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點半,對于正常人家而言,已是深夜。但對于大都市Y城,正值夜市,即便是較為偏僻的下社,依然燈紅酒綠。
晚風吹拂,穿過大街小巷,為這暑熱的都市帶來淡淡的清涼,可這份清涼中帶有濃烈的腥臭味,是旁邊小河的恩賜。說這是河,其實就是一條較大的臭水溝。奇怪的是,大排檔上男男女女觥籌交錯,似乎只感受到難得的清涼,全不在意腥臭味??此麄儦g聲笑語,或有袒胸露乳,兄弟把酒斗,或有你儂我儂,眷侶纏綿誓永恒,一切都是夜市該有的模樣。
河的對岸,一男子偷偷往熱鬧瞄了一眼,羨慕地提著一份牛肉粿條往黑暗中走去。
滴答!
突然男子停下了腳步,微弱的燈光下,能清楚地看出那一頭的發(fā)絲,應(yīng)是許久未裁剪,卻并不雜亂。他伸手掃了掃頭頂,手上傳來濕噠噠的感覺。他抬頭一瞧,水滴迅速打在了臉上,是樓上的空調(diào)水,穿過雜亂的電線連綿滴落。他迅速做出反應(yīng),閃身到墻角,忽然聽到腳上清晰的吧唧聲,不用打燈看,已知踩到了泥水。
這大都市的城中村就是這樣,即便連日晴朗、酷暑,但來回穿梭的小巷一直都是濕答答的,從未干過。若是碰上大雨天,城中村堪稱低配版的‘威尼斯’。
而路燈像是這城中村內(nèi)消費不起的奢侈品,只聽說過,從來沒見過。
男子心疼地瞧了瞧腳上新買的白布鞋,此時已變成灰布鞋,皺了皺眉,往暗的地面踏出一步。他還記得爸爸說過的話,走夜路時,路面發(fā)亮的,就是有水的地方。
突然,啪的一聲,牛肉粿條摔落,撒得滿地都是,塑料袋卻仍掛在手上。原來是剛才靠墻時塑料袋刮到了墻上的鐵絲。
咕嚕咕?!?p> 地上的牛肉粿條飄出淡淡的牛肉香味,引得男子肚子咕咕直叫。他看了看自己腳上的灰布鞋,又看了看滿地的牛肉粿條,搖了搖頭,竟是沒有氣餒,還淡淡一笑,蹲下身子用破了一個大窟窿的塑料餐盒小心翼翼地將地上的粿條全部拾起。當然,他還沒有窮到要吃土的境地,將拾起的東西扔進垃圾桶后,又折回去同一家店再買了一份。
進了泥水的布鞋,走起路來,會發(fā)出微微的吱喳聲,主要是黏黏地,總讓人不舒服,所以男子加快了回家的腳步。他低頭前行,光顧著看腳下,再加上長發(fā)擋住了部分視線,轉(zhuǎn)角時,與人撞了個正著。他倒是無恙,對方哎呀一聲,矮小身板倒地。
男子剛要道歉,透過眼前劉海發(fā)絲,定睛一瞧,地上是一個身著古裝的阿婆。在這陰森的角落,配上似有青光的雙眸、滿是折皺的臉頰和濃妝紅唇,嚇得他連連后退兩步,倒吸一口涼氣。
“哎呦,靚仔,你走路不看路的咩”地上阿婆一手撐地,一手撐腰,艱難地爬起身,身體還算健朗。
一聽熟悉的聲音,男子舒了一口氣,急忙上前攙扶,連連道歉:“不好意思龍婆,不好意思……”
阿婆拍了拍屁股上有些濕的泥沙,看著男子手上的牛肉粿條,指了指,笑道:“靚仔,漏了,漏了”
男子提起牛肉粿條看了看底部,不知何時塑料餐盒底部又被弄裂開,湯汁不停地流淌而出。他嘆了一口氣,很快又笑道:“沒事,還可以吃?!?p> 阿婆也跟著嘆了一口氣,上前握著男子攙扶她的手,溫柔地關(guān)切道:“你還是老樣子嗎?”
男子微微點了點頭,對阿婆粗糙的手并不抗拒,心中甚至還有一絲欣慰,一抿嘴,微笑道:“沒事,沒事,您看我不是還活地好好的。”
阿婆臉色似有些愧疚,說道:“哎,幸虧你這么看得開……”
男子也緊緊握了握阿婆的手,笑道:“我沒事,會好的”
“會好的,會好的”阿婆點了點頭,青色的眼眸中,似有一層淡淡的水霧,輕輕拍了拍男子的手背,簡單作別,離開時,回頭提醒道:“靚仔,你這種情況,這個月還是少在半夜出門,知道嗎?”
阿婆的語氣,像極了遠方的母親,這讓男子心頭再是一暖,點頭滿口答應(yīng)。
當前是八月,并無特別,阿婆指的是陰歷七月,七月在南方又被民間俗稱為‘鬼月’,許多地方還保留著在這個月的十四或十五進行‘鬼祭’的傳統(tǒng)。男子自然知道阿婆所指的是這些方面。
男子名叫梅云奇,是一個程序員,阿婆是他的房東。雖然是個程序員,但他不屬于任何一家公司,也不是自己做老板,只是靠著一份努力和才智,平日里為一些公司或個體設(shè)計一些腳本,以此謀生。這些工作并不能給他帶來多少收入,甚至可以用低廉來形容他的工作成果。
網(wǎng)絡(luò)的發(fā)達讓這個城市毫不相識、未曾謀面的雙方達成交易成為可能,他便是借此維持生計。
他也進過大公司,也體驗過白領(lǐng)生活,奇怪的是,他所在的公司或與他有密切關(guān)系的公司,都在三個月內(nèi)一一倒閉,無一幸免。每每他都將這一份‘功勞’,歸到自己身上,因為從小到大,他都是最倒霉的一個。
自記事起,無論在任何事上,霉運都會插上一手,甚至波及父母親人。能上大學念書,他認為是這一輩子上天對他的最大恩賜,事實也確實如此。
他不愿再去連累任何人,慢慢地就成了如今局面。有家不敢回,好朋友不敢常聚。
至于他為何會一直住在下社,這與他能上大學一事息息相關(guān)。
許多年前,梅云奇高三第一次參加高考,上考場前夜,突然患病,腹痛如刀絞,高燒不退,硬生生錯過了考試。復(fù)讀一年后,當他準備進考場時才發(fā)現(xiàn),準考證莫名地遺失。如此兩年,他連考場大門都沒進,便錯過了金榜題名的機會。
多虧父母的支持,他才有第二次復(fù)讀,有幸參加第三次高考,那時的他,已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小伙,已開始懂得與上天做斗爭,他對讀書上大學這條路堅定不移。
母親讀書少,信奉鬼神,多方求助無效后,聽了遠方親戚的建議,輾轉(zhuǎn)幾百公里,來到Y(jié)城下社,從龍婆手中求得平安符一枚。梅云奇與龍婆因此聯(lián)系上。
無論是偶然,還是龍婆平安符有奇效,當年,梅云奇如愿考上了Y城科技大學。他們一家子從此對龍婆當然是感恩戴德。
這龍婆又是何許人呢?
昔日民間多有通靈者之說,女謂之仙姑,這龍婆便是Y城遠近聞名的仙姑。下社之名據(jù)聞是‘社下’演變而來,古時人們祭祀當?shù)赝恋厣耢`的地方稱為‘社下’,曾經(jīng)下社這里就是這么一個地方。
而龍婆這人,一生也頗為坎坷,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產(chǎn)下一子三女后不久,丈夫突然去世,一個女人家?guī)е膫€孩子生活,又是那樣的年代,困難可想而知。世人多傳是她泄露天機過多,遭此報應(yīng),而這些傳言反倒莫名為她的‘神’力增光添彩。她靠著這一門神秘的‘手藝’,養(yǎng)活了四個孩子,甚至還建了一棟樓。到了現(xiàn)代文明社會,仍有許許多多世俗之人慕名而來。
梅云奇住的就是龍婆建的樓房,住在頂層第七層,若不是大都市有規(guī)定,七層以上樓房必須安裝電梯,他或許住得更高。
他點開手機的電筒功能,小心翼翼地打開樓下大門,即便他無比小心,那滿是銹跡的鐵門還是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響,一樓到二樓的樓梯間裝了閃亮的奢侈品,聲控燈瞬間照亮了整個世界。他關(guān)了手機燈光,有些忐忑地輕輕關(guān)上門,生怕再次驚動三樓到六樓的租客。其實此時,樓道里除了他的呼吸聲,還有就是牛肉粿條湯汁滴落地上的聲音。
這是南方,樓梯間終年不見陽光,一進入便是一股霉味,像木頭腐爛的味道。梅云奇對此習以為常,喘著大氣一口氣爬上七樓。他之所以不以為然,因為他的屋內(nèi)亦是如此情形,不習慣都不行。
城中村房屋建造密集,從來不考慮陽光視線問題,只考慮土地最大利用率、經(jīng)濟效益最大化,所以他所在的樓房四周被其他樓房包裹,幸虧是頂層,中午時分,有那么一會兒,可以接觸到陽光,也正因為是頂層,他的屋內(nèi)除了一陣霉味外,還格外地悶熱。像這種比較早建的廉價租屋,是沒有空調(diào)的,到了下午時分,屋里更是熱得像一個大桑拿房,風扇吹來的風都是熱的。
剛關(guān)上房門,手機上微信突然彈出對話框,他一邊打開手機查看,一邊坐到辦公桌上,準備開吃。像他這樣獨自生活的人,沒有串門的親戚朋友,餐桌是多余的工具,所以屋里簡陋地只剩一張床、一個衣柜和一張放著電腦顯示器的辦公桌,足矣。
他脫下灰布鞋,套上鞋邊已裂開的人字拖,一臉滿足,回頭望了一眼房門,扔下手中的一切,立馬跳過去反鎖。在這一方面他吃過虧,剛來住那會兒,因為房門沒有反鎖,某夜被入室偷竊過,而且還是趁著他沉睡的時候進來的。回想起那一幕,他還會心驚膽寒。若是那時他剛好醒了呢,會不會與歹徒發(fā)生爭執(zhí)什么的,若真是如此,可能就不是丟失財物這么簡單。
不幸中的萬幸,小偷只偷了一個手機,還有錢包里的錢財,錢包里的身份證銀行卡并未順走,因為這些東西偷了對小偷而言沒有任何價值,每每回憶至此,他甚至還心存感激,直言小偷的‘良心’。若是被那小偷知道了這位‘顧主’有這樣的想法,估計會正義凌然地回應(yīng)他:我們是專業(yè)的、有素質(zhì)的,不用客氣。
這件事梅云奇沒有報警,因為他知道報警也沒用,當時他用的手機也就值個幾百塊錢,二手手機就更不值錢,加上錢包里幾百塊錢,龍婆告訴他,這種情況就算是報了警,八成不會有結(jié)果。他當時還要朝九晚五上班,大早上要趕早班車,自認了倒霉,事情不了了之。
所以他如今才會對鎖門這時如此上心。
夜深了,辦公桌上,那個屏幕保護膜上有兩道裂痕的手機震動了幾下,點開外音,只聽手機上傳出一個暴脾氣聲音:“小梅呀,你怎么回事?怎么尾頁還出現(xiàn)了亂碼?我跟你說啊,今晚,今晚無論如何都要給我解決咯?!?p> “怎么偏偏是尾頁!今晚又要通宵了!”梅云奇獨自嘀咕了一句,拿起手機,按下語音發(fā)送按鈕,對著手機話筒說道:“沒問題,沒問題,今晚我一定搞定。”
說完,他一邊吃著干巴巴的牛肉粿條,一邊打開電腦,開始著他的工作,碼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