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天與我與命(1)
雷雨天過后小路泥濘,泥水堆積在車馬的車轍,有一人翩翩而至,負(fù)手前行。
三宗教坐落于一座名為避世林的深林,是當(dāng)?shù)匕傩掌砀0莘鹕舷愕乃聫R。彧戒大師長于三宗教,自幼清貧,繼承了上任掌教的法號已近三百年有余,或許是上任掌教的死的打擊過大,從他這一任始,三宗教便不再參與修真界任何事。
不過風(fēng)云變幻,距彧戒出山時隔一百年前夕,修真界都在召將臺見到了他,彼時須發(fā)盡白,容顏已舊。
姚天昀上回來此是修魔大戰(zhàn)前夕,同司馬遲明一起拜訪彧戒大師。
寺門一對鄉(xiāng)野夫婦正道別一位穿僧袍的和尚小生,姚天昀走近些,幾句零碎的話語就飄進(jìn)耳里。
“多謝大師,我們這就把書經(jīng)帶回去供兒子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定來還愿?!?p> “施主不必言謝?!?p> 夫婦倆攙扶離開,緊緊抓著書經(jīng)。
和尚小生正要轉(zhuǎn)身,突然看向姚天昀,合掌傾身,笑言:“大相監(jiān)寺請施主進(jìn)?!?p> 姚天昀跟在后面,寺中落葉堆積,不見僧掃,那菩提樹下跪著一僧人,落葉一點一點飄到他身上。
世人常稱苦行僧掃地僧,如今他也見識到了跪地僧。
寺院中有一棵古榕樹,寄托了人各類情感的紅絲綢密密麻麻地掛在枝干上,像古畫里的禁樹,接受著各方各類人群的宣泄,將其消失殆盡。
姚天昀路過時睨眸,他是掐準(zhǔn)時候趕來的,不為別的,只為了五年前遺留的疑惑。
和尚小生眉目清秀,手捻佛珠,道:“大師昨日才歸,往常都是要閉關(guān)的,昨日卻說要等一人,今日小生見施主眉心憂愁,想必有惑擾心。這邊來?!?p> 穿堂過,進(jìn)入深院,修竹石潭,魚躍泉涌,是一處清雅之地。
和尚小生領(lǐng)他到亭子,道:“施主稍等片刻。小生有一問?!?p> 姚天昀示意他問。
和尚小生淡淡笑道:“施主在路上可有遇到追擊?”
姚天昀片刻緘默,路上有不明覺厲之人襲擊不錯,他也早在踏入這片密林時甩開了他們。
似是察覺到來者的困惑,小生忙道:“施主勿要多想,只是前些時日三宗教遭遇了一次偷襲,對方出手毒辣,打傷我教弟子十余名,卻都逃脫了。施主今日來,似乎把他們也驚動了,同門皆于寺門對戰(zhàn),諒小生先失陪片刻?!?p> 小生跳上房梁,跨步離去。姚天昀正要追上,卻被喊住了。
“小探月,你來了?!?p> 亭子外彧戒緩緩走出,面容慈祥,撥動手捻,像仙人般走來。
姚天昀一怔,隨即合十行禮,問候道:“闋生大師,小輩冒昧來訪。”
彧戒笑了幾聲,問他所求何事。
寺廟正在遭人襲擊,仍能坐在此處悠然飲茶,并無一絲俗塵之氣,他不得不佩服這位世上唯一稱得上仙人的人。
這處居所有蔽擾障,除非天崩地裂,一般的喧鬧是傳不進(jìn)的。
姚天昀待在此處,也心靜幾分,腦海里的場景與此刻一一重合,同樣的話,同樣面對的人。
“我想求問天道?!?p> 一問天道。
聽聞此語,彧戒的茶水微微起了漣漪,不語。
這確在姚天昀的意料之中,也知今日不得到回應(yīng)必定今后寢食難安。
他抿嘴,繼續(xù)說道:“數(shù)年前,我隨司馬遲明一同拜見闋生大師,他亦是求問天道,您一字未應(yīng)。今日我效仿前主,求天問道,您亦是如此。小輩只有一問,這天道真是尋常人不可求嗎?”
彧戒擱了杯盞,看向別處,唯獨提到司馬遲明時不禁哀婉。
那位三百年一見的近乎劍仙的人物,一朝殞身,十載悼念。
司馬遲明當(dāng)時早已隱隱不安,不安天下之局再有動蕩,不安塞下沙場烽煙起,不安再度淪為棋子的蒼生。
在此,他一夕求問天道。
可原是為解心中疑惑,竟成了司馬遲明死前最后的執(zhí)著。
九問天道,不過是無字碑。
最后一次問道,司馬遲明臨行前把一封卷軸交予彧戒,只說了幾句話:“往后我的徒弟會到往此處,請大師將此卷軸交予她。至于別的,若探月亦前來問道,請大師婉拒?!?p> 那時彧戒見司馬遲明精神頹然,雖身姿仍是挺拔,可與初見他時已然老了許多。
可惜身未老,心先老了。
后來得知他在戰(zhàn)場死去,為他惋惜了許久。得知他早已停在修為的瓶頸,日日練功也不見突破,又因心中急火傷身,那日的最后一面是他決心赴死的一面。
彧戒的師父于掠厶役戰(zhàn)犧牲,唯一的遺言,是禁止后人窺蒼穹派之命。當(dāng)他心中動搖時已經(jīng)為司馬遲明的命格擺下了問杯,只記得那日狂風(fēng)大作,雷電轟鳴,寺里有棵上百年的菩提樹,遇火不燃遇水不腐,可竟被雷電一擊劈斷。
而他自身也損失了幾十年的修為,所謂命格,一杯為仰,一杯皆不同。
自那時起他便真正懂得了天命不可違,司馬遲明是天命在身,所求者皆違天命,哪怕是他自己。
而他師父的死,恐怕也與此息息相關(guān)。三百年前掠厶役戰(zhàn)爆發(fā),由司馬欽淵帶領(lǐng)的蒼穹派迅速成為一支新秀之軍,司馬欽淵不信天命,卻也向當(dāng)時的闋生大師問了天道。這一算,算去了他師父的仙緣,不久病終,而司馬欽淵在得知自己命格不久,暴斃而亡。
蒼穹派曾兩度有過三百年可遇不可求的天才,奈何天妒英才,無一善終。
“姚天昀再請大師,求天道之理?!?p> 二問天道。
一聲呼喚將彧戒拉回現(xiàn)實,姚天昀已屈膝于前,眼神堅毅,不知執(zhí)著什么。
當(dāng)初司馬遲明九次前來,九次問道,他不曾得到的回應(yīng),姚天昀定然不可得到。彧戒心道。
原來司馬遲明早就預(yù)料到了,以自身作為修魔大戰(zhàn)的開端,為今后一切的變化做好了完全之策。
司馬遲明,不該啊。
彧戒開口:“你想問道,想好了,是天道還是人道?”
姚天昀問道:“天道?!?p> 彧戒笑道:“你可知天道不可改,你知曉了一切,卻不能扭轉(zhuǎn)命運(yùn),施主能承受嗎?”
姚天昀猶豫幾許,很快說道:“我不能,但我會嘗試。倘若天命不可違,天道不可改,那便從心,心之所向,即是天。”
彧戒并不在意他的話,反問道:“那人道呢?”
姚天昀道:“人道即是世人之道,走的路不同,道不同,我不能迫使他人改變自己的道,我能做的,只有走好自己的道,上天不公,就改天道,遇人不良,就自認(rèn)吃虧。前主在世時不曾虧待一人,反而厚待世人,他的偉業(yè)至今為人傳頌,他的碑位依舊立在太廟供世人敬仰,他的道一直明朗如光,他曾九問天道終不得,他曾一劍戰(zhàn)萬魔不悔。我只想知道,如此之人,為何上天偏不留他,到底要何許人才配問道,何許人于亂世而活。姚天昀冒昧叨擾,求問天道?!?p> 三問天道。
當(dāng)年司馬遲明出了大相監(jiān)寺,在寺門跪拜,拜佛,拜神,拜天。
他道此心不敢見佛。
彧戒正要說,卻被誰一掌破開院門打斷。
姚天昀冷臉召來龍嘯,擋在彧戒身前,心道:大相監(jiān)寺的和尚師父竟是沒擋住?
彧戒卻阻道:“小探月,老道不喜刀劍?!?p> 來人的腳步急促,直奔亭子而來。
姚天昀預(yù)感情況不妙,回頭看大師,彧戒未有一點異樣,望向天際,眼里悲哀,道:“司馬遲明……應(yīng)悟道啊?!?p> “什么……”
談話間,來人腳步即停,青衣白袂飄然而至,隨著一股濃重的腥味。
“蒼穹派掌門,晚輩司馬儼,拜見闋生大師?!?p> “萬斂派少掌門,晚輩殷池傲,拜見闋生大師?!?p> 所謂遭綁至此處的背后,乃是彧戒特派人接應(yīng)這等人,這是司馬遲明生前未了的心愿。
要司馬儼與初竹來大相監(jiān)寺,心誠頌經(jīng),拜佛三日。
司馬儼的衣擺沾著血,顯然是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神情略顯疲憊,卻在此處見到了熟悉的面孔。
姚天昀尤其不想當(dāng)面碰上他,況且此一行未必能有收獲,借口先行告辭。
二人交肩,不禁抬頭對視一眼。
他走后,司馬儼心有歉意,道:“闋生大師,與我們同行的二人受了重傷,我便自作主張命人送他們?nèi)バ⌒??!?p> 彧戒坐回石凳,點頭笑笑:“你的朋友們可無大礙?”
司馬儼道:“不知……應(yīng)是好的?!?p> 一柱香前,四人來到寺門,正碰上一場血戰(zhàn),見狀,司馬儼與殷池傲旋即上場助陣,留昏迷的初竹與重傷的葉衍在馬車內(nèi)。
彧戒撫著白須,見司馬儼很是喜愛,樂道:“你滿月的驅(qū)邪禮還是來這兒舉行的??上М?dāng)時老道閉關(guān),不曾見到?!?p> “您作為修真界的長輩,我卻一次未來拜見,是晚輩失禮?!彼抉R儼拱手道。
“老道稱不上修真界的長輩,不過是年長罷了?!睆湫Φ?,領(lǐng)二人去了廳堂并命人送來了兩套衣物。
房內(nèi)二人換衣,殷池傲嘴里含著玉冠兩邊垂下的發(fā)帶,說話含糊不清:“我怎么覺得,闋生大師不像傳聞中那般不近人情,他對待你時,可是發(fā)自心底的稱贊?!?p> 司馬儼系上中衣的衣帶,盯著外袍卻出神,心里雜糅一團(tuán)。
殷池傲抖了抖袖子,確保無褶皺便彎腰套上鞋,見司馬儼愣得像木頭,拿起外袍給他披上。
“我說,自從見到三宗教的人,你就心神不寧的,不像擔(dān)心也不像害怕,你到底是出了何事?”
司馬儼道:“有嗎?”
殷池傲苦笑:“你這到底是在回答哪句話啊。”
片刻,司馬儼才泄氣般的坐下,血絲盤虬的眼睛酸澀難忍,臉埋進(jìn)了手心,嘆道:“突然亂了?!?p> 殷池傲咬咬唇:“哪亂了?”
“說不上來,可就是太巧了。初竹困于洗塵便有葉衍護(hù)法,安連廟派遣人員也被三宗教逼回,而我們便順理成章到了此處。闋生大師遠(yuǎn)離人世,早已超然脫俗,憑何助我們?”
殷池傲旋即便道:“魂靈和獨生?!?p> 司馬儼眸光一閃,喃喃道:“獨生,獨生?!?p> 他們根本想不通為何兇劍獨生會出現(xiàn)在一個庸人之手,但或許不是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