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謊言
天文五年(1536)4月18日,三河國設(shè)樂郡山區(qū)內(nèi)。
“殿下在搞什么?”
遠(yuǎn)處帶領(lǐng)著忍者暗中保護(hù)今川氏元的土原子經(jīng)看到隊(duì)伍里莫名其妙就多了一男一女,且揮之不去后,非常不滿地抱怨道,“怎好隨便拉生人同行?”
“算了算了,一并保護(hù)起來吧?!?p> ·
不過佳人在側(cè)的今川氏元卻絲毫體會不了下屬們焦急的心情。中杉虎千代和早坂奈央在前面引路開路,今川氏元就和銀杏兩個人在后面攀談,聊了一天一夜還不夠,竟還頗為投機(jī)。
“先前,銀杏小姐和令弟為何對令尊怨言如此之大?”今川氏元忽然想起了昨日銀杏的吐槽。
“因?yàn)槲腋赣H確實(shí)就是那樣一個混蛋啊?!便y杏談起自己的父親,眉頭便皺了起來,滔滔不絕地控訴著他的惡行:
“我知道他是一家之長,知道在亂世里家族活下去不容易,也體諒他的很多所作所為,但是真的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吧。他窮兵黷武、濫殺無辜,絲毫不顧百姓死活,只為了擴(kuò)張領(lǐng)地。對我們兒女也都是冷酷無情,一年也未必會來看我們幾次。我敢打賭,如果我死了能給他換來半郡之地,哦不,哪怕是一座小城,他都恨不得親自動手。”
“那和我家倒是挺像?!苯翊ㄊ显型硎?,也是忍不住吐槽起來,“我們關(guān)東那邊,家族里不是嫡長子的孩子按照規(guī)矩都要送出家。家嚴(yán)和家慈在我才幾歲的時候就把我攆出門去,之后十幾年一次都沒來看過我,一封信都沒給我寫過。甚至為了防我搶家主之位,還真的想動手殺我。百獸尚且舐犢,人又豈能做到這般地步?若是如此待子女,當(dāng)時又何必生我下來?”
“哈哈,不生孩子哪里有可以利用的工具?當(dāng)做人質(zhì)也好,壯大支脈也好,送去聯(lián)姻也好…子女在他們眼里都只是用來服務(wù)于家族利益罷了。”銀杏似乎比今川氏元還有深惡痛絕。
“滿口家族利益,丁點(diǎn)親情不講,但凡有了兒女私情就會被當(dāng)成奇恥大辱。卻不知自己已不似人,更近獸。”今川氏元想起自己的種種遭遇,右手緊緊握住了腰間的折扇,險些就沒能忍住破口大罵,“這家族利益簡直…”
“簡直狗屁不如?!便y杏狠狠地幫今川氏元補(bǔ)上了他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下半句,隨后仿佛消氣了一般,沉默了許久。良久后,她轉(zhuǎn)過頭來,用別樣的眼光重新審視今川氏元:
“沒想到竟得覓知音,我還以為在這亂世武家里,已經(jīng)找不到一個‘人’了呢。我弟弟小時候也同樣對父親的冷血感到憤怒,可是長大后卻和父親越來越像,周圍的子弟也不外如是。小時候,因?yàn)樽逯袘?zhàn)死一兩個長輩,便會哭上十天。長大了,自己在外討取了一兩個敵人,就能笑上半年。殊不知,他們手中的首級也是別人的父兄啊……”
“可能因?yàn)槲乙恢弊≡谒吕锇桑f不定在武家的環(huán)境下被熏陶個幾年,也就同流合污了。”今川氏元苦笑著嘆了口氣,雙臂在腦后相交,使勁地拉伸了一下,“我沒什么野心也沒什么抱負(fù),不圖問鼎天下,不求制霸一方,也不想讓自己的武名標(biāo)榜史冊。我只是想能好好活著,踢踢蹴鞠賞賞畫,享受生活的美好。所以我每天都想著逃離武家,回到那清凈的寺里去。可是家族里漸漸有了掛念的人,也放心不下了,恐怕也難以一走了之了?!?p> “誰不是呢?誰不想逃呢?要是能逃的話…”銀杏的聲音逐漸變輕了,到最后幾乎細(xì)不可聞,有些無力地垂下了頭,眉宇間的憂愁和之前那個活潑的少女判若兩人。半晌后,她才低聲吐露了心聲:
“父親為了婚姻同盟,想把我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p> “哎?”今川氏元愣了一下,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嫁”是什么意思,“婚姻同盟”又是什么意思,心仿佛直直地跌入谷底。
“政治婚約,亂世的武家女子,誰能逃得過?”銀杏的眼里似乎隱隱有淚花閃爍,便抬起頭來望向晴空。情緒起來了,話匣子也打開了,“自懂事起就要學(xué)那些煩人的禮儀、被灌輸武家女子的覺悟。到了年齡就要被當(dāng)籌碼一樣擺上桌子,等待父兄斟酌利弊后,嫁給一個能個家族帶來最大好處的人家,嫁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p> “沒有時間享受自己最好的青春年華,沒有時間去追尋只出現(xiàn)在書本里的‘愛’和‘幸?!?。在離家千百里外的陌生家族里謹(jǐn)小慎微地活著,就像被囚禁在牢籠中的鳥兒,只為維系那不知何時就會因?yàn)樾碌睦娑屏训耐?。同盟破裂后的日子將受盡冷眼,不受待見?!?p> “若是同盟僥幸得以維系,自己也得以成為家族正妻,那也不會有片刻的好日子。等待著你的只是無盡的生兒育女,把兒子送上九死一生的戰(zhàn)場,再看著丈夫?yàn)榕畠禾暨x另一個素未謀面的家族,把養(yǎng)大的女兒親手送走,看著她走上和自己一樣的命運(yùn)?!?p> 今川氏元怔住了。銀杏的話語里雖沒用什么華麗的詞藻,可那浸透了哀傷和絕望的語句卻讓人更感到無力,也讓人看到了無數(shù)掙扎于命運(yùn)中的可憐女子,看到了亂世中那可悲的女人們。我母親,又何嘗不是其中之一呢……她是不是也是自知逃不出命運(yùn),最后就選擇了同流合污來報復(fù)這武家社會?變得比男人更冷血無情?
“誰不想逃呢?可是又逃到哪里去呢?舉世的武家不都是一個樣子?”銀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心擦拭了一下自己不易被察覺的淚水,“有時候真的好羨慕你們…何苦生作女兒身啊…”
似乎是覺得話題太沉重了,又似乎是覺得不該和剛剛相識的陌生人說這么多,銀杏搖了搖頭,雙手重新理了理鬢角和劉海,再抬起頭來時,臉上就已經(jīng)換上了平日里那慵懶悠閑的笑意。但是這假笑,卻更令今川氏元心疼。
“失禮了,先生,不該抱怨這么多的?!?p> “為什么還叫我‘先生’,而不是‘品川先生’?”今川氏元也是會意地岔開了話題,“直接叫‘先生’,沒有這種奇怪的語法吧?!?p> “山里人不善修辭語法,風(fēng)雅的城里人勿怪啊?!便y杏笑著搖頭,又看向今川氏元,“再說了,‘品川’是假的吧?怎會有武家之子在遇上陌生人后就自報家門呢?我們的‘中杉’也是假的。”
“哈哈,銀杏小姐說話倒是直接。”今川氏元苦笑著頷首。
“我平素不喜說假話,只因亂世武家謊話連篇,連親人都騙,看不慣罷了?!彼坪跏钦f話太多有些乏了,銀杏打了個哈欠,今川氏元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了銀杏,銀杏道了聲“謝謝”,喝了口水后,隨意地調(diào)侃道,“‘品川’是假的,但‘先生’總假不了吧?雖然先生你容貌娟好,但也不似女扮男裝,叫‘先生’總歸不會錯了吧?!?p> 銀杏的話把今川氏元給逗樂了,“那行吧,銀杏小姐若是喜歡叫‘先生’,就‘先生’吧。”
“喂,虎千代?!弊吡藥撞胶?,銀杏似乎覺得更累了,便有氣無力地?fù)]手喊道,“太累了,休息一會兒再走吧。”
“姐姐還沒走幾步,怎好又要休息?”中杉虎千代不滿地扭過身來,卻發(fā)現(xiàn)銀杏已經(jīng)在樹下的青石上坐下了。今川氏元向早坂奈央招了招手,喊他回來。等今川氏元回頭去看銀杏時,卻發(fā)現(xiàn)少女已經(jīng)蜷縮成一團(tuán),飛快地睡著了。
“真是的…”今川氏元哭笑不得,“剛才還聊得盡興,忽然就睡了。”
“我姐姐素來愛偷懶睡覺,倒頭就睡,之前還在馬背上睡著過?!敝猩蓟⑶Т鸁o奈地給今川氏元解釋道,“品川先生還請多多體諒?!?p> “既是朋友一場,叫我‘五郎’就行?!眲偛陪y杏不喜說謊的表態(tài)似乎觸動了今川氏元,他也是一個一向真誠待人的人,聽多了“品川”這個假稱呼也有點(diǎn)不順耳。
“哈哈,我沒看錯,五郎果然是爽快人。那好,五郎也請叫我虎千代吧?!敝猩蓟⑶Т故呛肋~,毫不拖泥帶水地應(yīng)道。
“那虎千代,你對政治婚姻是怎么看的?”今川氏元似乎對剛才的話題還頗有感觸。
“什么?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中杉虎千代啞然失笑,“這有什么怎么看的?”
“我的意思是……和那些私下由愛而起的婚姻相比……”今川義元斟酌著開口,也不知道該怎么描述,畢竟他是不知道“自由戀愛”這種表述的。
“哈哈,那太少了啊,只存在于書里吧?!敝猩蓟⑶Т牰私翊x元的意思,卻只是搖頭,“就算沒有政治婚姻,婚事又何嘗是小輩自己決定的?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有何分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歹是奔著挑一個合適的去的,可政治婚姻明擺著就是為了家族利益吧?!苯翊x元抽出腰間的折扇,有些煩躁地敲擊著大腿。
“連面都沒見過,就算算卦象就能挑到合適的了?自欺欺人罷了。”中杉虎千代聞言大笑起來,“都一樣啦,反正也不會有追求真愛的機(jī)會,那還不如為家族利益做些貢獻(xiàn)呢。至少家族強(qiáng)大起來,以后總歸不會虧待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