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早安
天文五年(1536)4月17日中午,三河國設(shè)樂郡,東榮。
“小七郎,你確定你的地圖沒錯嗎?怎么越繞越偏了呢?”
嬌慣的今川氏元拄著拐杖,在顛婆的山路上叫苦連天——即使全部的行李都背在早坂奈央的身上了。
“殿下,是這條沒錯,要繞道南信濃,這樣才可以避開可能出現(xiàn)的今川良真的忍者?!痹幺嗄窝肽弥掷锏牡貓D,反復(fù)確認(rèn)著方位。主仆二人已經(jīng)在這山林里兜了兩天了,今川氏元總覺得自己一直在走回頭路——同一條小溪就路過了三次了。不過好處是,路過小溪就意味著今川氏元可以洗個澡了。不然出一身汗還沒幾件衣服可以換,可是要了今川氏元的命。
這次今川氏元孤身上洛,是為了避免引起注意。但太原雪齋也沒有心大到讓今川氏元這個涉世未深的公子哥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侍從就上路的道理,遠(yuǎn)處一直有忍者在暗中保護(hù)。但為了避免引起其他勢力的關(guān)注而節(jié)外生枝,忍者們始終和今川氏元保持著較遠(yuǎn)的距離——今川義元很懷疑這么遠(yuǎn)的距離下,萬一自己真的出了事情,那些忍者來不來得及救援。
“殿下,到底為什么要大老遠(yuǎn)跑一趟上洛?。俊痹幺嗄窝胗行┎唤獾貑柕?,“而且還不安全?!?p> “公方殿的裁決啊,幕府將軍的命令啊,雖然威信不比應(yīng)仁之亂以前,但在天下武家間還是受用的。”今川氏元一邊在山路上吃力地走著,一邊解釋道。
他說得沒錯,1536年的幕府雖然遠(yuǎn)沒有百余年前那樣威震天下,但還是很有影響力的——至少沒落魄到1570年前后——即使落魄到了1570年前后,暗殺足利義輝的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眾仍然會聲譽(yù)掃地,而末代將軍足利義昭也能拉起聲勢浩大的信長包圍網(wǎng)。在1536年,哪怕是細(xì)川家這種體量的巨無霸大名,也要對幕府將軍禮讓三分。
或許幕府奉公眾的力量沒辦法實(shí)際性地影響到近畿以外的地區(qū),但是百余年來塑造的“忠于幕府”、“將軍乃天下之主”的觀念卻長存武士和百姓心中。那些爬到頂點(diǎn)的大名或許對此嗤之以鼻,但耐不住麾下的武士和領(lǐng)民們很信這一套。如果被幕府將軍指定為叛逆或是討伐對象,自己麾下的武士便會離心離德、領(lǐng)內(nèi)也將爆發(fā)一揆,周圍的其他大名也會以“大義”為名分,群起而攻之。
或許那些圍攻的大名并不是真的相信這幕府將軍的旨意,他們卻能以此為由名正言順地發(fā)兵,也能得到麾下武士和領(lǐng)民們的認(rèn)可。因此無論是在領(lǐng)地紛爭、家督內(nèi)戰(zhàn)、同盟締結(jié)還是停戰(zhàn)斡旋方面,這個年代的幕府將軍都還是有很大能量的。
“當(dāng)年六代目上總介(今川范政)在上杉禪秀之亂里立下蓋世之功,被幕府將軍任命為‘天下副將軍’,一時威名赫赫。但當(dāng)他晚年想要廢長立幼時,將軍僅僅一紙裁決就讓他徒勞無功、黯然離世。幕府將軍裁定七代目民部大輔(今川范忠)繼位,而否決了六代目溺愛的幼子小鹿范賴。今川家的家臣們得知消息后便不再支持主公,反倒是擁護(hù)七代目?!?p> “后來我祖父、八代目治部大輔(今川義忠)還專程上洛感謝將軍,將軍也將足利家通字‘義’字賜下,恩寵無限。家嚴(yán)(今川氏親)當(dāng)年和小鹿范滿爭奪家督時,小鹿范滿也一度憑借才能而獲得了家族內(nèi)外無數(shù)支持,而家嚴(yán)所能依靠的卻僅有早云公(北條早云)。但早云公卻替他從時任將軍手里要來了裁定家嚴(yán)繼承家督的御內(nèi)書,自此大局逆轉(zhuǎn)。越來越多的家臣從小鹿范滿那邊轉(zhuǎn)投家嚴(yán),最終家嚴(yán)成功繼位。將軍裁定的威力,可見一斑?!?p> 今川氏元回憶著往事,也逐漸明白了太原雪齋的用心,“今川氏出自足利氏,自古便有著‘公方無嗣吉良繼,吉良無嗣今川繼’的歌謠,我們今川家也和幕府關(guān)系密切。之前兩次今川家家督之爭,就都是依靠幕府裁決的。老師和母上都在京都有關(guān)系,想必是要讓我效仿先祖故事,從將軍那里拜領(lǐng)一字,再讓將軍裁決由我擔(dān)任今川家家督。”
“如此一來,有兩次先例在前,當(dāng)我以將軍裁定的名分出征遠(yuǎn)江平定叛亂,便可事半功倍。遠(yuǎn)江國人們?nèi)舾业挚?,就是與幕府為敵,其麾下的武士們都會起來反對他們?!?p> “原來如此?!痹幺嗄窝牖腥淮笪虻剡B連點(diǎn)頭,但又仍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那為什么不直接讓公方殿把裁軍的御內(nèi)書發(fā)來駿河呢?”
“好歹也是幕府將軍,總得要點(diǎn)面子吧。咱們上洛拜訪一趟,也是應(yīng)該?!苯翊ㄊ显χ仡^向早坂奈央解釋,一不留神腳下卻仿佛碰到了什么東西。他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面前的樹下竟睡著一個少女。
似乎是被不速之客打攪了美夢,少女眉頭輕皺,呢喃間伸了下懶腰,揉著惺忪睡眼,沒睡飽般昏昏沉沉地抬起頭,望向作為陌生人出現(xiàn)的今川氏元。不知為何,她朱唇微啟,忽然懶散地打了個招呼:
“早安呀,先生。”
·
像貓咪一樣的女孩子——這是今川氏元對少女的第一印象。
他看了眼少女,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無法移開視線——即使這是非常失禮的舉動,但一向知書達(dá)禮的今川氏元卻也無能為力——少女慵懶雙眸里的那抹溫柔和嫵媚,讓人一經(jīng)對視就丟了魂魄。
她上身是一件白凈的羽織,下身是一條酒紅色的長裙。如此樸素寬松的衣著,卻也難掩她曼妙玲瓏的身段。綢緞般的長發(fā)散亂而蓬松地垂至腰間,額前兩抹八字劉海后,描出來般的柳眉若隱若現(xiàn)。烏黑的發(fā)鬢襯出白皙姣好的面容,而那五官更是精致得不似人間之物。少女眉眼的線條很柔和,看起來便很沒有干勁,仿佛一天有大半時間都在小憩一樣,卻溫柔得讓人很想親近、一覽芳澤。
飽讀詩書的今川氏元,挖空心思想要找出些詞匯來描繪眼前的少女,卻仍然束手無策。他只能出神地凝視著她,只覺得十幾年來游過的所有名山大川、賞過的一切珍奇書畫、吟過的千萬良詩佳句,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因為這少女,本身就美得如同畫卷中走出的一樣。
·
“發(fā)乎情,止乎禮。”
今川氏元心中一直不斷默念著此句,可卻還是不忍移開視線,甚至連眨眼都舍不得。于是念著念著,就變成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太失禮啦,先生?!鄙倥谏倌隉霟崮抗獾淖⑸湎?,臉頰仿佛也有了溫度。不過她倒不似古書里那些被陌生人看了便害羞地以扇掩面的公家女子,反倒是微笑起來,大方地調(diào)侃今川氏元道,“莫不是匆匆?guī)姿?,便以心相許了?”
那笑容更令今川氏元傾倒,只得強(qiáng)撐著自己微微彎腰,錯開目光,低聲道:“失禮了,小姐勿怪?!?p> “打擾我午睡,怎能不怪?”少女輕笑著起身,隨手挽過長發(fā),在腦后松松地系了個馬尾,舒展間身體的曲線更加誘人,今川氏元不得不咽了口口水,再次別開視線以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少女察覺到了今川氏元的目光,又是一笑,“說吧,該當(dāng)何罪?”
就在這時,樹旁的巖石后又拐出一個少年。他的五官棱角分明、不怒自威,與少女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fēng)格。腰間別著的武士刀,已經(jīng)說明了他的身份。他看了眼早坂奈央,又看向了今川氏元。
早坂奈央看到那人突然出現(xiàn)后嚇了一跳,愣了片刻后立刻也將手摁在了刀柄上,上前一步將今川氏元護(hù)在身后,低聲喝問道:“來者何人?”
“是我該問你們才是吧?”那人同樣非常警惕地做出了戒備的姿態(tài),“靠近我姐姐干什么?”
“令姊?”剛聽到對方前半句話時,今川氏元一度心情失落得仿佛溺水一般,以為少女已經(jīng)名花有主??墒窃诼牭健敖憬恪边@個詞匯后,卻又被人從水底一把撈了起來,大口呼吸著香甜的空氣。
“我們只是路過行人,碰巧遇見,沒有惡意?!苯翊ㄊ显碎_半步,和氣地解釋道,“這位閣下勿怪?!?p> “原來如此,看你面相也不似為非作歹之人?!蹦侨俗屑?xì)端詳了眼今川氏元,又看了看早坂奈央,終于放下了心,非常直接地道:“我是中杉虎千代,敢問閣下尊姓大名?!?p> “品川五郎?!苯翊ㄊ显獔笊狭俗约旱幕?,同時看向早坂奈央,只是簡單介紹,而沒有替他報上名字,“這位是在下的侍從?!?p> 早坂奈央會意地猜出了今川氏元的意思,便主動自報姓名道:“早坂小七郎,見過兩位大人?!?p> 果不其然,早坂奈央也自我介紹完后,少女也自然而然地開口道:“小女子銀杏?!?p> 今川氏元詭計得逞,得聞芳名,嘴角也不自覺地浮上了微笑。然而他的小心思卻仿佛被聰明的銀杏一眼洞穿,后者壞笑著挖苦了一句,“先生,想得知女子閨名,居心不良啊?!?p> “姐姐,別這么說…”
“何時輪到你來教訓(xùn)姐姐了?”銀杏眉頭一皺,便瞪了中杉虎千代一眼,不過那溫柔如水的眉眼卻無論如何也威嚴(yán)不起來。不過中杉虎千代似乎很聽銀杏的話,老實(shí)地閉嘴,換上了另一個話題:“聽口音,品川先生是東國人?”
“對,關(guān)東人,小時家住京都,回家探望一下。”今川氏元面不改色地答道——這也不全是撒謊,“最近三河、遠(yuǎn)江、駿河都是戰(zhàn)亂,不敢走官道,就繞山路了?!?p> “哈哈,爽快人!我們也是去京都的。”中杉虎千代聞言一喜,“我們是越后人,不過一直住在信濃,此次是去京都,去吊唁父親的。本來也是想取道北陸道官道,結(jié)果遇到一向一揆,被迫反向繞路了?!?p> “啊…抱歉?!苯翊ㄊ显獎傁雽捨繋拙?,一旁的銀杏卻開口道:“喂,虎千代,就算我們老爹是個該死的混蛋,你也沒必要咒他已經(jīng)死了吧。上京都去拜師就拜師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
“哈哈,姐姐說的是,大丈夫何須掩飾自己才疏學(xué)淺?爽快點(diǎn)不好嗎?”中杉虎千代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兩聲,隨后看向今川氏元,“既然同往京都,品川先生不妨同行?最近不太平,路上多盜匪,多個人也多個照應(yīng)?!?p> “求之不得?!苯翊ㄊ显敛华q豫地便應(yīng)承下來,一旁的銀杏則露出了微妙的笑意。
今日方知周幽王之樂。
今川氏元在心底暗暗感慨道。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