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到靜謐家鄉(xiāng)
濟慈說,一年之中有四季,人的心靈中也有春夏秋冬。
深圳地處亞熱帶,城市繁華喧囂,新舊事物頻繁交替,卻不見四季正常輪回,炙熱高溫從年頭燒到年尾,僅有不到三個月能感覺到些許涼意。
這個城市里待久了的人,會變成日夜不曾斷過柴火的水,沸騰不止,總是用盡全力去工作、去生活、去娛樂,以及去愛一個人,仿佛永遠都不知道疲憊。
唯一春節(jié),人們踏上歸途,腳步漸漸慢下來,心里才算回到寧靜的冬季。郝仁從成都下了飛機,又上了前往眉山市仁壽縣的大巴。窗外的風景不斷地變換著,從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變成不斷往后飛掠的蔥蔥森林、潺潺河流。一步步靠近來時的路,郝仁頓感心里親切。
路上折騰了一天后,大巴在一座小村莊前停下,郝仁提著自己的行李下車。不遠處的大樹下站著兩個人,叫著來了來了,喜笑顏開地朝郝仁小跑過來。郝仁的父母郝大福和楊瓊花務農(nóng)為生,當年孩子生的早,如今也不過五十出頭的模樣,頭發(fā)烏黑,身體硬朗。
“爸,媽,等好久了吧。我認識路,其實不用來接我?!碧炜诊h著若有若無的毛毛雨,郝仁看見母親的頭發(fā)上凝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水珠。
“我等不及了,兩年沒回來,瘦了好多?!蹦赣H說道。
“哪有?”郝仁說。
“快走吧,外面冷。”父親接過郝仁的行李箱,催兩人往前走。
這是一座在半山腰的村落,山高林密,數(shù)間瓦房掩映在翠綠之中,三人沿著青石板路緩緩往前行,行李箱的輪子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咯噔聲。
約莫走了一刻鐘,郝仁在一座門口掛著兩個大紅燈籠的院落前停下。
一個穿著紅色棉襖的小女孩沖出來,撲在郝仁身上,“叔叔,有沒有禮物?”
郝仁抱起小女孩,親了一口紅撲撲的臉蛋,說:“少不了?!?p> “快下來,讓大伯進屋休息?!?p> 郝仁有一個弟弟,叫郝德,一個妹妹,叫郝嫻。跟在小女孩后面的一男一女是正是自己的弟弟弟媳,他們都在本市上班,提前了好幾天回來準備春節(jié)。而妹妹在省城上班,大年三十在婆家過,等初三再回娘家。
一家人說著笑著進了屋。
高節(jié)奏運轉了一年,郝仁的精力好像取之不盡,走進家門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氣力被一下抽走。在霧氣氤氳的飯桌前,在劈啪作響的爐火邊,在家人歡樂的笑聲中,郝仁突然就累了。
飯后,一家人圍在火爐前聊天。在山里,新年的炭火晝夜不休,放一把山花在邊上,烘得家里又暖又香。
“哥,這是你做的手機吧,我早就用上了?!焙碌禄瘟嘶问掷锏囊A手機。
“哎,我給你們每人帶回來了一部,怎么還自己花錢買?”郝仁把行李箱打開,里面放了一排手機。
“你是我哥,支持你一下唄。而且我給我所有同事都大力推薦了,你們公司的銷售估計都沒我賣力?!焙碌露际钱?shù)娜肆耍诤氯拭媲?,語氣還是透著撒嬌,好像又變回那個跟著哥哥到處跑的懵懂男孩。
“叫你幫爸媽買的電話卡買好了嗎?”郝仁不理郝德的邀功,自顧自地拆著包裝盒。
“買好了?!闭f完,郝德遞過來兩張卡。
“媽,我把我們幾個小的電話都輸進去,你以后找我們誰都方便了?!焙氯收f。
“會不會很貴啊?”母親問。
“不貴,話費我走前幫你充一年的,你只管打?!焙氯收f著從包里拿出疊紅包遞給眾人:“爸媽,新年快樂。老弟弟妹,新年快樂。妞妞,新年快樂?!?p> “謝謝,大伯?!毙∨⒛搪暷虤獾鼗卮稹?p> “哇,哥你怎么給我這么多,我都工作了?!焙碌旅嗣t包,厚厚的一疊錢。
“工作了也是我弟?!焙氯氏裢R粯优呐暮碌碌哪X袋。
“你這孩子,要會節(jié)約錢,你看郝德孩子都這么大了,你還連個對象都沒有?!蹦赣H說。
“媽,男人以事業(yè)為重,先立業(yè)在成家。哥從小就是有主意的,會干一番大事業(yè)的?!焙碌聨秃氯式鈬馈?p> “能不能干成大事業(yè),不都得先有個家?!备赣H說。
“知道知道,明年一定領個能結婚的女朋友回來?!焙氯史笱艿?。
“以前每一年你都這么說?!焙碌虏涣羟槊娴亟掖?p> 想起來有些唏噓,迄今為止,郝仁生命中只走過的一個女孩,相遇和相愛都極其浪漫,卻把最深刻的記憶卻留給了分手。
腦海中女孩的面孔有些模糊,她對郝仁說,既然不能給她一個足夠安定的生活,又何必耽誤她后面的人生。
當郝仁問那在一起的三年算什么時,她卻說了句更傷人的話,就當是個錯誤吧。
郝仁不知道什么叫安定的生活?難道只有鐵飯碗才是安定的生活嗎?難道不是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互相理解,互相成就,就是安定嗎?
郝仁不想繼續(xù)這樣的話題,便問道:“村里還有什么人嗎?感覺今年回來,人都少了很多?!?p> “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老的小的也陸陸續(xù)續(xù)搬到鎮(zhèn)上,還在這住的就剩我們幾戶收竹筍的了?!?p> “不然,我在鎮(zhèn)上給你們買套房,你們也去鎮(zhèn)上住算了。”郝仁想,等以后父母身體不好了,鎮(zhèn)上看病也方便。
“不要,我和你爸住不慣。山里吃得好,空氣好,去鎮(zhèn)上聞汽車尾氣,就要生病了?!?p> ……
夜深了,郝仁躺在床上,窗外鳳尾森森,流水潺潺,屋內的擺設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樣,就連自己撿回來的那塊煤渣都還擺在桌子上,默不作聲地召喚兒時的記憶。
每個小孩都是幻想家,郝仁天資聰穎,思路可謂一個天馬行空,想起一出是一出。有時候說了啥自己都不當真,父母卻總是當真。
三年級的時候,估計在收音機里聽到關于考古的故事或是新聞,郝仁想當一個考古學家,并在家里鄭重其事地宣布了這一決定。
事不宜遲,郝仁的父親不知道從哪里翻出兩把小鏟子。周末就帶郝仁兄妹幾個沿著小河,一直往源頭走。上游沒有下游平緩,幾人磕磕絆絆,沿途翻挖石頭,折騰了一上午,收獲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更令郝仁得意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一塊像魚頭的黑石頭,煞有其事地說這是古化石。大家連連稱奇,背著這堆石頭回家收藏。
直到有一天,家里來了個在礦山做礦品檢驗的朋友,問為啥要把一個煤渣放家里。郝仁氣急敗壞,哭著說這塊是“古生物化石”,不是煤渣,父母就把它一直留了下來。
可能是受父母的影響,郝仁從來不覺得自己的任何想法是不可思議的。當一個想法從腦海冒出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就開始行動,而從未猶豫會不會不現(xiàn)實。
思緒在各種兒時的回憶里穿梭,郝仁就這樣沉沉睡去。
清晨,郝仁在肉湯的香氣中醒來。打開手機十幾個未接來電撲面而來,一看是隋祖禹,還附上一條短信。
“我好像有個新點子,快回電話。”
郝仁一拍腦袋,隋祖禹怎么過年也不消停,立馬回了一條短信。
“在山里,信號不好,節(jié)后談?!?p> 發(fā)出去后一秒鐘,立馬收到一條回復。
“信號不好,怎么發(fā)短信?”
“我就不能拒絕加班嗎?”
郝仁生氣地回復完,手機一丟,抱怨為啥要發(fā)明手機,讓人逃不開工作的魔爪。
一碗米粉下肚,郝仁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郝仁本來想去廚房幫忙,被母親趕了出來,于是走到屋后,看父親在竹林里抓雞。家里的雞圈了一小塊竹林放養(yǎng),平時雞自己在林子里做窩,家人也不知道什么下了蛋,什么時候抱了窩,只是每過一段時間,又領出來一群小雞,生生不息。
父親在竹林空地里撒下小米,等雞自己出來吃,然后坐一邊等著物色一只肥雞。郝仁走過去,坐在父親旁邊,和他閑聊。
“爸,你說這么多雞,有人出大價錢,你也不肯多養(yǎng)一些,除了留著過年自己吃和送親友的,算算也沒賣多少?!焙氯收f。
“賣得少,質量高,價格好。如果雞養(yǎng)多了,林子就這么大,活動空間少了,沒有辦法養(yǎng)得這么好吃,價格不又跌回去了。結果,折騰過來折騰過去,收益漲不了多少,原來的好雞家人也吃不上了,多不劃算?!备赣H說道。
“爸,你很懂市場啊?!?p> 父親指著遠處的一顆桃樹說道:“你看,那棵野桃樹,果子很酸,家里人都不愛吃。成熟的時候只有雞愛吃,可是雞爬不上去,只能吃掉地上的。我就給雞搭了給臺子,有桃子的時候,雞就跳上去啄新鮮的桃子吃,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鍛煉,雞的肉質越來越鮮美?!?p> “爸,你也太神了?!焙氯拾l(fā)自內心地感慨。
“哪有,你爸沒讀過什么書,沒見過什么世面,整天看你們幾個小的為了工作忙忙碌碌,沒什么時間閑下來琢磨事情,感覺這樣無論是種田還是高科技,到底掙的是辛苦錢。”父親一邊說,一邊在用小刀削一條竹篾,不知又在做什么小玩意。
郝仁看著父親,若有所思,父親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隨口一提,莫非冥冥之中也有一點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