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次日東方的曙光將這國際大都市照亮,同時喚醒了千千萬萬的世人,卻不包含梅云奇,因為他一整夜未合眼。這樣的日子,這些年來,他都習以為常。他身處Y城,卻不在‘山水’之間,是一個被大城市遺忘的人。
陽光就像是烈焰,轉(zhuǎn)眼間讓Y城沸騰了起來。
下社也一樣,若不是親眼所見,根本想象不出,原來這印象中小小的城中村里住了如此多的人,一批又一批地涌向地鐵站、BRT站,沒完沒了,密集時更如一條長龍。讓人惋惜的是,每個人臉上都是清一色的沉悶表情,如同沒有感情的行尸走肉,不帶一絲喜慶。
梅云奇早晨洗漱完,站在樓頂洗刷著更換的衣物,手中一個干癟的刷子刷著前一夜從白變灰的布鞋,目光看向人頭竄動的街巷,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投入到這人群中。這是他的最大的愿望之一,與帶一個女朋友回家見爸媽同屬一個級別。但之所以稱之為‘愿望’,就說明這種東西只適合出現(xiàn)在點了蠟燭的蛋糕前、看見流星劃過天空時、大慈大悲菩薩金身前,是一種奢望。
八點,下社路口的行人稀疏了許多,除早餐店外,大路邊的商鋪也一一拉閘開門,卷閘門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像是街道上獨特的樂聲。
轉(zhuǎn)角靠大馬路的小金店也準時開門營業(yè)。
這家金店名為周太太金鋪,此‘周太太’與‘周先生’‘周大福’之類的有名金店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是一家舊金鋪,從金店的整體裝潢便可看出,陳舊破損的招牌,被磨得發(fā)黑發(fā)亮的陳列金銀飾品臺,統(tǒng)統(tǒng)與華麗的金店掛不上鉤。金店的卷閘門除了陳舊,表面貼滿小廣告,還滿是鐵銹和灰塵。鐵門往里還有一道不銹鋼玻璃門,從玻璃的厚度看,像是防彈玻璃一個級別,能不能防彈卻不得而知。
將原本只拉到一半的卷閘門拱上去的是一個身著正裝的中年女子,一身裝扮似乎是金鋪最光鮮的代表。她拍了拍手上從卷閘門觸碰的灰塵,往店內(nèi)伸腦袋,喊道:“翠兒,你吃完了沒有?趕緊將地面打掃一下,一會兒老板就來了”
話音剛落,店內(nèi)后臺一個同樣裝束的年輕女子踩著高跟鞋急急忙忙出來,鼓著腮幫子艱難地咀嚼著,吃力地咽下一口,一臉痛苦應(yīng)道:“好了好了”
女子不算姿色出眾,膚色甚至有些許的黝黑,粉妝也無法掩蓋,一眼看去會讓人聯(lián)想到從小在農(nóng)村歷練如今出來城市打工的小姑娘形象。但正裝之下,其凹凸的身姿和有些俏皮的丸子頭,再加上雙眼皮下堅毅的眼神,甚是干練。
中年女子瞧了一眼,微微一笑,輕輕搖頭嘆了口氣,上前幫忙整理著整理衣物和發(fā)飾,像是一種特殊的儀式,囑咐道:“老板說今天會領(lǐng)一個人過來店里上班。你看你,別見了老板也冒冒失失的”
那年輕女子點了點頭,口腔中,有些干,再吃力地咽下口中的包子,對著柜臺上的鏡子一邊整理著稀疏的劉海,一邊疑惑問道:“花姐,咱們店又沒什么客戶,我們兩個足夠了,老板怎么想的,保安不要也就算了,還要招營業(yè)員,錢多沒地方花?”
金店規(guī)模小,幾百米處有天海區(qū)派出所駐下社治安點,店內(nèi)外又有監(jiān)控錄像,所以保安一職實屬多余,主要是大城市治安管得嚴。
花姐也想不通老板的安排,說道:“我也不清楚……來了來了……”
金店這邊兩人正聊著,忽然看到一輛黑色的雷克薩斯LX停在了店門外的路邊車位,花姐急忙上前迎接。
此時的陽光雖然不辣,但已是有些刺眼,車門一開,陽光恰是將黑色車內(nèi)照亮。從中下來一人,白色布鞋著地,一襲白色孔雀長裙流出,嬌小的身子是淡藍色的短袖,白色的精致小挎包上,包上一朵盛開的百合裝飾最是搶眼。
小姑娘小手勾了勾一頭柔順的長發(fā),陽光下,發(fā)梢泛著金黃,像秋天麥田里的色彩,發(fā)絲包裹著的嬰兒肥臉蛋宛如凝脂,最是讓人憐惜。她微微抬頭,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球,小手一擋,急忙小跑到一旁的樹蔭下,乖巧地等待著。那一雙小眼一瞇,像是兩輪彎彎的明月,仿佛在向四周射去甜蜜的光芒,以致再急著趕路的人,都會忍不住放慢腳步,多看上幾眼。
車上隨后下來一位兩鬢發(fā)白的中年男子,挺著個大肚腩,嘴角叼著一根牙簽,同樣看了一眼東方的太陽,用手上的黑色提包擋了擋,人還未立穩(wěn)腳跟,便指著小女子假怒罵道:“這能曬死你咩?”
小女子一嘟嘴,沖著中年男子吐了吐舌頭,鼻孔一出氣,雙手環(huán)抱胸前,同樣假假的怒意,哼一聲撇過頭去別處。
“嘿,你個死丫頭!”中年男子氣得舉起手中提包,裝作要教訓人模樣,動作卻一直停在空中,并未實施。
正當此時,金店的兩位姑娘湊了上前,花姐恭敬對男子行禮,保持著職業(yè)的和藹微笑,說道:“老板,您來了!”
中年男子是金店老板,指了指樹下小姑娘,欲言又止,回過臉說道:“嗯,花姐,最近金店還好吧?”
花姐對自己老板頗為熟悉,知道這金店不過是老板名下資產(chǎn)的九牛一毛,甚至每年都可能是入不敷出,之所以一直以來如此關(guān)注和保留,那是因為這是當年他父親的心血。而‘周太太’之名,意指店鋪是他父親為他母親所開。
說起這周老板的母親,便是下社的仙姑龍婆。
“都挺好!就前天,粵東來的李太太還來買了一對金鐲,這個月營業(yè)額已達標……”花姐一一說著,真是印證了珠寶古董行的一句話,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那就好”周老板點了點頭,看了金店一眼,并沒有要進去的意思,說道:“那就拜托你了,還有我媽那邊”
花姐臉上依然是那和藹的笑容,點了點頭,說道:“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客氣了”
“嘿嘿!”周老板挺著大肚子,仰天一陣傻樂,然后指著樹下的小姑娘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真不客氣了,小琪小時候你見過,接下來就跟著你在店里干活了”
花姐一聽,定睛瞧向樹下的小姑娘,樂道:“哎喲,這是小琪呀,幾年沒見,我還真認不出來了,都成大姑娘了,還長這么漂亮”
小姑娘是周老板的女兒,名叫周安琪,被人贊美,自然要禮貌回應(yīng),對人微微一笑,便是如此簡單嘴角一動,臉頰的小梨渦若隱若現(xiàn),更是好看了幾分。她上前幾步,向花姐打招呼,道:“花姐好!”
“什么花姐,叫花姨,沒大沒小?!敝芾习逡魂嚺?,心中暗道,我可是你老子,我叫花姐,你也叫花姐。
“哼,我就愛叫花姐,你看人家,一看就是年輕,當然叫姐,不像某些人,四五十歲跟個七八十歲老大爺似的!”
周老板一聽,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氣又笑,舉起巴掌,再是罵道:“嘿,你個死丫頭,我這都是讓你給氣的,知道吧!”
周安琪迅速縮到花姐身后,探出腦袋,說道:“老周,你敢動我,我現(xiàn)在就告訴我阿嬤去,哼!”
“你!”周老板正要與寶貝女兒斗嘴,突然性情一收,變得開心了起來,似是想通了什么難題,走到汽車后備箱,將兩箱行李扔下車,笑道:“隨你怎么說,總之你就乖乖在這待著吧你!”
“待著就待著,哼!”周安琪氣鼓鼓地前去提行李,可是她那竹竿一樣的纖細小手臂,腳下兩個大行李箱紋絲不動,甚至懷疑自己打包時裝了什么板磚之類的東西,突然一改小眼神,一臉無辜地對著父親說道:“爸,我提不動”
周老板噗哧一笑,公文包在腋下一夾,在一旁抖著腿,嘴角的牙簽從一邊嘴角用舌頭舔到另一邊,得意洋洋道:“你是在求我嗎?”
“哼,老周,你別得意,我自己一個人照樣可以搬回去”周安琪瞧見父親這般嘴臉,又是氣不打一處,連稱呼都改了回來。
周老板不但負手看著,而且還讓花姐和翠兒不要幫忙,笑道:“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搬。”
小姑娘叉著腰,很是可愛地說道:“嘁,我不會去找人幫忙”
周安琪話音剛落,路邊一位大叔踏著三輪車恰好經(jīng)過,大腳剎車,將車頭對著眾人,說了一句:“靚女是需要幫忙搬行李嗎?”
眾人一瞧,那三輪車車頭掛著的木板上赫然寫著‘搬家30’。巧了。
“對,對,對”這可樂壞了周安琪,指著自己兩個大箱子說道“幫我把這兩箱行李搬到下社街三橫巷27號”
“好嘞!”大叔一聽,自是高興極了,一大早剛出門就有生意,就要上前將行李搬上小三輪車。
“等等”周老板拍了拍那大叔,提醒道:“你就不怕她沒錢給?”
“嗨!您看靚女這身打扮,怎么也不像個沒錢的主,對吧”大叔眼勾勾地盯著周安琪,雖然口氣中滿是自信,但也希望得到當事人的確認。
“那是當然……”周安琪本來也是自信滿滿,看見父親一臉不懷好意的面孔,心里開始犯嘀咕。她雖然已大學畢業(yè),但一直沒有工作,也就沒有收入,平時的開銷都是父母給的零花錢。她默默打開白色的包包,翻了翻,一個子也沒有,翻開手機微信,余額不足十元,支付寶更加慘淡。至于銀行卡,余額早就歸零了,最近都是從父母手中拿的現(xiàn)金。這么仔細一想,原來父母早有預謀,氣得她此時只能對父親一陣怒瞪。
周老板不以為然,又開始嘚瑟,仿佛眼前的女兒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是個陌生人,說道“我就不信,天上還會給你掉錢。”
正說著,一陣風吹過,掃過樹葉,沙沙的聲音很是好聽,一些提前枯黃的葉子紛紛落地。這一切本是極為平常,可偏偏有一團淡紅色的‘葉子’砸中了周安琪的腦袋,她看著這‘葉子’極為眼熟,便拾了起來,輕輕展開一瞧,上面是毛爺爺?shù)念^像。
“哈,我有錢了!”周安琪向搬東西的大叔展示手中的鈔票,笑嘻嘻指揮道:“我們快走吧!”
而現(xiàn)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這運氣,逆天了!
下社街三橫巷27號,龍婆笑嘻嘻地站在門口。
三輪車還未到,周安琪已輕身一躍,跳下車,遠遠喊道:“阿嬤,阿嬤”
“誒,琪琪,小心點,小心點”老人家高興地合不攏嘴。
“阿嬤,我可想死你了”周安琪上前給了奶奶一個大大的擁抱,便開始苦訴起來“阿嬤,我爸他欺負我,不給我錢花,還不讓我在家待著”
“哎呦,不怕,阿嬤有錢,跟阿嬤住”
小姑娘嘴唇噘得老高,拼命點頭,一口親在老太太臉頰上,可把老太太高興壞了。
周老板這會兒才跟了上來,城中村的道路狹窄,進不了汽車,好在不算太遠,一見面,就聽到龍婆這么說,抱怨道:“媽,你可不能這么慣著她,我已經(jīng)安排她到金鋪去上班,要花錢她自己掙。”
“哼,我自己的錢,我愛給誰用給誰用,你管不著”老太太跟著周安琪一個鼻孔出氣,親兒子也沒給好臉色。
“媽,您就慣著她吧,她這畢了業(yè)一天天宅家里,都是你們慣的”
老太太一聽不高興了,說道:“一個閨女你還養(yǎng)不活嗎?我一個人還把你們兄妹四個拉扯大,她想在家待著就待著唄。你還有事沒有,沒事你走吧”
老太太這才幾句,竟是開始下驅(qū)逐令,親兒子也不給面子,只跟孫女親。
周老板一臉無辜,說道:“我上去坐會兒不行啊?”
“反正你每次回來都是屁股還沒坐熱就走,干脆不用回了。琪琪,我們回屋”老太太拉著孫女,轉(zhuǎn)身就進屋。
周安琪開心地對老爸做了個鬼臉,讓搬家大叔搬行李。
突然,一股奇怪的感覺從天靈蓋直襲她心臟,似有一股電流讓呼吸都變得急促,猛抬頭望去,屋頂一個男子也在看著她,只可惜男子的頭發(fā)擋住眼睛,一臉的胡渣,還未看清其整體輪廓,男子便如受驚兔子,迅速地縮了回去。
男子自然是住頂樓的梅云奇,他手上正拿著剛洗刷干凈的白布鞋,還在滴水。他的心跳也忽然變得飛快,樓下似有什么令他狂熱的東西,隔著幾層樓的距離,不用看都能深刻感受到,感覺就像有個強烈的磁場在對他發(fā)出強大的吸力,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之前都沒有親眼見過。他知道這不是一見鐘情,因為他面對任何一個女孩,都會出現(xiàn)一些興奮感、忐忑感,只是這個,多了一份神秘感。
由于自身的特質(zhì),他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也不敢,而接觸最多的異性除了母親,恐怕就是龍婆了。
回屋補覺時,他心中還在不禁自問:我究竟是怎么了?那女孩是誰?怎么感覺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