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相識
山下的小鎮(zhèn)名為弦鎮(zhèn),古時以絲竹管弦之樂得皇帝賞識賜名,沿街看去大大小小皆是賣有樂器,街邊奏樂賣藝的人比比皆是。
葉衍一覺睡到了午時,是被外面又響又鬧的聲吵醒的。床榻是靠著墻的,窗牖便在咫尺之間,他一手掀開被褥,瞇著未清醒的雙眼趴在窗牖向街上看去。
就是一幫人玩弄樂器,鎮(zhèn)上新搬來的百姓不少,窺見了傳說中弦鎮(zhèn)的模樣自是要大吃一驚,扯著嗓子叫喚。
捧場歸捧場,擾了別人清夢。
葉衍復又躺下,從布袋里扯出兩團棉花絮,揉成團塞到耳朵里。
終于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砰!鐺!”
巨大的聲響在葉衍耳邊轟炸,隨即被褥蓋得嚴實的雙腿的什么東西擊中,多虧了棉被厚實,砸來的力度像在給他捶腿。
雖然不疼甚至有些舒服,但他心里憋著股火,起身一看,一個陽光下晃著眼的金燦燦綁著紅帶的镲。
“什么鬼東西……”他假意揉著自己的雙腿,扯開耳里的棉花,掌在手心左右環(huán)視,怎么還用镲暗殺他呢?
他復伏于窗牖,下方原本鬧熱的長街聚了一排的人,細細瞧,正是先前擾他美夢的大師。
一個滿臉胡茬粗莽的大漢朝他招手,喊道:“小兄弟!對不住了!”
接著一排的少年隨之笑吟吟沖他道歉,葉衍的不滿被這笑融解了,少年頭頂傳來他充滿笑意的聲音:“沒捧場也要送禮啊!”扔下镲,年齡較小的少年不偏不倚穩(wěn)穩(wěn)接住。
大漢道謝后帶領他們去了另一條街,葉衍趴在那目送他們離去。
一,二,三……共有十五名小公子。
半柱香過去了二十名婦女,十四位小姐,十三名公子……還有幾個亂蹦亂跳的孩童。
哎?
“那是……”葉衍瞇起眼看某處,雙眸從干澀無味增添了一絲清明,他將半個身子探出窗牖,沖著下方大聲喚道,“童徒子他師父!又見到啦!”
深褐色眸子里的白衣身影微微一滯,只稍抬頭,借以余光瞧見他似要摔下的趨勢……然面色不改地走開了。
確實在意料之中,但他真的摔下去卻是在意料之外。
還好只是二樓,手撐地一轉穩(wěn)穩(wěn)落地,風吹過他的發(fā)梢,黃褐色發(fā)尾揚起,于人潮中追尋那不算熟悉的背影。
誰說混進蒼穹派必須靠童徒子,他師父一樣能行。
葉衍擠過擁擠人潮,今日那人換了身素衣,淺粉的寬袖飄起,他一下就注意到了,興沖沖奔上前,“童徒子他師父,你怎么下山來玩了?這大太陽,也不見你撐傘,曬多了對身體不好,容易犯暈。”
“……”
“童徒子他師父,我跟你講,這家的酒釀圓子做得一絕,每日都爆滿人,我有幸擠進去品嘗過一次,那味道——”
“這家的寬粉面條也不錯,一口嗦下去唇齒留香,不過不吃辣的人估計會跳破屋頂。”
“還有這個這個酸筍,上回我聞這味兒,尋思什么東西給放壞放臭了,一嘗竟是飽滿多汁脆香可口,令人想起也垂涎三尺?!?p> “甜閣鋪子里的桂花糕啊綠豆餅什么的我就不太喜了,又甜又膩……當然我不是覺得鋪子手法不好,我單純不愛這類甜食罷了?!?p> “哎?糖水鋪今兒人真少——”
“別跟著我?!?p> 一道淡淡的聲音打斷口若懸河的葉衍,相較起初竹眉間絲絲不滿,葉衍心里卻樂開了花。
剛來時閑來無事把弦鎮(zhèn)里里外外逛了個遍,能吃的吃遍了,能玩的玩遍了,玩膩了便隨手一丟。錢花完了,換身乞丐破衣裳,沿街乞討去。
如今飛上枝頭變鳳凰,著蠶絲制衣袍,佩不俗玉佩,身值一袋靈石,走路也要全身抖擻,下巴朝天。
可這枝頭也靠不久……
他抿唇笑看了初竹半晌,右眼角有顆淡到幾乎看不清的痣,開口道:“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弦鎮(zhèn)這么大,剛巧我遇見你了。童徒子他師父,你說這算不算緣分?”
初竹聞言,清冷的對眉蹙起,無意識把步子邁得更快了。再快也不能比她高了近一個頭的葉衍快,她所謂邁快的步子不過是葉衍正常行走下的步子。
許久不得回應,葉衍雖早已料中,故作失望狀嘆道:“不理我?那好,我自言自語,自娛自樂罷了?!?p> 初竹面色不改,只是放緩了步子。
葉衍順著街道,沉默一陣,果真開始自說自話:“這方向……要去五金閣?那地方……”他咂咂嘴,在心里補了后半句,去不起。
五金閣在五派境內皆有開張,主要陳列展示的來自五派、宗教的靈器珠寶玉器等各類價值連城的寶貝,通過不斷抬價來起勢。
對于進入的人也有要求,若是無銀兩湊熱鬧的平民百姓定是不可,要想進去,先要交一封銀子或一百靈石作為押金,待到物品售盡,離開時返還。
這也是葉衍逛了所有,獨獨從未進去過五金閣的原因了。
五金閣的牌匾由一塊陳年沉香木篆刻,坐落于幽僻巷子的角落,臺階結滿青苔,雨水滴滴答答從屋檐滾落,門外的墻皮掉了一地,不少來到這里的富家子弟無一不罵罵咧咧,連身后背著沉甸甸包袱的下人也露出嫌棄的神情。
凡是懂點皮毛術法的人,都能瞧出這其中門道,不過是縮湊術使外觀看上去狹小簡陋,而內里則是別有洞天。
初竹一只腳已經跨進了門檻,卻被身后叫住,回頭時葉衍一臉幽怨地看向她:“我怎么進去?。俊?p> 門小,初竹站著不動容易擋別人,干脆下去與葉衍談話:“一封銀子或一百靈石,交給管事,就能進去了?!?p> “這我肯定知道,”葉衍攤手,聳肩嘆道,“可我沒有。”
初竹疑惑地聽他又念了幾句,等到他稍微平復一點,又要邁著腳進去。
“等等!”葉衍慌忙叫住她,眼疾手快把她又給拉下來,懇求般濕潤了眸子望向她:“你幫我想想辦法好不好?”
初竹一下甩開了他,撫平衣裳的褶皺,淡淡道:“我不認識你,幫不了。”
不認識他才幫不了,這就好辦了。
葉衍露出兩顆小虎牙笑了,竟然是自報家門:“在下葉衍字傾羽,一名男子,下月及冠,家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地頭。還要說哪些……”
初竹漠視他的介紹以及他低頭死想接著要說的內容,不斷有生面孔進了五金閣。她仰頭看看天色,只剩半個時辰了,她卻被個難纏的家伙困住脫不了身。
“……我有用的,我真的有用,你就當帶我去開開眼界。到你了?!?p> 初竹問:“到我什么?”
葉衍雙手握緊期待的樣子,雙眼放著亮般答道:“你不是說不認識,我自報家門完了,你也要報上門來才算認識了。”
初竹闔眼輕吐氣,真的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有病,想著又要走進去,妄想葉衍看不到。
意料之中又被拉著袖邊帶下來。
她道:“事不過三,再拉我一次我就動手了?!?p> “你確定你要的東西一定會是真的嗎?”
在她第四次跨上臺階時,葉衍突然冒出這句話,盯著她停滯的背影,褐色瞳里似乎藏了一只乖戾的野獸,此刻正橫沖直撞叫囂放肆,在初竹無法看到的地方他彎了一抹笑:“你想要的,未必別人不要,我敢說今日來的人之中至少有一半是為的這東西而來。”
初竹垂眸,轉身淡淡對視,周身像是爆發(fā)出一陣寒氣,令人逼退。然設想再多,她僅僅問道:“你是誰。”
葉衍又變了之前嬉笑的模樣,準備又來一遍自報家門:“在下葉衍字傾羽,一名男子——”
“夠了,”初竹驀地打斷他,輕輕揉了顱側突突跳動的經脈,純粹對于他的話感到疲憊,“你何時進的蒼穹境內?”
葉衍蹙眉算到:“大概一個月……不對,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這里的?”
初竹不得不質疑他活到今日是走運還是茍活,他的口音與這里大致相同,但細聽能發(fā)覺絲絲區(qū)別。一個兩個聽不出來便罷了,他待了一個月也沒聽出區(qū)別,初竹從心底佩服他。
然而在初竹與他講時,他兩眼發(fā)光,連連稱贊道:“你好厲害,這也能聽出來,我也想當你徒弟了?!?p> 見這人像個傻丫頭,初竹發(fā)自內心地問他:“你兒時便如此嗎?”
初竹最后妥協了,決定帶他進去,前提不能搗亂惹禍。
由于葉衍拖了太多時間,二人進入得很匆忙,葉衍來不及參觀螞蟻窩里的鳳凰巢。只見初竹扯下腰間一個手掌大點的荷包,丟給侍廳拿著煙桿的老爺便走了進去。
葉衍眼前一亮,卻不是白日的光,而是閣樓的光。先前從外面看,里面不過有一方小小的院子,一進來如黑夜如臨,一座直沖夜空的閣樓盤虬眼前。
閣樓兩側種有梅樹,小朵梅花結滿枝頭,可謂是我見猶憐。夜空映亮,朵朵飄渺的云霧盤旋于閣樓周圍,半掩半現,不知那云原是雪白透亮。
滾遠紅漆柱子與土黃色玻璃瓦屋頂,屋檐相隔幾指掛著一盞盞紅燈籠,鏤空的雕花朱窗映出隱約昏黃人影,硬是將漆黑的夜劃破一道赤紅閃電,層層重疊之上不見盡頭,只留尖翹的檐角。門欄的頂端竟刻了“雙龍戲珠”的圖畫,甬道的路子,扶手的欄無一不是以上好原料制成。
葉衍的下巴要掉了,在心里用了無數形容,富麗堂皇、雍容華貴等,任何詞都無法表達他現在的震撼。
回頭看初竹平靜如水的面龐,眼珠子要瞪出來了,指著身后映得自己如螻蟻般的五金閣,語無倫次說道:“我……我…這就是…你們…身份特殊的……待遇嗎……?”
初竹默默從他身側走過,淡淡應了一聲。
“?。。。 比~衍忽然大叫,從遠處跑到初竹身邊,兩條長腿跑得飛快,攜來一股風,無形間初竹頭上的步搖搖晃幾許。
幸好紅光遍布四方,瞧不出他此刻激動得面紅耳赤,他猶如初出茅廬的修士東看西瞧,又東問西問:“為什么這里天是黑的?”
初竹跨進門檻,答道:“各地運來的大多是不見光線的寶物,索性遮了天日?!?p> 她別過頭看毫無動靜的葉衍,顯然他陷入了閣樓內更煥然一新的擺布,已經聽不進任何話了。
多的是如外面的紅漆柱子,一直到達閣樓頂部,中間鏤空,一間間的小包間圍繞成圓,頭頂吊著龍鳳呈祥掛燈,將周圍照得更亮。紅漆柱子圍繞的中心,坐落一座四四方方的展臺,暴露在眾人視野之內,雕刻如玉,盡顯輝煌。
來了一位戴狼面的侍衛(wèi)引他們上去,階梯鋪有軟墊,磕著角也不會疼。
葉衍小聲問走在前方的初竹:“童徒子他師父,我更篤定你要的東西有多少人搶了?!?p> 初竹道:“有多少?”
葉衍笑道:“至少這樓里的一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