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紛紛，城里的燈火光將雪片映得烈焰灼灼，文蓉忍著心疼，亦步亦趨，慢慢的走出來沈家大院。
她眼眶是燙的，水光模糊了視野，淚忽然止不住，一滴一滴滾落在白雪皚皚的地里，無聲無息。
這個祖父信了一生，拿命去保的人，到頭來確是出賣他，將他拖入泥坑，陷他于萬劫不復(fù)的人。
文蓉只覺得胸腔似乎被什么梗住了，喘不上氣，噬心噬骨之痛。
走之前，她一定要搞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否則她會一生不安的。
她咬了咬牙，招了招手，叫來了陳魚。
爾后，雪上留下一串足痕。風(fēng)一吹，雪一灑，這足痕是稍縱即逝，頃刻就杳無蹤跡。
就這樣，她揚州城外的馬車里見到了她祖父此生最信任的人：萬豐樓的秦云來！
萬豐樓店面不大，吃食也不精致，勝在口味出挑，價格也好，人情味重，因而廣受大眾的喜愛，說是揚州人的食堂都成。
文蓉原以為守著這種酒樓的大掌柜定是和藹可親，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物，正如福伯一般，哪知秦云來卻是另一副光景。
這秦云來看著不過四十開外，身量不高，留著稀疏的胡須，滿臉神游物外的茫然表情，笑起來憨憨笨笨，卻是民間所說的那種傻人有傻福的樣兒。
文蓉當(dāng)然不信，這種人慣會的便是扮豬吃老虎，別的不提，就見他雙眼烏黑發(fā)亮，正應(yīng)相書上所言“黑如點漆、灼然有光者，富貴之相”。左眉上方一顆大黑痣，又應(yīng)著相書上所言“主中年后富貴”。
對于相書，文蓉既相信又不全信。她的義父一輩子最愛相人，他長在商家，深知相面尤為重要，不僅自己鉆研的深，學(xué)得認真，教文蓉時更是格外仔細，因而文蓉也多少知道一些。
文蓉喜歡歡相人，雖然她只知皮毛，不甚精通，卻喜歡將別人的長相去套相書上的話，確是因為早年在茶館說書，龍蛇混雜，相面更快，更節(jié)省時間。其實于她而言，她更看重此人的精神、氣色、談吐舉止，尤其看重其為人行事。
秦云來見了馬車里的文蓉，似乎并不意外，立馬俯身一跪，言簡意賅道：“還請小姐示下！”
“沈穆！”文蓉的眸光落在馬車外的風(fēng)雪里，片刻，只應(yīng)了這兩字。
秦云來怔了一瞬，忙畢恭畢敬地答：“沈穆已掌了沈家的商印，從此，沈家千家糧倉，百家銀號均以沈穆為首是瞻！”
雪花飛舞，在空中打了個璇，融化成雨，滴在眉心，流入眉間，文蓉怔怔的看了會窗外，心神稍緩：“揚州城內(nèi)人人都說今冬這場雪稀奇！不像南方的天氣，卻像漠北！我卻道天若無情勝有情，下的是淚！”
她目光凝在遠處，過了一會兒，才低低道：“祖父走的很安詳，睡過去的！你放心！”
秦云來看著她，這姑娘深邃的眼里像是有亙古不變的日月，他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只覺得氣悶，居然從馬車里跳了出去，一個人趴在雪地里，哭得撕心裂肺，像漂泊半生，終失皈依之所。
陳魚看了看身旁的文蓉，低低道：“要不，我去看看他.......”
“莫去，讓他哭會子！”
福伯一把抓住陳魚的手，輕嘆道：“雪落無聲未覺寒，仰首望天淚已干！他信了終身的主子走了，人前人后還得陪著笑，面上一刻在天上，背里一刻就墜入九幽。倒也無怪他哭，他這是下定決心要跟著姑娘了，前塵舊事，哭完就消?！?p> 陳魚抬起頭，訝然地看著這個終日堆著笑，八面玲瓏的人，才覺以前自己太膚淺了，現(xiàn)下與他竟是有幾分共情。
果然，秦云來哭完，便大笑了一聲，拱手朝天一拜，衣袖一揮，上了馬車。
事到如今，哪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原來沈老太爺?shù)膿?dān)心不是多余，都是真的，家里頭的米缸里確有一只碩鼠。
秦云來淡淡道：“從哪里說起？”
文蓉喉間一澀，半響才道：“組織架構(gòu)？如何運轉(zhuǎn)？錢財幾許？”她一時心急，問起話來也古今混用。
好在秦云來見慣了南來北往的人，也沒覺出不妥，忙回道：“如我們這般的飯店還有是幾十來家，店面都不大，分布在大慶的各個大洲大縣里頭，飯菜可口，價格可口，雖不打眼，市井中卻是親民近人，均是用于收集消息的，老爺說過了，生意還是與人做的?！?p> 文蓉暗暗點頭，微微頷首，深以為然！
后世為人的她當(dāng)然知道消息的靈敏對生意的影響有多大，她又留心到秦云來稱呼沈老太爺為老爺，看樣子在他心中從未認過沈青山為老爺吧。
秦云來見文蓉似乎特別推崇沈老太爺?shù)淖龇?，微微的彎了彎嘴角，又接著道：“各個飯店每月初一十五會匯集消息至我處，如有特別事情發(fā)生也發(fā)出緊急消息?！苯又阌指嬷娜厝绾握{(diào)度沈家力量，使用何種暗號印記，如何傳遞消息等等。
說完這些，秦云來默立片刻，又自身旁袍帶里取出一塊小玉玨來，白白靜靜，如葉稍檐頭凝著初霜，雪光的映照下，閃著瑩瑩的光。
秦云來將玉牌呈于手上，遞給文蓉，文蓉反手一看，玉玨的背面有一個小小的'客'，她想了想，便掏出了沈老太爺臨終前給她的那個‘沈’字牌。
玉質(zhì)綿密，玉色濃郁，只一望，便叫人失了神！
秦云合袖一揖，俯身跪地，禮數(shù)周到且恭敬異常！
他朗聲道：“見‘沈’玉如見人，客卿秦云來恭迎新主人！”
他拜好后，便開口細細的向文蓉解釋起來。
原來沈老太爺終年握著個燙手的山芋，心難安，所以從年輕時便開始尋著退路，沈家人得天獨厚，聰慧過人，手里頭又有大把的金錢，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自從老太爺生出來這個心思后，不但把找秦王妃墓的玉玨分開來放，更是建立一個龐大的信息網(wǎng)，養(yǎng)了一群能力非凡的暗衛(wèi)，這些事都是沈老太爺親力親為，周遭人無一知曉，就連沈融都蒙在鼓里，更可況沈青山。
這些暗衛(wèi)為四支，為別為“客”“似”“云”“來”。
“客”管信息收集。
“似”觀官場風(fēng)向。
“云”暗衛(wèi)的調(diào)度
“來”著力收集錢財。
四支均不認識，以玉牌為信物，平日里頭靠著秦掌柜的信息網(wǎng)互通有無，雖明面上未見過，私底下倒是神交已久，配合默契。
‘客似云來’四支又以‘沈’字玉牌為尊，世間唯一，忠心不二。
文蓉一時怔住，直到這一刻她才清楚的意識到，她從沈老太爺手中接過了什么。
若說沈穆有了沈家的財富。那么，她有的便是沈家的關(guān)系網(wǎng)，信息網(wǎng)......沈家致富的密碼和希翼。
她朝著秦云來深深揖下，保證道：“我定不會辜負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