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自私
“那老師,我們這一仗算是白打了嗎?”今川義元一想到現(xiàn)在的局勢,便忍不住沮喪地道,“辛苦取回的大義名分也錯過了最有效的時機?”
“是,不僅沒拿回遠江,連蒲原城一帶都丟了。我們之后打回蒲原,就必須走浜石山、陣笠山、中尾山那一帶要命的狹窄官道,北條家隨便留點兵當(dāng)著我們都過不去。而且部隊也損失慘重,沒有個一年是緩不過來了。但等我們緩過來,今川良真也緩過來了。所幸今川良真和北條家也是受創(chuàng)嚴重,沒辦法發(fā)起進攻,不然我們連本領(lǐng)都守不住了?!?p> “為什么會這樣……”今川義元只覺得有些難以接受,“不是我們自己策劃發(fā)起的作戰(zhàn)嗎……”
“還不是都怪你這臭小子?”太原雪齋在今川義元的腦袋上使勁敲了一下,“你當(dāng)時根本不需要來救為師!你只需要6000人就能把遠江借機徹底平定,然后再帶1000人回援今川館,在橫山城那里設(shè)下防線。北條家想要從駿東打過來,就必須走那條窄得要死的山海間的官道,那條路根本不支持大軍長期消耗的補給,任憑他有千軍萬馬也打不過來。等你把遠江安頓好了,再回師駿河,大事可成。”
“結(jié)果你非要放棄唾手可得的遠江。哪怕你留2000、3000人收復(fù)幾城也好???非要全師回來救為師,和北條家拼個兩敗俱傷,不是竹籃打水了嗎?”
“我不回來,老爺子你人都死了,誰還能站在這里和我說教?”今川義元撇著嘴,沒好氣地回道。
“你這臭小子,這么看不起為師?就算你不來,為師也有脫身之法!”
“隨便老爺子好了。”今川義元別過臉去。
“你這臭小子也真是的,之前不是心心念念地要壯大今川家,好去向你那意中人提親嗎?如今弄成這般樣子,今川家自顧不暇,稍有不慎就是滅亡之災(zāi)。等到明年秋收后,今川良真也緩過來了,北條家又再次進軍駿河,咱們位于兩面夾擊下,便是動彈不得。令堂還怎么會同意你去和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提親?肯定會在附近的強援里給你說一門親事。那心上人的家中又怎么會答應(yīng)舍近求遠,把自家女兒嫁給一個搖搖欲墜的舊名門呢?”
太原雪齋把今川義元越說越難過,甚至連頂嘴的興致都沒有了。
“不過我們還有最后一次機會?!碧S看出了徒弟的失落,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北條家此刻必然松懈,我們?nèi)绻靡雇灰u,未嘗沒有勝算。有為師帶回來的600余生力軍作為先鋒,北條家苦戰(zhàn)一天,不一定應(yīng)付得過來。如果能在這里大敗北條大軍,蒲原城和河?xùn)|的戰(zhàn)事就都有轉(zhuǎn)機,你的親事也就還有救?!?p> “真的嗎?”今川義元有些驚喜地問道。
“真的,不過要為師回營準備一下再說,你也先休息一下吧,看你傷得不輕啊?!碧S借著火光看了眼今川義元纏滿繃帶的雙腿和泛著血色的陣羽織,有些心疼地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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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義元走回營內(nèi),本想直接回主帳休息,但卻被深夜里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吸引了。在淅淅瀝瀝的雨聲里,這哭聲并沒有那么明顯,但仍然清晰可辨。
深夜在軍營里哭泣,是各家軍隊里明令禁止的事情。亂世的可憐人本就無數(shù),誰沒有傷心事?不去想倒還好,但若是聽到哭聲,士兵們也難免共情,極容易導(dǎo)致士氣低迷,甚至引起嘩亂和營嘯。
不過今川義元倒沒有追究他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地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聲音的來源——那是安置戰(zhàn)死士兵遺體的大營。雨水壓住了味道,倒是讓營內(nèi)的氣味沒有那么不堪——不過等雨停了,雨水開始蒸發(fā)之后,這里就會刺鼻得讓人難以靠近了吧。
今川義元循聲走入一頂營帳內(nèi),發(fā)現(xiàn)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士兵,正跪伏在一具尸體邊,小心翼翼地掩嘴而泣,淚水落在尸體上的聲音卻比雨聲更加淅淅瀝瀝。他顯然悲傷至極,都沒有注意到今川義元的靠近。借著帳內(nèi)朦朧的燈火,今川義元能看到,那具尸體的臉龐還很稚嫩,應(yīng)該是一個年輕的士兵,估計是這個中年人的兒子吧。
中年人正用自己沾著血跡的袖子,反復(fù)徒勞地擦拭著孩子的臉,想將上面的血塊擦掉,卻只是越抹越花。
今川義元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卻被中年人聽到了。他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來人似乎是個衣著高貴的武士后,立刻嚇得六神無主,一個猛子跪了下來就開始磕頭謝罪。
“沒事?!苯翊x元搖了搖頭,只覺得身體非常無力。他在懷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條干凈的手絹遞給了中年人。中年人誠惶誠恐地接了過來,看清楚是手絹后,卻忽然崩潰般地大哭起來。
“請大人恕罪啊……恕罪啊……”中年人一邊哭又一邊道歉,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jīng)違反了軍規(guī),卻怎么也忍耐不住,只能不住地磕頭,“俺家娃兒這趟出征前,一直念叨著回去要用賞錢提親。那姑娘家都允了這門親事了,那姑娘也是送了這樣一個手帕給俺家娃兒……那姑娘家都說好了啊……都說好了啊……回去就要成親了……但俺家娃兒已經(jīng)沒了啊……”
今川義元只覺得頭疼得厲害,不忍再去看面前的中年人,轉(zhuǎn)過身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旁草席上那個躺著的尸體,右手緊緊地握著什么東西。
今川義元輕輕地掰開了那滿是血塊和傷痕的手,發(fā)現(xiàn)里面攥著的東西是一個香囊。原本的顏色是什么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它已經(jīng)完全被血液浸透,風(fēng)干后變成了一片漆黑。但是從那香囊小巧的樣子和上面繡著的貓咪圖案看出,這顯然是出自一個心靈手巧的姑娘的手筆。
今川義元知道,駿河地區(qū)有個風(fēng)俗。女子在男方下聘后,往往會回一件親手縫制的絲織品作為定情信物——手帕、香囊都是很常見的選擇。
今川義元的頭疼得更厲害了,連帶著心也抽痛起來。他直起身子,看向帳內(nèi)躺著的密密麻麻的尸體,又看向帳外十?dāng)?shù)個和這件帳篷一樣的停尸帳,眼眶微微紅了起來。
這么多人死了,都是我害的。是我為了救老爺子,是我為了壯大家族迎娶銀杏,把他們帶上了戰(zhàn)場。
他們每個人也有父母,也有孩子,也有自己的夢想和幸福,也有一個等著他們回家的心上人,等著他們迎娶的未婚妻……
但他們都死了,回不去了,等待著他們的家人和愛人的該是怎樣的悲痛和絕望?
都是我發(fā)動的戰(zhàn)爭。
今川義元只覺得有些難以呼吸,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帳外,扯開了胸前的衣裳,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沾著雨水的冰冷空氣,卻還是越來越難受,心里只回蕩著不久前銀杏在近江目睹戰(zhàn)亂時袒露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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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爭皆不義,風(fēng)水輪流、攻守易勢,但無論那方得勝,受苦的都是百姓。”銀杏不忍去看官道上那些被驅(qū)使著背井離鄉(xiāng)、終身為奴的勞苦百姓,而是冷眼瞥向店內(nèi)的人,“什么復(fù)仇、大義都是武家的借口罷了,誰開邊釁、誰動兵戈,誰就是百姓的罪人?!?p> ……
“我說戰(zhàn)爭皆不正義,并不是說你們不能抵抗。敵人打上門來,也只有戰(zhàn)斗一說。但并不是說,因為你們是被迫應(yīng)戰(zhàn)的,你們的戰(zhàn)爭就是正義的了。戰(zhàn)爭意味著殺戮,戰(zhàn)爭會死人,會死很多無辜的百姓,殺戮和死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正義之物。你們?yōu)榱吮<倚l(wèi)國而發(fā)起戰(zhàn)爭,實際上是在被迫去做不正義的事情,雖然罪不在你們而在侵略者,但這戰(zhàn)爭也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銀杏搖了搖頭,重新闡述了自己的主張,“我就是看不慣你們對待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打贏了就彈冠相慶,打輸了就圖謀報復(fù),這樣下去戰(zhàn)爭何時能了結(jié)?所有人都應(yīng)該以戰(zhàn)爭為罪,哪怕打贏了也要為死去的人感到悲哀,而不是為勝利而歡呼?!?p> ·
戰(zhàn)爭皆不義……說出這句話的人,該是遭遇過多大的傷痛,也該是一個多溫柔的人啊。
我如果為了迎娶這樣一個溫柔的女子,還要再次挑起戰(zhàn)爭……銀杏若是知道了,該如何看我?
今川義元站起了身子,快步走回了大帳。太原雪齋已經(jīng)召集了一種家老重臣,正在緊急部署待會夜襲的任務(wù)。
“老師,不打了?!苯翊x元一把摁在了地圖上,不由分說地把地圖抽走,“撤兵吧,我們回去,把死難士兵的遺骨送回去。”
朝比奈泰能和岡部親綱等人都是一愣,正想勸說,太原雪齋卻已經(jīng)點頭了。在太原雪齋的授意下,家臣們逐一退出了營寨,結(jié)束了評定會議。
“依你的?!碧S嘆了口氣,走到今川義元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扶出了帳外,來到了一處無人的地方。
今川義元低下頭去,沒有去看太原雪齋,只是任由淚水混著雨水一起滑落,雙手緊緊地握拳,憋住一切哭聲。
“即使沒辦法迎娶你的那位心上人了,也不要緊嗎?”太原雪齋輕輕地拍著今川義元的背,柔聲問道。
“真是…真是…沒辦法吶……”今川義元咬緊牙關(guān)憋住哭腔,故作不在意,實則別扭無比地低聲道,“在戰(zhàn)國亂世,這本就是沒辦法的事情啊……”
“好孩子…”太原雪齋緩緩地把今川義元摟在懷里,一如小時候哄他那樣,輕輕地拍著他的腦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