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天與我與命（2）
夜深，院落風(fēng)聲瑟瑟，枯葉散落，月光盈滿在一池清水，明月倒映池中。
膳后，司馬儼獨自去了彧戒的禪房，殷池傲則是改道去了初竹的屋子，隔壁是葉衍，他屋內(nèi)燈火通明，猶如白日。
山中陰冷，風(fēng)吹得骨頭都疼，殷池傲裹緊了絨衣，亦步亦趨。
“到了到了?！币蟪匕磷匝宰哉Z。
一進屋，只有燭火兩盞，略顯清冷，可又有兩個火爐，意外溫暖。
輕手輕腳關(guān)了門，殷池傲取下絨衣，身上卻很快暖和了，他循著光源走去，卻在不遠(yuǎn)處的床榻邊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殷池傲心中半是訝異半是理解，從他的角度，恰好看著床榻上熟睡的初竹，緊皺的眉頭早已被撫平，恬靜依偎在那人的臂膀。
反觀葉衍就不大好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紫，抿緊的嘴唇也蒼白如雪，唯獨眼里的溫柔不顯落寞，侵占了夜色。
在他咂嘴時，葉衍已經(jīng)回頭看他了，況且早就留意到了他，又默默轉(zhuǎn)回，閉了閉眼。
被發(fā)現(xiàn)的殷池傲聳肩以表清白，想來還是走近了些。
見他走近，葉衍更皺了皺眉，就像受傷依舊護食的小狼崽，只是用口型：做什么？
殷池傲搖搖頭，沉下心看著他們，更多的卻是苦澀。
待他退出房間后，葉衍才梢有乏累露出，眼里的溫柔攪了墨，一時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是彎下腰，埋到手臂，平靜地看著眼前人。
等了約莫有一柱香，殷池傲才望到了回來的司馬儼，他高大的身形穿過走廊，走到他面前，恰好擋住了割肉的風(fēng)。
“怎么在外面？”司馬儼用手探了探殷池傲的臉，眉頭一皺，就把捂熱的手給他取暖。
殷池傲被吹得困意全無，腦子卻不清醒，躲進溫?zé)岬膽牙锞筒豢现暋?p> 片刻，大概殷池傲也不愿二人干吹風(fēng)，走到一處僻靜地避風(fēng)，這時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為何偏要傻癡癡在風(fēng)大之處等他？
殷池傲先開口：“你和闋生大師談得如何？”
司馬儼道：“挺好，他讓我們在此念經(jīng)三日，三日后再離開?！?p> 殷池傲疑道：“哪門子規(guī)矩？”
司馬儼嘆道：“可能自有考量罷?？晌胰缃袼鶕?dān)心之事，比起念經(jīng)頌佛要重幾分?！?p> “你是說安連廟？”殷池傲問道。
“原本是華洛帶人接回他們，如今我們身在三宗教，又遭遇伏擊。葉衍他們最后出現(xiàn)的地點是風(fēng)云山，不盡快帶他們到安連廟，怕是會以這兩人失蹤為由再牽扯出一堆因果。總之，愈加煩人了。”司馬儼松了松發(fā)帶，平日他注重形象，從不輕易捯飭，此刻煩上心頭，就寢的束發(fā)也就被扯得松松垮垮。
殷池傲的墨發(fā)搭在肩上，掛滿了愁緒，顯然他也沒轍，只能替司馬儼分擔(dān)一小點，或是不多添亂。
兩人慢慢往回走，走過嵌滿了圓滾滾五彩石頭的小路，月光撒下，襯得發(fā)絲瑩白。
“差點忘了，身在安連廟的魔俘虜在說出細(xì)作代號后，突然兩眼一翻，死于非命?！彼抉R儼道。
殷池傲道：“代號是？”
司馬儼淡定吐出兩字：“無常?！?p> 商討一番，他們還是不打算打擾那兩人，洗塵事大，除護法者無一可助。
司馬儼隱隱不安，殷池傲便安慰道：“你快些去睡，今夜我會注意那邊的動向，一旦有情況立刻叫醒你。這可是大相監(jiān)寺深院，外邊好多和尚師父呢，你就別瞎操心了?！?p> 如此哄了不久，司馬儼就沉沉睡去了。見他熟睡著，殷池傲當(dāng)真是吐出一口氣來，起身往外走去。
在馬車內(nèi)睡了大半日，又被風(fēng)吹了不久，此刻精神抖擻，多想醉酒高歌。
哼著小曲，殷池傲獨自閑庭信步，想到白日三宗教遭到的伏擊，腦子里是混沌一片。除非是足以比肩五派的門派，別的小門小派莫說組織，連想法都不敢有。
殷池傲又活動了筋骨，恐怕闋生大師也早想到了，他當(dāng)日去的那場安連廟盛會，引起了不小的動靜，使得修真界各位都坐不住了。
五派與三宗教為敵得不到任何好處，除此能承擔(dān)后果并具有一定勢力的，是逐漸獨大的安連廟，還是原先潛藏的魔族人呢？
咔嚓。
殷池傲猛地回身抬腳后踢，被一對手臂擋下了，來人黑紗蒙面，天色昏暗，他僅憑身形大概推出這是女子。
又是一踢，殷池傲面帶微笑，語氣并不親和：“知道本少主這兩腳值多少銀子嗎？”
又是一拳將她揍到了墻上，不留分毫憐惜，仿佛有骨頭錯位的聲音，那人吃痛一聲，兩手很快纏上他的臂膀，用力踢向他，借力掙脫。
殷池傲翻身跳到房梁，來人也跳到屋脊上，腰上的布料輕扯破碎了些，露出一樣瑩瑩白光的物什。
待他正要看清時，那人卻向后倒去，再未有動靜。
“跑了啊?！币蟪匕粱氐降厣?，若有所思，默默喃道，“從外面進來的嗎？守著這么多人，一點動靜沒聽見。”
殷池傲暗了暗眸子，循那人去了。
他走后不久，石柱背后轉(zhuǎn)過一人，陰鷙的眸子打量一番，確認(rèn)了他已離開，朝某個方向走了。
寂靜院子逐漸放緩的腳步，最終停在了一間屋子，悄悄推開了門。
“走吧，長老。”
葉衍過去牽起榻上初竹的手，披好外袍，再三叮囑道：“有哪里不舒服要說，不能憋著。大事，聽我的?！?p> 醒來的初竹目光停滯在他身上，片刻不曾移動，嗓子干澀到說不出話，視線也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他們彼此清楚，洗塵尚未完成，短暫的清醒不過是“回光返照”。
洗塵是如何的，只有他二人知曉。
初竹的眼里含情脈脈，卻在有意克制這份情感，而葉衍更甚，幾乎沒有看她一眼。
“去看日出吧?！背踔褓M力說道。
聽到此話的葉衍身形一滯，仿佛點醒了內(nèi)心深處的密匣，幾近要任它肆意妄為了，又生生扼制了這顆火苗，面色平穩(wěn)地為她穿鞋。
接觸到冷風(fēng)時初竹才有了片刻清醒，望了望咫尺的葉衍，冷峻的鼻峰與薄涼的唇都提醒著她，這并非夢境。
“冷嗎？”
葉衍將絨衣蓋在初竹腿上，一同坐房梁朝東方。
初竹搖頭，抬手接飛花碎葉。
“離日出還有些時辰，要不要先睡一會兒？”葉衍偷偷往旁邊瞥。
初竹還是搖頭。
葉衍干脆也不說了，連著兩日不曾閉目，一會兒便托著頭打起了瞌睡。
只是迷糊間，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他，他一猜便是初竹，見她躲閃的目光，心道不錯。
初竹的聲音略顯沙?。骸澳阋稽c不記得了？”像揪著裙擺羞怯地問著。
這下好了，葉衍連裝睡也裝不成了。這世上，只有他能聽懂初竹問的什么。
“這個嘛……”葉衍撓撓頭，被她這樣一盯著，只得拋棄了滿嘴謊話，認(rèn)清情形，牽住了初竹的手。
淡淡笑著，他輕聲道：“洗塵就是洗去凡塵啊，我并不是什么圣人，該忘的都忘記了。不過放心好了，與長老的相遇相知我一點沒忘。”
誰知初竹皺眉，更不舒坦：“我不是說現(xiàn)世，是夢里，你全忘記了？一點也不記得？”
葉衍稍稍想了想，無奈笑道：“好像記得一件，是長老親手提刀處決了我。”
聞之初竹臉色煞白，身子顫抖。
葉衍作為護法，與初竹一同在洗塵里經(jīng)歷了一世，從相識相知到相愛和分離，初竹承受了人世所有的情感糾葛。
想到這初竹很想大笑，憑什么他就全忘記了，洗塵怎么就給他洗了塵，讓她一人苦苦記得。
可嗓子卻痛的放不出一點聲音，是嗓子還是心呢？
葉衍捏緊了拳頭，青筋突突跳著，眸光黑到發(fā)紫，突然暗罵了一聲。雙手無法克制地扳過初竹的身子，一手捧住她的后腦，吻了下去。
初竹的手主動攀上葉衍的肩，比起這個，在他吻下去之前，初竹先閉了眼才更要命。
一想到這副場面，葉衍更是情難自禁，緩緩收緊摟住初竹的手臂，將人抱到自己腿上坐著，喚道：“小竹……”
初竹不自覺挺了挺身，迎合葉衍的動作，眼角溢出一滴淚。
是夢嗎？
“先前出去的半個時辰，我去看了那棵福樹，”葉衍趁著空隙喃道，眼神都是迷離的曖昧，又親了兩下再道，“好多求姻緣的，我給你求了個。”
初竹摟緊葉衍的手默默收緊，將他逼近到自己唇邊，只有氣聲卻喘得迷離：“給我？”
葉衍真佩服自己的定力，只是揉著初竹的腰來抒解，語氣沉重不少：“求了個平安符?！?p> 一口咬在初竹的耳垂，初竹又挺身以示舒適，不停舔舐挑逗，初竹也不禁推搡，喚道：“葉衍……我、這樣好奇怪?！?p> 他輕笑一聲，用鼻尖蹭初竹的臉，未等溫情片刻消逝，便道：“可我真的忘記了，我就是想吻你。你分清了夢與現(xiàn)世嗎？”
初竹不言，盯著那雙眸子看，看得要陷進去了。
葉衍抱著她，心道初竹的“回光返照”指不定就是魂靈的賭注，賭她的自身認(rèn)知是否能克服這一難關(guān)。先后經(jīng)歷了師父殞身、徒弟毀譽，她心中的念想越積越厚，而夢里是比現(xiàn)世遠(yuǎn)遠(yuǎn)痛苦的，她是否要半途而廢，只看她的心了。
所以當(dāng)她說出那句“去看日出吧”時，葉衍就明白了，初竹在夢里無數(shù)次醒來，唯獨這次醒來，有他做伴。
“我分不清，我只記得還有一件事要做。”初竹看著東方渲染了霞色的云彩，愣愣說道。
“去做吧。然后我們就看一輩子的日出?！比~衍笑道，卻滿目蕭然。
“可我該怎么做？”初竹在葉衍懷中垂眸深思。
“用心去做?！比~衍伸手點在初竹的眉心，一道微弱的光閃過，初竹又睡去了。
恰巧霞光萬道，紅日初升，映在二人身上，打下一道佛光。
葉衍獨自欣賞了良久，喃道：“可惜明日沒有日出了，后日也沒有，再也不會有日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