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亦奇回到自己房里,彭念格還沒睡著,好像在等他似的,從炕上爬起來,一語不發(fā)看著他。
看出許亦奇神色不對,男孩張了張口,想詢問,又習慣使然地閉嘴沉默了。
許亦奇沒理會他,徑自躺上炕。閉上眼睛,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彭念佳閃著淚光的眼睛。
難道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嗎?可是面對李二順的糾纏,她明明那么厭惡,也拒絕了他給的東西。
或許她看不上李二順,相好的另有其人?許亦奇胡思亂想著。
溫柔、純真、善良、勤快、吃苦耐勞,甚至連同倔強,難道都能偽裝出來嗎?她明明那么好,像一個無私無怨的母親,像一個真正的姐姐。
許亦奇想不出頭緒,索性也就不再想了。
無論如何,彭念佳對他很好,就算那些傳聞是真的,她也是因為無依無靠,迫不得已為之,他不應該瞧不起她。同時,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他也沒立場干涉。他只需要像平常那樣待她,多幫她干活兒回報她對他的好。
又或許,她根本不是那些人傳言的那樣,真正的彭念佳就是他以為的彭念佳呢?
黑暗中,他微不可聞地吐了口氣,漸漸放松身體,沉睡過去。
……
……
“篤篤篤……”
半夢半醒間,許亦奇又聽到了敲門聲。
他立刻想到了今天聽到的那些傳聞。他們說她跟村里好多人不清不楚,半夜常在家里接待男人。
許亦奇的心揪起來,他握緊拳頭,靜靜地聽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敲門聲。如果彭念佳的門開了呢?他不敢往下想了。
熬了半刻鐘,敲門聲停了,門外又傳來走遠的腳步聲。
許亦奇松了口氣,放開拳頭,發(fā)覺額頭和身上都滲出了熱汗。他隨手抹了一把汗水,翻個身,繼續(xù)睡覺。一夜無夢。
第二天,又是彭念佳做早飯的聲音叫醒了許亦奇。他伸個懶腰,起床用冷水洗了把臉,就去了隔壁。
彭念佳神色如常,臉上還是那種恬靜溫柔的表情。她微不可查地猶豫一瞬,照例和許亦奇打招呼:“起來了?”
許亦奇點點頭,輕聲答應著:“嗯。念佳姐,我來幫你添柴?!?p> 彭念佳忙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你再去睡會兒,天還早?!?p> 許亦奇拉過一張小凳子坐在灶間添柴:“早就睡醒了?!?p> 早飯很快都蒸在了鍋里。
許亦奇看見水缸里剩下小半缸水了,就拿起扁擔去挑水。彭念佳追出門口說:“弟弟,還是我去吧!”
許亦奇頭也沒回:“我去吧,你看著飯?!?p> 彭念佳想起什么,跑回屋里拿著一條毛巾出來,扎扎實實纏了幾圈在扁擔上。
許亦奇對她笑笑,挑水去了。
吃過早飯,彭念格照例上學去了。彭念佳和許亦奇扛著鋤頭鐵鍬,彭念恪提著竹籃拿著小鏟子,一起來到村委大隊部。
這個時候,莊稼還未成熟,真正的農(nóng)忙時節(jié)還沒到,所以村里打算利用這段時間組織大家修梯田,擴大耕種面積,為提高來年糧食總產(chǎn)量做準備。
新開荒的地點,在離村子很遠的一個土山上。村里的干部們已經(jīng)考察過了,這座山上,石頭少,土頭比較厚,適合開荒種地。
男男女女們包著頭巾揚起鐵鍬鋤頭,熱火朝天地勞作起來。不一會兒,整座山頭塵土飛揚,一片鐵鍬镢頭聲。
有人苦中作樂,唱起了山歌。蒼涼、古拙、悠揚的歌聲,回蕩在山間,被初秋的風吹遠。
許亦奇想起了在京都的母親和妹妹。
少了他一個人吃飯,她們的口糧應該是夠的,不至于挨餓。只是,家里沒有男丁,萬一有什么難事兒,可怎么辦呢?母女倆會不會受人欺負?今天回去應該給她們寫封信報個平安,也把自己現(xiàn)在的具體地址告訴她們,讓他也能收到她們的消息。
他默默地想著這些心事。
手心被镢頭把兒磨的發(fā)燙疼痛,一會兒工夫,手上已經(jīng)起來幾個大水泡。
許亦奇往手心里哈哈氣,把镢頭把兒攥的更緊,忍著那絲絲縷縷的疼痛繼續(xù)干活兒。
日頭越升越高,火熱無情地炙烤著人們,唱山歌的人也漸漸偃旗息鼓了。
許亦奇的喉嚨干渴得快冒煙了,連鼻息是滾燙的。身上出了汗,熾烈的陽光給皮膚一種針刺般的感受。
漸漸地,連閑聊說笑的婦女也不再說話。一來費力氣,二來,嘴巴里實在干得連口水都沒了。
就這樣熬著時間,熬著日頭,熬著身體里的力氣。
有的人借口內(nèi)急,躲到陰涼僻靜處緩口氣、偷會兒懶。
眼看著內(nèi)急一去不復返的人越來越多,隊長干脆下令,休息二十分鐘,大家都去把屎尿解決干凈。
人們紛紛搶著不多的樹蔭,席地坐著休息。有帶水的,在別人羨慕的目光下,小口地抿著,如飲仙露。
年長的老頭子搖著草帽,嘆息道:“這快立秋了,這么多久沒下雨,莊稼都快被旱死了。”
人們附和著嘆息:“是啊,玉米和谷子那葉兒都曬得卷邊兒了。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怕是要不行了?!?p> 許亦奇沒有擠進那點兒陰涼地去,頂著烈日也坐不住,他索性往遠處走走,看看山頭的景象,也許還能找到其它的陰涼地。
彭念佳跟了上來,與他并肩走著:“弟弟,咱們?nèi)フ掖蟾?,我在竹籃子里放了一瓶水?!?p> 彭念恪也沒走太遠。他把竹籃放在一旁,自己倒頭在一片樹蔭下睡覺,籃子里稀稀拉拉放著幾顆野菜。
彭念佳撥開野菜,籃子的一角放著一個玻璃瓶,里面的水還是滿的。
那是裝水果罐頭用的圓柱形的敞口玻璃瓶。
水果罐頭,在京都都算是奢侈品,只有去探望病人或者送禮的時候才拿出手。彭念佳哪來的這種稀罕東西?
他們坐在樹蔭下,彭念佳擰開瓶蓋,把玻璃瓶遞給他。
許亦奇不喜歡拉扯客套,他接過水瓶喝了幾口,又遞給彭念佳。彭念佳小口小口喝了一點,又遞給他。
許亦奇擺擺手表示不喝了。彭念佳又遞過來:“再喝幾口,還有大半瓶呢。留半瓶給大哥就行了。”
許亦奇又喝了兩口,把瓶蓋擰緊還給彭念佳。
這幾口水極大地緩解了他的焦渴。盡管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能一口氣喝完十瓶水。
休息片刻,他們往回走。
人們也陸陸續(xù)續(xù)拾起農(nóng)具,重新投入勞動中。
許亦奇敏銳地感受到了人們的目光在自己和彭念佳身上逡巡。
他無視別人的探究打量,更不管他們怎么想象、如何非議,仍舊坦然地、沉默地賣力勞動。
許亦奇雖然個子竄的猛,但是面容身量還稚嫩,看著就是個半大孩子。再加上人們早就打聽出他的年齡,十五六歲,他們可萬不能想到這方面去。但是看倆人相跟著的樣子,又覺得不大對勁。許亦奇的個頭可是比彭念佳還高出一些呢。
一層梯田已經(jīng)修整出個大概,盤著土山環(huán)繞,長長的一條。
遠處的地頭,幾個婦女邊干活兒邊壓低聲音,神情詭秘地切切察察。
“哎哎,看見沒?跟在身后就過去了,又相跟著回來?!?p> 她們議論這些事情,從來不點名道姓,但是都心照不宣。
“那孩子才多大啊,就這么狐媚勾引。造孽?。 ?p> “十六,不小了,放在過去都可以娶妻生子了。”
“京都人,那都開放的很,這個年紀早就啥都懂了。”
“昨天擔水,把自己的毛巾解下來給男的纏在扁擔上。嘖嘖,都是女人,人家咋這么會呢?手段真是高?!?p> “這算啥?你知道那狐媚子叫男的啥?弟弟!親熱的喲!”
“哎呀,老娘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前面走了情哥哥,這又來個好弟弟,這種女人哪,身邊兒永遠不能缺了男人。”
“二順子他也就眼巴巴地看著吧,屁都聞不著一個!”
“有了京都來的家里當官兒的小少爺,還能看得上他?正眼也不帶瞧他的。”
“這二順子今天怎么又沒見?”
“呵,那個懶漢?干一天倒要歇三天?!?p> “看看他家里的光景?鍋都要揭不開了,還整天睡到日上三竿。”
“躺著倒不會餓肚子了。反正村里發(fā)救濟糧,總短不了他家的,餓不死?!?p> “人家是京都人,過幾年拍拍屁股回城里了,看她怎么辦?!?p> “怎么辦?這種女人可不缺男人養(yǎng)活。二順子可是巴巴地等著人家玩兒剩下呢!”
高舒愿和孫芳就在一旁悶頭干活兒,這些不堪入耳的話,不管她們愿不愿意,反正是一字不落全聽進耳朵里了。
好不容易熬到晌午,終于收工了。
人們頂著烈日,邁著疲憊的步伐往家走。
彭念佳一回到家就趕緊做午飯。
她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從早轉(zhuǎn)到晚。
吃飯的時候,彭念佳注意到許亦奇手上的水泡,忙拿了針來挑。
“滿手的大泡,不挑破好不了?!彼踔S亦奇的手,挨個兒把水泡挑破皮。
她的眉毛微皺著,眼睛專注地盯著那些水泡,嘴巴輕微地吸氣,那神情,好像水泡是長在她手上似的。
許亦奇看著她的手。男性與女性的差異在兩雙手上體現(xiàn)的這么明顯。
許亦奇的手骨,手掌寬厚,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初具男人的結(jié)實和力量。
兩個人的手交疊著一對比,更顯出彭念佳的嬌小。
她的手指纖細,手背光滑細膩,掌心卻很粗糙,覆蓋著一層薄繭。那些手指靈活地把水泡挑破,擠出里面透明的液體,用一塊干凈的毛巾擦干。
彭念佳抬頭囑咐他:“家里沒有酒精消毒,你今天不要碰水,讓它盡快結(jié)痂?!?p> 許亦奇點點頭。
等到下午干完活兒回來,他手上已經(jīng)是大泡摞著小泡了。手心火辣辣的疼痛,燒的他想把手浸在涼水里。
他只能忍耐。
他知道,這些水泡會在長年累月的勞作中,破皮,滲水,結(jié)痂,反反復復,直到形成一層繭。
就像彭念佳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