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楓紅
天文五年（1536）9月30日，今川軍留下一部駐守橫山城后，主力便返回今川館，各家家臣各自解散了部隊。在看到今川軍退兵后，北條家同樣退兵離去，留下一部進駐富士砦，監(jiān)視新投降的蒲原家，主力則全部返回了相模。
此役今川家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在撤軍的時候繳獲了北條家原本設(shè)在浜石山、陣笠山里多個伏兵大寨里留下的輜重，補上了財政的虧空。今川義元也以此為由，罕見地干預(yù)了政事，把現(xiàn)有的撫恤金翻倍，發(fā)放給了陣亡者的家屬。然而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錢再多也只是聊表寸心罷了。
離出征遠江不過過了幾天，再回到天守閣里的今川義元卻恍若隔世一般。但一想到那心心念念的佳人，恐怕今生也難有再見的機會，今川義元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連太原雪齋搜羅來的書畫也一丁點也看不進去。
苗苗在屋內(nèi)打著轉(zhuǎn)，跳上了今川義元的桌案，挪到了今川義元的膝蓋邊輕輕地蹭蹭。今川義元用手幫它擼著背上的毛，可是手法依舊沒有很好，弄了幾下就把苗苗弄得不舒服了，跳回了桌案上，對著今川義元哈了一聲。
“我沒有你媽媽弄得好……”今川義元苦笑著搖了搖頭，眼眶微微泛紅。苗苗察覺到了主人的悲傷，也一下子小小地蜷縮了起來，無精打采地發(fā)出了幾聲哀鳴。
“你也想媽媽了……對不對？”今川義元輕輕地撓著苗苗的腦袋，眼前浮現(xiàn)的卻全是銀杏擼貓時那溫柔又可愛的模樣。他只覺得又有些喘不上氣來，站起身子拉開門，就向屋外走去。
“你去哪里，承芳？”隔壁辦公室里的太原雪齋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開口問道。
“出去散散心?！?p> “傷還沒好好養(yǎng)呢，注意點啊?！碧S提醒了一聲，又吩咐了一句，“記得帶上忍者和侍衛(wèi)。”
“好。”今川義元應(yīng)了下來，看向跟過來的土原子經(jīng)，對他低聲道，“稍微離我有一點距離，我想一個人待著?！?p> “全聽殿下吩咐?！?p> ·
今川義元策馬出了今川館的北門，卻不知該去何處，索性就一路向北而去，進了今川館北邊的山區(qū)里。在山林里策馬漫步，呼吸著清澈的空氣，沉浸于幽靜的山景里，躁動的內(nèi)心倒是微微平靜了一些。
他躍馬上了一個山頭，爬到了山頂，繞過一塊大石頭，后山也赫然收入眼簾。眼前那驚心動魄的美景，一時竟令今川義元心醉。只見后山栽滿了楓樹，風(fēng)中作響的紅葉如烈火燎原，鋪滿整片天地。山林間的綠色反倒像是稀有的點綴一般，提醒著觀賞者——樹木的本色是綠色，而非紅色。晴空萬里的藍天下，周身環(huán)繞的青山中，那一片赤紅沖擊著今川義元的視覺，竟讓他有不真實之感。就仿佛在青山綠水的畫卷正中，突兀地畫上了一抹丹砂。
情難自禁之下，今川義元翻身下馬，快步走入這楓樹林，感受著秋風(fēng)拂過耳畔，感受著周遭包圍著的火海。頭上落的，身邊立的，腳下踩的，盡皆是紅色，天地的顏色忽然變得單調(diào)了起來。
直到今川義元走到后山的盡頭，綠色的山林才重新出現(xiàn)在視野里?？墒沁@綠色的驟然出現(xiàn)，卻仿佛一下子驚醒了這緋紅的夢。登上山頂?shù)男那樗查g如墜深淵，方才的喜悅也反噬般地化作痛苦，加倍地向今川義元襲來。
是啊。楓紅了，已經(jīng)是秋天了。
他永遠不會忘記初見銀杏時的初夏，那時的山林是碧綠的，每一片葉子都是。他希望時間能在那一刻停止，讓一切停留在碧綠的回憶里，仿佛常磐的榊葉一樣永不褪色——他多么希望自己和銀杏間的情愫也能如此。
可如今的心卻已經(jīng)被這紅葉侵染得一片血紅，血紅得好似神社前的鳥居一般，分離了人界和神界，哪還剩下半點綠意？又哪里還能給那脆弱美好的情愫留出半點安身之地？
這紅，這綠，多么諷刺地契合，仿佛在嘲笑亂世里無數(shù)情定終生的眷侶，最終有緣無分。銀杏小姐……你是不是也在同樣的楓林里賞著紅葉，和我涌起一樣的思緒？
“心似紅葉染神榭?！?p> 陌生的女聲在耳畔響起，一言道盡了今川義元心底波濤洶涌的哀傷。
“常磐秋色契君心。”
今川義元不假思索地對出了后句，滿腔的悲情都傾注在這詩句里，仿佛隨著音節(jié)的發(fā)出而排離了體外，心里一下好受了很多。
（筆者注：這首和歌的原句是：心をば紅葉に染めて榊葉の常盤の色を契りともかな。是筆者從小最喜愛的一首和歌，也是這首和歌引導(dǎo)著筆者選擇學(xué)習(xí)日本外交、撰寫日本戰(zhàn)國的小說。上一本作品《穿越戰(zhàn)國之常磐紅葉補更》便是圍繞這首和歌命名和展開的。因為小時候不懂日語，最早接觸的是這個翻譯版本，如今也找不到翻譯的出處了。但筆者認為，這首和歌的中文譯句的意境非常好，甚至與原句不相上下，所以筆者選擇了引用譯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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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心底的波瀾逐漸平靜，今川義元才有余暇打量剛才給出前句的少女。她正端坐在樹下，和銀杏一樣的滿頭黑發(fā)，和銀杏一樣的八字劉海，像極了的眉眼，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質(zhì)。她不似銀杏那般慵懶而活潑，反倒是文靜而含蓄，撲面而來的是淡雅的書卷氣，身子也有些瘦弱。
“常磐秋色契君心……佳句，絕對……”少女反復(fù)吟誦品鑒了多遍今川義元剛才對出的后半句，忍不住嘖嘖贊嘆，望著今川義元的眼神也滿是欣賞和憧憬。但片刻后，她卻仿佛能洞穿人心般忽然哀傷下來，隨后輕聲問道：“公子可是在思念佳人？”
“正是。”今川義元也在樹旁坐下，望著眼前美景，自顧自地吟詩哀嘆道：“相思人不見，不見有常思?！?p> ——“最是難堪處，心情輾轉(zhuǎn)時。”沒想到少女卻輕聲吟出了下句。
今川義元一愣，望向少女。少女倒沒有今川義元的這般思念之苦，反倒是面帶微笑，似乎是示意今川義元繼續(xù)出招。也不知是因為少女和銀杏很像，還是今川義元太想傾訴了，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決定向這個陌生人吐露自己的感情。
“隱戀避人眼?！苯翊x元回想起自己和銀杏那終究無法和家族坦白的愛戀，喃喃吟道。
——“莫如瞿麥開出花，日日得相見?！鄙倥琅f是脫口而出。
“人世間，戀情頻發(fā)。”見少女如此愛和歌俳句，今川義元心底也涌起知音之感，便繼續(xù)將滿腔的悲傷以詩句派遣，等著少女一一接出那些經(jīng)典名篇。
——“苦有加，何必作梅花？”
“戀君留無計，猶如葦中鶴。”
——“朝夕，放聲啼?！?p> “臨去，泣如空中雁?！?p> ——“今日更近日，說來經(jīng)年。”
“為君漫不經(jīng)心去?！?p> ——“朝朝相思苦，雖不為重聚?！?p>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p> ——“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p> “塵事無常，相樂山，素來無緣?！?p> ——“如今，一見心牽?！?p> ……
今川義元和少女一唱一和，不知不覺間已對了數(shù)百句之多，直至日頭西斜。從名詩集再到名不見經(jīng)傳的那些小詩，少女卻仿佛盡數(shù)看過一般。無論今川義元說什么，總能對出來。這等過目不忘之功，令自幼天賦異稟的今川義元也贊嘆不已。
而他心中的相思之苦和絕望之情化作詩句吟誦，說出來竟好了許多。難怪古往今來無數(shù)名句，都是在寄托難以發(fā)泄的感情。等到日頭西斜之時，今川義元才想起，他還沒問少女的名字。
“小女子霜葉?！鄙倥畧笊狭俗约旱拿?，望著今川義元的眉眼間滿是神采，“得覓俳句知音，三生有幸?！?p> “霜葉小姐過謙了，我本自以為在和歌俳句里已涉獵頗多，今日一見方之山外有山。”今川義元向霜葉行了一禮，感激地低聲道，“也感謝小姐撥冗，為我排遣相思之苦?！?p> “世道紛亂，人心浮躁，愿意靜下心來看書的武士不多了?！彼~看了眼今川義元的裝束，明白他估計是個地位不低的武士，“像公子這樣的武士，小女子還是第一次見。見過不少文人墨客，也只有公子的才學(xué)能撓到小女子的‘癢處’，實在是相見恨晚。”
隨后，霜葉又有些酸酸地低聲道：“您的心上人也真是幸運，能遇上您這樣知書達理的武士，而不是嫁給一個只懂舞槍弄棒、不解風(fēng)情的俗人?！?p> “有緣會再會的?！苯翊x元看到天色已晚，明白自己該回去了，便長身而起。
看到今川義元要走，霜葉仿佛才從一下午“才子佳人”的意境里清醒過來，眼神微微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沒能把那句話說出口：
楓葉落盡之前，小女子會一直等在這楓林里的。
今川義元笑著打了個響指，便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霜葉用清澈的眼眸，依依不舍地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紅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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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到天守閣內(nèi)，今川義元的情緒也不似之前那么消極了。果然，遇到難過的事情還是要說出來，哪怕是說給一個陌生人聽，也會好上許多。
但是夜深人靜時，聽著苗苗睡覺時輕聲的喘息，銀杏的一顰一笑還是浮現(xiàn)在眼前。今川義元又覺得思緒難忍，便翻身而起，在柜子里翻找著什么。不一會兒，他不知從什么角落里掏出了一沓黃紙。點起油燈，端坐正桌前，一番辛苦后，折出了一枚紙銀杏。
在火光前對著那枚銀杏，今川義元只覺得淚花溢出眼眶。哭出來了，心里就好受了許多。
從那以后，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當(dāng)思念銀杏時，便折一枚紙銀杏寄托哀思。
到年終時，小巧的紙銀杏已經(jīng)堆得像人一樣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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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注：本文中引用了許多日本的和歌俳句，為了便于閱讀，都選擇了引用譯本（比如《萬葉集》部分引用的是趙樂甡老師的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