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大年十一，學校宿舍開放的第一天，韓焓就返校了。楚華鐸明明早上十點不到就到上海站了，但是晚上七點多，他說還沒到學校。

　　“媽媽，我現(xiàn)在行李都收拾好了。不用擔心了?！?p>　　“韓焓，你是在上海南站下車的吧？”

　　“對啊，怎么了？”

　　“你爸爸剛才看到新聞，說上?；疖囌灸莾翰槌隽艘粋€陽性。隔離了好幾個車廂的人。所以我們又給你打了電話來。”

　　“哦，我要是在那兒下車中午就肯定到不了學校了呀。別擔心了啊，學校里面很安全?！?p>　　這些人那么早來上海干嘛？忙著來上班掙錢？年都沒過完結(jié)果卻被隔離了，也真是值得同情。

　　到點了，該睡了。明天還得確定抽樣樣本，說不定下午就能發(fā)放問卷了呢。

　　新年新氣象，新起點。也跑了一天了，今晚肯定睡得好。

　　腦子里隨意想著明天抽樣的步驟，睡前催眠開始：先是有理有序地展開，慢慢想不出下一步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

　　“韓焓，在嗎？”唉，宿管阿姨查房查得也太是時候了吧，明明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間剛才就差一毫米不到了。

　　“阿姨，我在。你等等啊，我下來給你開門?！?p>　　看來那個新聞已經(jīng)引起學校的高度重視了，阿姨還讓韓焓填了自己回來時的車次，是否從車站直接返校，若否，在校外逗留的路線和區(qū)域也要寫。

　　“謝謝阿姨啊?！比思野⒁桃彩悄隂]過完就來上班，盡職盡責。大不了重新想一遍抽樣步驟，睡前想這種傷腦筋的問題最容易催眠。

　　我要跟他一起去發(fā)放問卷現(xiàn)場的吧，雖然他主要負責這塊兒，至少我得在旁邊幫忙收發(fā)一下。那我們還得申請出校，差點忘了。多虧我想起來，不然明天兩個走到校門口只能傻站著。唉，還是女生細心。不知道有啥花花世界把他絆住了，現(xiàn)在一個信息也沒有。

　　有上海同學接風？在火車上跟人聊天聊成了訪談，然后有了新靈感非要在上海站寫下來才走？

　　天吶！“上海站??！”

　　四年下床沒這么急過，幾乎是劈了個豎叉一步到地的。韓焓拔掉充電線趕緊點開網(wǎng)頁查看那個檢測出一例陽性的車次。

　　寧愿他是去跟同學吃火鍋，寧愿他是忘了任務在外面繼續(xù)逗留，最好是錯過了上車時間，不好意思直接告訴韓焓，他還要再等一天才能到學校；寧愿——可是那一班從河北路過煙臺開往上海站的火車，就是上午十點左右到的。

　　如果他被隔離了，為什么不告訴她？沒有道理對不對，所以他肯定沒有被隔離?？墒沁@個“肯定”怎么這么沒有說服力，這么不值得相信啊。

　　“你到學校了嗎？”她不敢直接問他。

　　“咦，你不是該睡了嗎？”

　　這個語氣不像是被隔離的心情能說得出來的。

　　“我是擔心你明天起不來，忘了正事?！?p>　　“真是操心的園丁命啊，我在南京西路吃烤肉呢。睡你的吧?！?p>　　誰操心你，我是操心論文進度。韓焓把充電線連上，放下手機慢條斯理地爬回床上去。就在她關(guān)閉手機數(shù)據(jù)流量的后一秒，輔導員在班級群里發(fā)了幾條通知：

　　1.請準備在元宵節(jié)之前返校的同學推遲返校，在學校返校申請系統(tǒng)上認真填寫近一周行蹤信息；2.請近期有過濟南旅居史的同學私聊我；3.請大家在準備論文的過程中，只要涉及到需要外出調(diào)查，必須先告訴導師，經(jīng)由學院批示后，方可執(zhí)行。一切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請大家積極配合。

　　于老師給她打了三個電話。韓焓已經(jīng)在數(shù)步驟中睡著了。

　　幸虧昨晚韓焓睡得好，醒來之后才有力氣去承受心理的驚慌，行為的失措，才有力氣讓自己冷靜。

　　下床后手機提示燈使勁閃使勁閃?？吹接诶蠋煹奈唇与娫?，韓焓知道，楚華鐸就是在隔離的心情下說出來那些話的。

　　你說祖國的花朵這么懂事貼心，園丁不是該高興嗎？還是要先好好的洗臉刷牙再出門的。

　　以前室友在的時候，早上起來不開燈也輕手輕腳地把牙膏擠好，把洗臉盆從桌子下面拿出來?，F(xiàn)在開著燈，韓焓把牙膏擠到了地上，盆拿到一半也咚咚咣咣掉到了地上去。

　　別慌啊，你慌什么啊，慌你也不能把他從隔離區(qū)拉回來不是嗎？你要像他一樣樂觀啊，你是他老師呢，還得把他的任務扛下來呢。韓焓好像聽進去了自己的話，端著洗漱用品做好了該做的日常。不過就是把盆和杯子放回去之后，不知道該繼續(xù)干嘛。

　　手機還在閃，先回老師電話吧。也沒考慮老師這么早醒沒醒。

　　“喂，于老師，對不起，我昨晚睡著了?！?p>　　“沒事啊，我就是問問你是不是安全到學校了。后來你們輔導員給宿管阿姨打電話確認過了?！?p>　　“老師，”韓焓欲言又止。

　　“沒事的，學校已經(jīng)派了老師過去看了。昨晚楚華鐸同學的核酸報告出來了，是陰性。只是還需要在指定的區(qū)域隔離十四天。

　　不擔心啊，你們的論文一樣可以繼續(xù)做啊，我們?nèi)齻€隨時可以在線交流啊，而且有你這么負責的隊員在學校里查文獻，跟我當面討論進度，進行修改，說不定等他隔離結(jié)束，你們論文的雛形就出來了。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雖然開了春，早上沒開空調(diào)，坐在寢室還是很冷。韓焓擤了一把鼻涕。

　　“老師，他隔離的這段時間，我可以去看他嗎？”

　　“最好不去。因為出校就意味著不可控的風險增大了，對不對？他這么大個人，身強體壯的。不要有心理負擔好不好？”

　　“謝謝老師，我會盡快調(diào)整好的。”

　　對，身強體壯臉皮厚的，怎么可能有什么事呢？那可是祖國的未來呢。園丁要打起牛年的精神來。

　　她知道出門后要去做什么了。

　　倒是楚華鐸，除了知道要讓家人放心，讓戰(zhàn)友韓焓放心，他其實才不知道，在接下來的十四天里，應該做什么；他在這隔離的十四天里，能做些什么。昨天楚華鐸算著大概從上?；疖囌净貙W校的時間，下午一兩點的時候給家里打了電話，說已經(jīng)到學校了。

　　女生在一天天的日子里成熟起來，男孩子，懂事長大，常常在倏忽之間。

　　韓焓把于老師給他們問卷設(shè)計的修改建議全都記在了本子上，再把她自己的想法寫在旁邊，拍照后傳給了楚華鐸。按部就班地做事，是讓戰(zhàn)友安心最好的方式，韓焓知道，楚華鐸也接收到了這個信號。

　　一周后，學生在學校安排下分批次陸續(xù)返校。家庭住址在中高風險區(qū)和返校必須途徑這些地區(qū)的同學延遲返校。韓焓到浦東新區(qū)平安村981弄進行問卷調(diào)查的離校申請得到了批準。

　　“還是挺不好意思的，本來該我做的?，F(xiàn)在結(jié)果全都要你一個人去做?！?p>　　“別擔心你做不了貢獻啊，后面的問卷分析和總結(jié)我可不管了。”韓焓靠著扶手，鼓勵著戰(zhàn)友，也用這種責任感鼓勵著自己。

　　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有七個地鐵站?；ㄔ诮煌ㄉ厦娴臅r間長了，還沒開始干活，人就已經(jīng)疲乏。但待在房間里什么忙也幫不上的滋味，也不好受。

　　到抽樣調(diào)查地點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跟社區(qū)居委會主任約的是下午一點，韓焓到路邊的便利店里就著熱牛奶吃了一個面包，背著36份問卷和一袋筆，提上準備用來感謝被訪者的一袋小禮品，向三百米遠的社區(qū)走去。

　　主任很友好地把韓焓迎進了辦公室，說還差三個人沒到，其他居民都在隔壁會議室坐下了。于老師提前和社區(qū)居委會的幾位負責人溝通過，他們表示很愿意支持和配合青年大學生的調(diào)查研究。所以按照韓焓提前設(shè)計好的抽樣方法，周末，將選中的樣本居民組織在了居委會會議室。

　　“首先，我在這里非常感謝在大家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參與這個問卷調(diào)查。您們的參與，將是我和我的隊員，研究結(jié)果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將是我們畢業(yè)論文的重要數(shù)據(jù)資料。我們保證決不向他人泄露您們的個人信息。您們的問卷回答將只作為我們本次學術(shù)研究資料使用......”

　　也不知道她在那兒遇到什么困難沒。會不會有人刁難她？忙得過來嗎？

　　韓焓讓楚華鐸在房子里好好查后面內(nèi)容分析要用的媒體材料，始終如坐針氈。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半個多小時了，書桌到床角那兩塊地板明顯比旁邊亮了些。

　　幸虧韓焓多準備了幾份備用問卷。一個在媽媽懷里，上躥下跳的牙牙學語的活力寶寶，小手刮翻了媽媽手邊的茶杯，茶水把媽媽填了差不多一半的問卷浸濕淋漓。

　　回收好問卷跟被調(diào)查者再次道謝后，下午三點左右，韓焓往回趕?？谡终趽踝×四切┥屏紵嵝牡拿婵祝n焓一定會記得她在這里遇到的美麗心靈。

　　一個多小時沒看手機，楚華鐸和于老師都給韓焓發(fā)了好幾條信息。

　　“于老師，我剛結(jié)束?，F(xiàn)在在回學校的路上了。整個過程很順利，你不用擔心。”

　　“很好。回校一定注意安全。有事情及時跟我聯(lián)系?！?p>　　再把發(fā)給老師的信息粘貼給楚華鐸，去掉稱呼，把“你不用擔心”改成“你就坐等回填的問卷吧?！?p>　　“這戰(zhàn)友給牛的啊?？孔V兒！”

　　“放心啊，后邊的分析我一定‘鞠躬盡瘁’?！彪m然一天在青浦和浦東之間往返很疲憊，但是背著自己的勞動成果，還能得到別人即刻的分享和支持，功不唐捐的道理印證得那么快，這些，足以抵消所有需要承受的東西。

　　“把這么重要的資料全都交給你，要是得不到充分利用不就浪費了嗎？可別想一個人攬這個好活兒?！?p>　　“嘿，你這個人，我就這么一說，你可別飄了啊。還懷疑我的實力了。”

　　都是在為對方著想，都是在主動分擔。都不說破。

　　同一屆的同學們明天才開始交論文提綱。韓焓看見自己的進度比大家快一截，松了一口大氣。到校門口時是六點多，“35.9”，“同學你這個體溫有點偏低啊。”門衛(wèi)大叔拿著體溫測量儀說。

　　“嘿，沒吃晚飯，剛在外面吹了風，凍著了。”

　　能在自己的生物鐘滴答到九點之前回校，才是最重要的事。吃不吃晚飯，韓焓都無所謂。而且肚子今天下午，是好像有點奇奇怪怪的。洗衣服，洗漱，整理整理問卷，再喝個牛奶。該上床看看幾頁小說催眠了。

　　“你看看我今天確定下來的十家抽中的媒體樣本，有沒有什么問題？”

　　半個小時沒回應。楚華鐸知道，有問題也得明天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