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亦奇終于把一擔水挑到了園子里。卸了水桶,他的身體陡然輕松了,雙腿仍舊發(fā)軟。
擔完第一回水的人都坐在樹蔭下休息,第二撥人陸陸續(xù)續(xù)出發(fā)了。
彭念佳招呼許亦奇過來歇歇,許亦奇坐到她身邊。
剛坐下,身邊的一個婦女就搭訕著問許亦奇哪里來的?多大了?家中幾口人?都有些誰?都是干什么的?男男女女的目光都帶著新奇和探究打量著許亦奇。
許亦奇問一句答一句。京都來的。十六。四口。父母和妹妹。某某單位。
眾人從他冷淡的態(tài)度看出來他并不愿意多談,但是他也沒有不回答,于是他們決定繼續(xù)問下去,就一言我一語盤問起來。
你妹子多大了?
六歲。
那你爹媽都是當官兒的吧?
也不算。
那大單位一年能掙不少工資吧?
不知道。
俺聽說京都有電車,只要掏錢,誰都能坐,是不是真的?
是。
俺聽說京都女子不梳辮子,都燙頭發(fā),燙的那波浪卷兒,是不?
也不是。也有不燙的。
京都大飯店吃一頓飯得多少錢哪?
看你點什么菜。
京都有洋人,聽說黃頭發(fā)藍眼睛的,看著可嚇人,你見過洋人嗎?
見過。
你以前在哪個學校上學的?
京都第四中學。
京都人每天都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
又有人問,那京都的年輕男女搞對象在街上就敢摟摟抱抱,還親嘴兒!是真的嗎?這么大膽?
婦女們笑罵“沒正經(jīng)”、“死鬼”,罵完也等著許亦奇給出答案。
許亦奇點點頭:“京都是比較開放?!?p> 婦女們捂住臉:“啊呀,咋敢來?羞死人了!”
“俺和俺家那口子,領了結婚證回村兒,都不敢走在一起,一前一后走嘞!”
“京都女子就是膽子大?!?p> 說話間,另一撥人回來了,人們紛紛站起身接替挑水去了。
彭念佳從李二順手里接過水桶,一語不發(fā)擔著就走。李二順本可以坐在樹蔭下休息,但他仍舊跟在彭念佳身后,用眼睛使勁黏著她。
他們一走,身邊的人們就小聲議論起來。
“瞧瞧二順子,看的眼珠子都不會轉了,口水都要流出來了?!?p> “那女子眼眶高的很,他看也白看,想屁吃呢?”
“俺看哪,這癩蛤蟆倒不一定吃不上天鵝肉。”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也就二順子這號人了。正經(jīng)人家誰還能瞧的上她。”
許亦奇搭檔的婦女回來了,他站起身就走,嘈嘈切切的聲音漸行漸遠。
他快步從坡上下來,看見彭念佳在河邊舀水,李二順奪過桶要幫她,被她拒絕,拉扯了幾回,她終于放手。
李二順舀好水又想幫她擔,她冷下臉來,不客氣地推了李二順一把,奪過扁擔,擔起水就走。李二順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
許亦奇舀水的時候,河邊的人也在議論他們。
“剃頭挑子一頭熱。俺看那女的好像沒那意思。”
“女人都是賤骨頭,上趕著的,她自然是瞧不上?!?p> “她瞧得上的,還不是白睡了她,提起褲腰帶就走?”
“看著吧,李二順可不是什么好人,哪天急了,直接把她辦了,狠狠收拾一頓就老實了?!?p> “再把種子給種上,就服帖了,想跑也跑不了了?!?p> “那時候指不定炕都舍不得讓二順子下了!”
不堪入耳的對話,不懷好意的哄笑。
許亦奇沉默地打了水離開。
他擔著水上坡。這一次,感覺雙腿好像抖的沒那么厲害了。
李二順擔著空桶走了,幾個婦女圍在彭念佳身邊臉上掛著笑容。許亦奇坐在也不遠的樹蔭下。
“二順子家里窮是窮了點兒,俺看對你的心倒是滿真的。”
“說句不害臊的話,年紀大點兒的男人會疼人哪!”
“俺們是過來人,妹子,咱女人圖什么?甭管窮富,最重要的是男人對你好?!?p> “妹子,你咋想的?有心思沒有?有的話,嫂子給你做這個媒,保管你滿意。”
彭念佳沉默著把玩自己的辮梢。
幾個婦女對視一眼,又說:“你是不好意思還是咋想的?”
“你這年紀也不小了,還有啥不好意思的?女人的青春能有幾年?還扭捏啥呢?”
“別怪嫂子說話直,你這情況,二順子能愿意要你,你也不敢再挑三揀四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p> 彭念佳終于開口了:“大嫂子,我弟弟還小,哥哥又是這樣的情況,我不能不管他們,我也不想拖累別人?!?p> 幾個婦女瞠目結舌,一時無語。
過了會兒一個婦女回過神來:“你這情況是有點兒……不過,二順子他也不敢嫌棄……”她還要說什么,被彭念佳打斷了:“我弟弟馬上要上中學了,每年學費要不少錢,家里負擔太重,這些事我以后再考慮吧。”
說話間李二順上來了,彭念佳擔起水桶走了。
幾個婦女像有點憤慨似的。
“聽見沒?就這家庭還讓她弟弟上中學呢?圖啥呢?早點出來勞動,既能減輕負擔,也能給家里掙口糧,她咋想的?”
“人家有文化,心氣高唄!”
“有文化頂啥用?還不是和俺們一樣土里刨食?”
“俺看二順子怕是沒戲!”
“她還當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呢?十七八的嫩蔥兒?再過幾年,越不值錢了!”
一上午的勞作總算是結束了。人們又每人多擔了兩桶水,把園子澆飽了,相當于下午的工作也提前也完成了。
大隊長請示村支書牛叔后,宣布下午大家不用集體出來了,就在各家自留地里勞動。
園子里摘下來一些蔬菜,按人頭分,彭家三口人,加上許亦奇,四個人本來可以分兩個茄子,但他們只分到了一個。
彭念格在上學還沒有參加勞動,彭念恪也不參加勞動,所以彭家只有念佳一個勞動力。
彭念恪白長了那么大的個子,卻什么也不會做。
彭念佳出來勞動的時候,就把他帶著,給他個小籃子,叫他挖野菜。
他總算還認得兩三種可以吃的野菜。在別人面朝黃土背朝天,汗流浹背的時候,他悠閑地提著竹籃、拿著一把小鏟子,東刨刨西挖挖,累了曬了就躺在樹蔭下睡覺。
他對這個家唯一的貢獻,就是桌上的那碟子苦菜。
許亦奇擔著空水桶,彭念佳拿著一個茄子,彭念恪提著半籃子野苦菜,三個人并肩走著回家。
李二順追了上來,手里拿著一個茄子:“念佳,你家人多,這個茄子你拿回去吃吧。”
彭念佳沒接茄子,繼續(xù)走:“不用,我家有吃的?!?p> 李二順強行要把茄子往她懷里塞:“給你你就拿著嘛!”
彭念佳嚇了一跳,后退一步,往開推他的手,拉扯間茄子滾落在土地上。
李二順變了臉色,黑臉上的道道皺紋有些猙獰:“彭念佳,你不要給臉不要臉?!?p> 礙著有外人在,他又換上一個無所謂的笑容,撿起茄子吹吹灰:“這么好的東西,可不能糟蹋了,你不吃俺自己吃?!闭f完揚長而去。
許亦奇看見彭念佳臉色蒼白,氣得身子發(fā)抖,眼眶里滲出了淚水。但是她沒叫那些眼淚流出來。她咬著牙緩緩眨動雙眼,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
彭念恪,她的哥哥,一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甚至比李二順還高一個頭,在妹妹被欺負的時候,不僅無動于衷,還握緊了竹籃,一副害怕得想要躲起來的樣子。
許亦奇默默地在心里發(fā)出一聲嘆息。
回來的路上,他們在彭家的自留地里挖了幾個土豆紅薯,回家做午飯了。
彭念佳仿佛忘了上午的不快,手腳麻利地生火做飯。
許亦奇發(fā)現(xiàn),她好像很喜歡烹飪。今天有了新食材,她幾乎是興致勃勃地在做飯。倒不是她看起來多高興,許亦奇是從她輕快的動作和晃動的辮梢判斷出來的。
彭念恪坐在小凳子是揀野菜,許亦奇主動幫她往灶火里添柴。
一頓飯很快就做好了,彭念格也剛好放學回來了。
鄉(xiāng)村的小學是一到校制度,下午兩點放學后就不必再去學校了。
四個人圍著飯桌吃飯。
四碗黃米摻玉米糝子飯,一盆土豆燴茄子,一碟子涼拌苦菜,一盆米湯。
米飯粒粒分明,有點粗糙的清甜味,茄子已經(jīng)被燴得半透明,土豆吃起來沙沙的?;澈蟮耐炼棺尃Z飯有一點像勾了芡似的粘滑、濃稠的口感,把蔬菜的原汁原味全部包裹進去了。
彭家的飯食,在這年月,居然也不算缺油少鹽。
彭念佳自己用黃豆做的醬油,炒菜做飯放上一勺,再加上剛從土地里來的新鮮食材,做出來的是很家常的美味。許亦奇喜歡她做的飯。
彭念佳讓他吃點苦菜:“弟弟,現(xiàn)在天氣熱,每天在太陽下干活兒容易上火,你吃點兒吧?!?p> 許亦奇這次沒被苦味嗆住。就著飯吃了幾筷子,發(fā)現(xiàn)也沒那么難吃。吃著吃著,苦習慣了,仿佛還有點兒上癮。
彭念佳只吃了半碗飯,就了幾口菜,又喝了大半碗米湯。幾個大小伙子把菜吃得底朝天,米湯也喝得干干凈凈。
吃完飯,彭念恪坐著打起盹兒來,彭念佳就叫他去午睡了。彭念恪也去做作業(yè)了。
許亦奇幫著收拾碗筷,彭念佳說:“弟弟,我來收拾吧,你去睡會兒,今天肯定累著了吧?”
許亦奇說:“念佳姐,我不累,你去休息,我來洗鍋刷碗。”
彭念佳笑著把活兒讓給許亦奇,自己取了幾個紅薯,煨在灶間的余灰里。
“弟弟,洗完碗你也去睡會兒,我去自留地一趟?!?p> “這會兒這么曬,你去自留地干什么?”晌午一轉,正是日頭最毒的時候。
“刨了土豆紅薯的地方,要種點兒秋菜,存著冬天吃?!?p> “你先歇會兒等等我,我洗完碗跟你一起去?!?p> “不用了,你今天夠累了,歇著吧,我自己能種完?!?p> 許亦奇堅持著說:“兩個人干活兒總快些,這會兒日頭太毒了,咱們都歇會兒,太陽下山之前也能種好菜?!?p> 彭念佳看著他,想了想,點了點頭,拿起抹布擦桌子。
許亦奇一邊快速刷碗,一邊說:“咱們休息一小時吧,你走的時候叫我?!?p> 彭念佳點頭“嗯”了一聲。
等她擦完桌子掃了地,許亦奇也剛好洗完了鍋碗瓢盆。
兩人各自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