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再見殷池傲(2)
原本葉衍以為帶走初竹就能過池,可誰能想到還有第三重——生離死別。
也沒人告訴他,在這里會見到不該見的。
走了幾步,葉衍就獨自遁入了一道秘境,手里的溫?zé)徇€在,漆黑一片,他頓感不妙,大喊道:“長老!初竹你在嗎!”
輕盈的靈蝶飛過,撒下靈粉,葉衍循著看去,一頭銀發(fā)在咫尺現(xiàn)身,一張慘白的臉對上葉衍疑惑的眼神。
“你……”
他睜眼,葉衍驀地一怔。
這人竟是重瞳!銀灰色的四個瞳孔!
傳聞重瞳往往帶來不祥之兆,果真,這人從方才出現(xiàn)便帶著一股陰暗氣息。
葉衍退后幾步,拉開與這個怪人的距離,掌心隱隱現(xiàn)出魔氣,質(zhì)問道:“你是誰?”
那人戴著耳墜,桃花形的琉璃墜,隨他動作晃動,開口也是清冷:“汝乃除吾主可見吾第一人,吾在此阻攔,令其不過心海,遣回原道?!?p> 葉衍不屑道:“憑什么聽你的,你說吾主,你主誰啊,讓他出來見見,我又不是找他,我是找我的愛妻?!?p> 也不知這時,葉衍竟能生出玩笑之情,玩笑過后,徒添孤寂。
“不是愛……”
“吾主尚未婚配,莫要誑語?!?p> 他的主人是初竹?!
葉衍蹙眉打量他,一臉懷疑:“騙誰?”
“……”
“她怎么沒提到過你?”
“……吾主不知我?!?p> “你行騙的吧,我沒錢,快放我出去?!?p> 葉衍說著就走,卻困于漆黑一片,怎么走都像原地踏步。
漸漸地,他的耐心被消磨殆盡,沖著便是一吼:“快放我走!初竹沒了對你有什么好處嗎?”
“主如今所臨,非你我能參破?!?p> 葉衍尋人心切,哪管參不能參破,只待手中蓄力,一擊打破便可。
“勸汝莫費力,此非吾真身。”
被揭穿了的他也不氣餒,默不作聲向重瞳銀發(fā)靠近,只待走近,將劍插入。
可怪的是,走了大概有一柱香,非但沒靠近,葉衍卻越發(fā)勞累。
“此乃吾主心海,無邊可至?!?p> “你倒是早說??!”葉衍泄力癱坐在地,心想不吃硬的這一套,那軟法子總該討個歡心罷。
于是葉衍“掏心”說好話。
“我說這位同門,我看你容貌俊朗,舉止風(fēng)雅,又為何出現(xiàn)在此,并稱在下愛妻為主?”
話音未落,銀發(fā)男人的手鐲倏地發(fā)出強烈的白光,刺得葉衍不得不拿手遮擋,正要大罵時只聽道:“不妙?!?p> 什么不妙?
未及問出,葉衍便被一掌打飛了,身子橫越,以墜樓之勢飛出,伴隨著一陣耳鳴,昏了過去。
若我沒錯,那我應(yīng)是在……
葉衍猛地睜眼,果真沙場蕭瑟,騎兵上陣。得快些找到初竹,他將要邁步,便被什么東西糊住了腳,動彈不得。
低頭一看,鐵盔戎裝,錚錚作響,這并非是最怪異的,而是他周圍同樣困住了許多精兵,可個個神色怪異,舉止抓狂,面有暗紅墨跡。
不過一眼,葉衍便似熱血褪盡,殘存軀殼。
不久,五感隨之而來,腐尸的惡臭與混濁的血氣交織,引得這些人不斷嚎叫,像狼像怪物。得不到血肉,便伸出一雙雙血跡斑駁腐爛的手撕扯自己的皮,露出鮮紅的肉,噴濺的血像噴水池四濺。
葉衍所附著的這具身體竟掰下一顆顆牙齒,又拔下了舌頭,哇呀亂叫。
而看客身著金甲紅袍,站立潭邊,看一出好戲,大多是幸災(zāi)樂禍。
“把他帶上來。”
葉衍認(rèn)識說這話的人,樊連天,當(dāng)初以一己之力斬殺兩位魔將之人。
便有人架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人走前,葉衍實在看不清,因這身體尚在與潭里的人嘶咬。
但人似乎很疲憊,只是短短促了口氣。樊連天說得大義凜然:“百戰(zhàn)將軍,這一池可都是你的兵,確定不再看最后一眼嗎?”
百戰(zhàn)將軍?
好耳熟的稱號。
百戰(zhàn)……
葉衍倏地一陣戰(zhàn)栗,竟然是段之盛?年少成名,少年將軍,怎的落得這般境地?
段之盛瘋了似的要撲進(jìn)潭里,幸得身旁二人將他鉗住,猛踢他的膝彎,將其摁在地面,眼睜睜見證一個個士兵的沉沒。
沙啞又悲憤地喚道:“我已經(jīng)找到救他們的辦法了!為什么?!”
樊連天很快回答了他:“你可知這段時間,短短三天,他們殺了軍中多少人?如今魔族尚未罷休,我作為主帥,怎可放其肆意妄為?”
昔日光鮮的百戰(zhàn)將軍此刻如沙塵被人踐踏在地,只能發(fā)出絕望的悲嚎:“關(guān)口疑點頗多,敵軍與我軍均中此邪術(shù)!不應(yīng)將其殺之殆盡!段之盛請樊將軍收回軍令,我定徹查此事!”
樊連天嗤笑道:“不必!我已派人查探,不牢將軍費心。還請百戰(zhàn)將軍多考慮關(guān)口失守如何向修真界交代吧?!?p> “樊連天!”段之盛掙脫其中一人的束縛,單膝起身,眼里倒映著眾人模樣,狠狠道,“當(dāng)年七海峽道中套,糧草水淹,沉香不敵赴死,你是如何交代的?沉香貿(mào)然行事,遭敵埋伏?”
聞言樊連天臉色一變。
“若不是你強制下令走水路,沉香也不會中了那魔族的奸計!以致折損一員大將,三轄地失守,只差臨門一腳,魔兵便打進(jìn)了沙埋。你還記得是誰阻止了這一切的發(fā)生嗎?”
屆時葉衍的視角恰能看到段之盛,樊連天已下令撤去了他的束縛,他也不信一個廢人能對他有什么威脅。
段之盛搖搖晃晃起身,手上已被覆了封靈鎖,他看向腐水潭中的兩萬軍士,沉聲道:“是我們。糧草緊缺,我們冒死從重林三十二關(guān)帶回糧草,挽救了軍中的上萬將士,此一戰(zhàn)折損了兩千百戰(zhàn)軍。重林鬼口作為接通海域的樞紐,就因你的一句期望,必經(jīng)尚未收復(fù)的七海峽道路上我們繞道而行,中途遭遇伏擊,幾乎潰不成軍,仍是隔道收回了鬼口,犧牲了近一萬百戰(zhàn)軍。要想靠近與圖中心,唯有拿下通天路方可拿下主動權(quán),通天路,整整八百里的戰(zhàn)場,我們北上三月,踩上近兩萬軍士的枯骨才助你拿下通天路。樊連天,腐水潭是用以俘虜叛軍行刑,百戰(zhàn)軍于你,竟是成了叛軍?你可曾想過他們之中還有妻兒等候,老母盼歸,盼望功成名就之人?!”
樊連天沉默片刻,副將扶江已觀候良久,趁此開口:“段將軍不必如此,樊帥出得此舉定是有自己考量,我等同為將軍,自是能領(lǐng)會段將軍此時的心境。”
且不說段之盛,葉衍這般看去都心如刀絞,這可比親人離散之痛,何況是親眼目睹一切的發(fā)生。
“樊將軍,我?guī)煾赋踔裨f過,我所做出的每個選擇都不止關(guān)乎我自己。如今看來是了,倘若我未主動請纓便不會釀成悲劇,我若當(dāng)初帶兵逃了,也不會狼狽至此。行至今日,我只后悔她帶來的桃花釀尚且不見,你此舉,不怕心中有愧嗎?”
樊連天頓了頓,怒道:“我何必心中有愧?!若非本帥及時止損,釀成的慘狀定比戰(zhàn)場更慘?!?p> “呵,不會,你看他們,哪怕失了神志也不曾撕毀戰(zhàn)衣。樊連天,兩萬軍士啊,皆被你當(dāng)做叛軍處置,死后尸骨無存,連墓碑也沒有,叫我如何……釋懷!??!”
他的聲音在空中劃過,刀劍劃破長空,斬斷了風(fēng),也斬斷了樊連天的手臂。
葉衍恰是看到了全程,快到眼花,可能是一眨眼,段之盛掙脫了封靈鎖,召出劍來直刺樊連天胸膛。樊連天反應(yīng)來時只能側(cè)身避開要害處,段之盛反應(yīng)實在敏捷,轉(zhuǎn)了劍便砍下他的一只手臂。
頓時鮮血噴涌,軍中尚有療愈的藥師,段之盛在被抓關(guān)頭將掉落的手臂踢進(jìn)腐水潭,扶江想撿回,卻已被無數(shù)百戰(zhàn)軍搶食了。
這便是最后一次助你了,將軍。
“段將軍,聽說你不過二十歲,應(yīng)該喜歡甜食,這是我家鄉(xiāng)的糖炒栗子,給?!?p> “二十歲該喝酒了,上戰(zhàn)場才有血性!來,將軍!”
“別喝了,今晚有煙花!”
段之盛仍記得那年的煙花,眾人圍坐在草垛上,篝火肆意橫行,唱著各地的民謠,一壇一壇地喝酒,直到天亮。
被挾裹的段之盛看向右手,曾持劍斬盡敵人的手,再也拿不起劍,也無法再與之暢飲通宵了。
葉衍感到難以呼吸,身子已經(jīng)下墜到了胸口,可初竹卻是一點影子不見。
初竹看到要瘋的。
“我不會殺你的,樊連天?!倍沃⒈谎合氯デ傲粝铝诉@一句話,嘲諷般的笑了。
可眾人皆注意了樊連天斷了的手臂,無人領(lǐng)悟到段之盛的話。視野慢慢模糊的葉衍頓悟,段之盛原本就不想殺樊連天,不過是借雷雨之勢造風(fēng)聲波動,他的目的就是要廢了樊連天,好讓他回修真界,永不踏足戰(zhàn)場。
如此一看段之盛佝僂的背影他便徹悟了,大喊道:“我信你?!?p> 初竹意識所在,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徒弟身上,當(dāng)年段之盛的一人難敵眾口,得不到半點信任,這既是段之盛的郁結(jié),亦是得知全程后初竹的心結(jié)。
周圍仿佛靜止了般,葉衍也不再感到身體下沉,狂躁的士兵歸于平靜,像過往整裝待發(fā)般。被押住了段之盛身形一怔,緩緩轉(zhuǎn)身,露出滄桑的笑來:“你說……什么?”
葉衍感到身子一輕,淡道:“作為將帥,你足夠好了,令師若得知,必會引以為豪。”
段之盛低下頭來,苦笑道:“她不會的,我害了她?!?p> 他知初竹性情,他捅了天大的簍子,初竹日后怕也是要舉步維艱。
葉衍眼前逐漸模糊,心知時候不早,喊道:“人各有命,你走了一條無人涉足的路,你是先人,哪怕百年過后黃沙埋骨,你的功德定代代傳承……”
“你萬萬不可……”一陣強光過后出了幻境,葉衍還沉浸在過渡的頭暈中,身子也異常疲軟,腰酸背痛像跑了幾座山頭。
彼時段之盛的殘影還在腦中揮散不去,葉衍想去拉一把初竹,卻被她從背后環(huán)住腰身。
很緊,很用力。
連聲音都在顫抖:“別看,別問了?!?p> 段之盛到底有沒有被處死,終究是要她自己去找了,去找沉寂多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