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天明之前(6)
三人傷好得無差,正當為回程發(fā)愁,華洛才想起問顧文為何要去安連廟。
顧文一邊綁頭發(fā),一邊調(diào)侃道:“你還能想起我來,真是稀罕?!?p> 被取笑的華洛微微惱怒,催問道:“快些說?!?p> 顧文托著下巴,慢悠悠說道:“沒什么大事,交代一點事情。不是我說你,你總算是想起回去了,我這家底已經(jīng)被你們掏空了,再不走我們就只能吃枯草了?!?p> 華洛起身欲走,聽他滿懷怨念地訴苦,愧疚扯笑:“不必操心了,我已經(jīng)發(fā)出信號了,今夜就能走?!?p> 說罷便步下生風迫不及待離開屋子,留顧文望窗止愁,滿身怨氣。
他旋即扣響簡辰逸的房門。
里面?zhèn)鱽聿患辈痪彽哪_步聲,隨后門從里面打開,簡辰逸嘴里咬著一枚龍眼肉,含糊不清喚道:“進來吧?!?p> 兩人身量相近,可華洛自幼練劍,平日看著瘦,每一塊肌肉都是練過的,比起簡辰逸文弱書生強出不少。
自然傷好得也快,華洛給簡辰逸展示一番自己健壯的身體,雙眼如炬,“已經(jīng)好了?!?p> 簡辰逸笑道:“皮外傷好了,怎么像傷著腦子了?!?p> 冷峻的黑狐貍在他的辰逸哥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備,跟在身后。
華洛剝了一顆龍眼,丟進嘴里,目光忽閃,問:“我日日纏著你,可會煩?”
簡辰逸皺了皺眉,淺笑道:“不會。”
華洛又剝了一顆遞給簡辰逸。
或許是面對失而復(fù)得的情誼,華洛一日內(nèi)隔三差五來找他,一賴就呆到半夜,同他聊近些年的變故,弄得隔壁顧文整宿不得安寧,罵罵咧咧把人趕走。
簡辰逸時不時抬眼與他對視,相視一笑。
想起昨日顧文忍無可忍兇了華洛,偏偏說是簡辰逸可憐他才肯理他。
華洛明面跟他駁論幾句,摔門而出,卻逮著簡辰逸就反復(fù)問是不是真是看他可憐。
簡辰逸磨破了嘴皮子,一早便去替華洛撐腰,埋怨顧文怎么愛好逗個孩子。
簡辰逸撓撓鼻子,沉聲道:“原先不是說你是來攔我?guī)煾竼?,這下失利了,柳廟主該怎么為難你?”
華洛本就沒想攔下初竹,奉命行事罷了,可臨到話頭卻轉(zhuǎn)了個彎,哼哼道:“會呀,會把我關(guān)在地牢,整夜整夜耍花招折磨我,傷口愈合了就撕開,往上面撒鹽……”
簡辰逸嘴角逐漸抽搐,揉了幾把他的發(fā)頂,溫言道:“要是騙我,我就把你扔出這里。”
兩人又說笑一番,簡辰逸才正經(jīng)和他說道:“我定是會被安連廟壓回受刑,你切記,要替我墨間門報個平安信,之后務(wù)必找到司馬掌門,若是樊羽節(jié)同樣受到牽連,一定要出面說情,這是師父的請求?!?p> 華洛只聽到了受刑二字,微張著嘴卻一個字都沒冒。
自是懂的,修真界公認的禁令,除非有掌門令在手,然則一切不以出兵運糧為目的的越界均視為出界罪。
然蒼穹派的掌門令在初竹手里,即簡辰逸則算是越界,眼下辦法就是謊稱華洛攔截了他未釀成大禍。
華洛擔憂,呢喃道:“你太放心我了?!?p> 簡辰逸朝他笑了一下,不顯痕跡地擋住了手腕的一枚玉鐲,眼底笑意冷了幾分。
比起如何掩飾自己,葉衍想出了絕佳計策,正值半夜,他撈起熟睡的初竹,毫不掩蓋得意的憨笑。
不如趁此將初竹送出去……
他咂摸咂摸嘴,吭嘰兩聲:“真是好主意。”
從鬼門關(guān)又走了一遭,他更能明白世人對他殺人不眨眼,毫無憐憫之心的評價有多惡毒,是他過了多少年都能從無盡的唾罵中簡練的兩句話。
事實也是如此,他從前全然不在乎劍下冤魂有多少,死得是否無辜是否痛苦,是否已有妻兒當安享晚年。只覺得手中握劍,每一次揮下都暢快不已。
除了他不配提及的姓名,唯有初竹能讓他感覺到,不只有殺戮能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甚至可能有什么值得為之奔赴,足以不惜命。
不過是相處了短短日子,便再次動搖,哪怕否定過往的一切。
算算時辰,試試縮地符呢??s地符不行,再試試駕云,或是別的。
初竹應(yīng)當不允許他御劍,那他便不御劍。
得先默默跟一段路,實在不行就只好出賣自己了。再算算日子,怕是不能在期限前趕到重林了,定會被程城逮住機會好好說教一頓。
想著冒了點火氣,怎么說他也立了大功,好歹這次作戰(zhàn)也算作個軍師,竟把他安排到副將麾下任操兵長。哪個副將不好,偏偏還是程城,為人嚴厲不偏私,照他平日游手好閑的作風非得被整治廢了。
葉衍搖頭嘆氣,心里盤算著走一步看一步,竟沒注意到冷光閃過,眨眼間便被冰冷的刀刃抵上喉嚨。
他確實不敢輕舉妄動,稍稍垂眸,忍住刀上冷光引起的雙眼不適,同樣照亮了初竹的一只眼,如野獸般兇狠的眼神。
方才手上一陣折騰,竟將初竹弄醒了。
看到初竹凌亂的發(fā)絲葉衍才感知到入骨的涼意,入夜后溫度驟降,凍得他手臂僵硬,臉頰泛白,呼出的氣也成了白霧。
他抬頭,啼笑皆非。
可這些遠遠比不上脖子抵上的冷,即使有緩緩熱流淌過。
初竹作勢要推進幾寸,眼見頸上有血,雙眸似冰,低聲道:“手拿開?!?p> 葉衍不敢忤逆她,只好乖乖將箍在她腰身的手放下,見她后退,與自己對峙。
“你怎么活了?”初竹收起刀,問道。
葉衍轉(zhuǎn)了轉(zhuǎn)眸子,道:“醫(yī)者說沒傷到要害,撿回來一條命?!?p> 初竹冷嗤一聲:“看來下回我得狠心點了?!?p> “還說傷我的人并不想致死,刀刃僅插入了一指節(jié)?!比~衍聳肩,似乎很想證明初竹的話是真的。
“……”
初竹靠在了洞口,坐下時多看了兩眼身上不屬于自己的外袍,沒多說什么,只是在身旁留出來一個空位。
葉衍走過去坐下,沉默了半晌,才溫言道:“你何時知道的?”
初竹盯著彎月的眼眸閃了閃,道:“洗塵,應(yīng)該說是洗塵前,就大抵想明白了,你偽裝得不好,被識破只是時間問題?!?p> 葉衍瞇著眸子,忽而笑道:“看來我該多練練了?!?p> 初竹點了下頭,繼續(xù)說道:“我不想殺你,但你太張揚了,在修真界如我一般的人,背后是多少人在看著,等著我的選擇?!?p> “他們覺得我會因為你是魔族人恨你,會因此殺你,”她垂眸淺淺嘆息,“這么多年了,哪有這么多恨的人呢?”
說罷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命運推向的結(jié)果,她只是在逆著長河,探尋真相,又怎會僅僅因為葉衍是個魔族人而恨他呢?
葉衍偏過頭靜靜地看著她,嘴唇繃成了一條直線。
“我是沒動殺心,但看到你在我面前沒了生機,這里,”初竹指到自己心口處,有些猶豫,“直覺告訴我不該這樣做。我那時以為你真死了?!?p> 葉衍低頭苦笑,聽她說,“我也猜到你的身份不簡單,能推近我的目的,這才……這才愧疚。總而言之,今后你我的路涇渭分明,無足輕重?!?p> 不知過了多久,初竹才聽到葉衍傳來輕微的響動,“涇渭分明…初竹,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越在意越要推遠。即便沒有你那不致死的刀,我也確信你不會殺我?!?p> 初竹偏過頭,眼眸閃爍。
只見葉衍的眸越發(fā)深沉,臉卻越發(fā)湊近,呼吸聲逐漸清晰。
意識到他舉動的初竹并未如此前驚慌,也是僵了半邊身子,待溫熱一過,唇瓣又好似繃緊。
葉衍似料到般,忙不迭地扯開話題,道:“你說洗塵,倒記起件事,王二小姐和蘇苑,皆是民間所傳魂靈現(xiàn)身在場之人。王家當初在江湖有位世交正掌魂靈,而蘇苑的兄長則是掌魂靈之人。而傳言某處山崖某處洞壁是魂靈降世之處,我查過了,正是現(xiàn)如今劃分為戰(zhàn)場的某處之下?!?p> 初竹愣了愣,突然涌出不好的想法,“魂靈?難道殺害王二小姐和蘇苑的是同一人?”
葉衍道:“你見過的,那個小弟?!?p> 初竹道:“借王二小姐的眼,沒看清?!?p> “總之是他沒跑了,”葉衍把胳膊搭上膝蓋,“有個事問了可能會有點冒昧?!?p> 初竹仿佛回神般,道說無妨。此刻二人像在客棧茶樓如往常般洽談,哪里像兩個亡命徒呢?
葉衍道:“據(jù)我所知呢,獄煉池封印著無數(shù)孤魂,魂靈此前既然被封印在那,不乏有魂靈呢。”
“……你是想讓我去魔界?”
被拆穿的葉衍不加掩飾:“我說出來了嗎?”
初竹道:“……沒。”
葉衍微微一笑,堅定且沉穩(wěn)地說道:“那么,你愿意嗎?”
初竹再醒是不知多少天后的清晨,身處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陳設(shè)、家居、盆栽全是未曾見到的。
當日她權(quán)衡再三,不能保證到了沙埋就能活下去,更不能保證能獨自走到沙埋,葉衍的選擇無疑是最好。
再有,葉衍根本沒等回應(yīng)就把她硬拉走了,不過她加了條件,戰(zhàn)前三日她必須走。他說,他會告訴她很多不曾聽過的事,包括段之盛。
要承認的是,這兩個人都存有私心。
清醒后的初竹不敢去想如今修真界的情況,于她于蒼穹派,大敵當前,寄希望于眾人心胸開闊,勿要引戰(zhàn)。
而她本就是為了段之盛走上這路,有了葉衍這樣關(guān)鍵的存在,多與他耗上幾日也無妨。
“姑娘,你醒了。”
推門走進個子矮矮的一個小女孩,扎著兩個小辮,看著大抵才到她的腰。
是魔?
走到床榻前,踮腳探了探初竹的額頭,露出牙齒笑:“我叫小桃,姑娘睡了兩日,使者擔心了好久,還好退燒了。”
“使者?”初竹對魔有戒心,即使是一個小女孩,不免問道,“你這么小就是侍女嗎?”
小桃咚咚跑去倒水,聽到說自己長得小,露出一抹羞澀的笑:“我看著小,可能比姑娘都大。魔族人的外貌千奇百怪,我這樣還算正常,有的可能這-么-高,”她伸展雙臂盡量舉到最高,“也許不到十歲,然這-么-矮,”把手比到自己腿邊,“可能是天命之年了呢?!?p> 話音剛落,便聽門外傳來聲音:“你一個人比劃什么?”
初竹身軀一震,旋即抬眼,只見小桃興高采烈撲向門上光影,笑聲朗朗:“使者來了,姑娘醒了?!?p> 步伐頓時輕快,小桃似乎被甩到了外面,只看清她口中使者飄揚的玄衣。
初竹默默掀開被褥,未等下地,腰身被輕壓撲進了溫暖的懷抱,聞到淡淡的檀香,與這屋子里的木香如出一轍。
葉衍的手覆在她的后頸,聲音微不可察地顫抖:“身體怎么這么差,一來就受風寒了?!?p> 初竹伸展不開腿,推了兩把堅挺的身軀,想了想還是憋回了一些罵人的話。
就這一瞬的心軟,葉衍偏過臉親了她,親在耳垂,肉眼可見地紅了。
“混賬,從榻上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