆融進了江南的煙雨之中。
下了雨,二樓也是去不得的,她又想出新的點子,拿了紙筆,叫我畫一幅畫像與她。
我雖不似她說的那般,琴棋書畫皆上乘,但就我與她朝夕相處這半月時間來,畫一幅她的畫像倒是不難。
只是在我落筆之時,腦中卻又不自覺地浮現出她身著女裝的模樣,如我想象中的一般,鮮衣玉顏,朱唇黛眉。
她好奇地靠過來,道:“柳姑娘未見我著女兒衣飾,卻能將我的容貌如此細致刻畫,確實不枉傳言?!?p> 我的臉有些發(fā)紅,本不欲畫女子裝扮的她,但終究抵不過心中念想,落筆成畫。
她對著畫卷點評幾番之后,說道:“我是鮮少穿這般艷色的衣裙的,大抵是出嫁之時,才會穿得這般艷麗?!?p> 聽她提到出嫁之事,我的心里沒來由地泛起一陣苦澀。在我眼里,她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本應該在春天盡情綻放,而非早早嫁為人婦,相夫教子。
只是我這身處泥潭,身不由己的青樓女子,又有什么資格去置喙她呢?
08
第二天倒仍是個陰雨天。
我撐著那把油紙傘,站在船頭上,看著另一艘船頭上的她。
只是這次,她的船不會再靠過來了。
我咽下涌上心頭的不舍,用絲帕掩住自己的臉,不叫她看見我此時的表情。見她仍是笑意滿滿,這才說道:“周小姐,萍水相逢,這半月來見小姐仍是笑意不改,奴家便料想是伺候得周到了?!?p> “往后山高水遠,就此別過,祝小姐……前程似錦?!?p> 我看得她笑意漸漸收斂了,眼角似乎泛起紅來,只覺有些不妙。
但是這神情一瞬便消失了,快得讓我以為只是幻覺。
她低下頭,似乎在猶豫什么,這半月以來,她在我面前已經基本是不假思索了,想到什么便說些什么,如此踟躕,倒讓我想起初見的晚上她的拘謹了。
半晌,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但此時隨著艄公的一聲吆喝,小船已經搖搖晃晃準備進發(fā),她慌了神,全力地向我呼喊道:“……長寧,我叫周長寧,柳姑娘……你一定要記得!”
我看著小船順流而去的影子,到底是忍不住,一行清淚自眼角劃出,直直地墜進這朦朧的煙雨之中。
09
我名柳意意,是一名青樓女子。
自她走后,我告了假,將那一幅畫像,和那個名字鎖進我最珍貴的匣子里。
或許我不懂得感情,但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思念。
我會想,她是不是平安到達京城了?又是不是在她嚴厲的母親的叮囑下,開始繡她未來要穿的喜服了?
她是不是拆了她的發(fā)冠,挽起精致的發(fā)簪,同她的閨中密友一起,煮酒談笑呢?
我還會坐在二樓那處僻靜的角落,從窗子里看那一成不變的山水,只是沒有了琴聲,也沒有了她的笑容。
就算無可奈何,那春花最終也會成為落紅,歲月一直都是留不住的東西。
年關倒是一點點接近了,本是幸福而又忙碌的日子,卻被那關外的鐵騎打破。
臘月二十,北疆王庭進軍中原,北疆鐵騎傾巢而出,破望北關,直指燕北。
兩國積怨已久,連年征戰(zhàn),北疆背靠草原,財力雄厚,中原卻是國庫虧空,再支撐不起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了。
無奈之下,當今唯有與北疆洽談休戰(zhàn)之事,賠款和親。
江南雖是富庶之地,亦是有賴于獨天得厚的環(huán)境,可看遍中原,又有幾處這般的地界呢?
時也命也,我不過是這江南的一名小小的青樓女子,就算是這般的國家大事擺在我面前,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的是,雖然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卻有一個人,可以“平息”這場戰(zhàn)爭。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唯一的嫡女,長寧公主。
聽聞當今要送長寧公主前往北疆和親時,我還如往常一樣,坐在二樓的僻靜處,信手撫琴。
聽到這個名字,我先是愣怔一下,而后所有的真相似乎已經展現在我的眼前了。
周姓是國姓,長寧是她的封號,跟隨家中哥哥下江南游玩,那時正是太子在江淮巡游之時。
森嚴的規(guī)矩、禮數、責任,是她作為一個皇室公主必備的素養(yǎng),已經定好的婚事,便是嫁往北疆和親。
長寧,一開始就寄予了厚望的名字,要讓國家得以安寧,惟有……
我不止一次后悔,后悔我得知了那般的真相。
我曾幻想她一襲紅衣,夭桃秾李,在熱熱鬧鬧的吹鑼打鼓聲里,坐上花轎,從此相夫教子,平安順遂。
但是這一切都不可能了。
10
北方的戰(zhàn)事,倒是讓這熱鬧的江南慢慢地安靜下來。
沒有了客人,船上的女子們只能縮減開支,也不再用心打扮自己了。
我倒是樂得清閑,一盞清茶一冊書,便能消磨這無盡的日光。
當初秋的煙雨又一次來臨之時,我又想起了她。
去歲年末,戰(zhàn)事吃緊,當今不得不用豐厚的嫁妝和賠禮,在年三十之前,把長寧公主嫁往北疆。
她甚至沒能在家里過最后一個年節(jié)。
不過和親的效果是很明顯的,北疆使者帶著金銀和公主回了國,從此便是長期的休戰(zhàn)。
或許過往以后,中原會慢慢地好起來,也不枉她犧牲自己,換來這些年的安穩(wěn),國家亦得以休養(yǎng)生息。
日光西墜,我合上書,那是她喜歡的,描寫了書生和青樓女子的話本子。
只可惜她不是那書生,我們也無法像書中這般長相廝守。
長寧啊,我在心中默默念著她的名字。
愿你一生平安順遂,安寧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