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天晚飯后,下鄉(xiāng)青年中那個年紀(jì)最小、叫趙勇的男孩,被打發(fā)來找許亦奇。
在劉奶奶家,高舒愿和孫芳把白天聽到的閑話都告訴了許亦奇。
他們幾個的遭遇和境況差不多,又是一起來的,所以彼此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
眼看著許亦奇被卷進(jìn)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言中,他們都真心替他著急,都覺得有責(zé)任提醒他。
“那些人說的可難聽了,你千萬得注意點,不要再和她同進(jìn)同出了。”高舒愿好言相勸。
王建興也說:“你現(xiàn)在還小,清清白白的好女人多的是,可不要因為她帶累自己的名聲,萬一影響你以后回城和前途呢?你可別不放在心上?!?p> 許亦奇領(lǐng)會得到他們的好意,心里也受到溫暖和感動??墒撬荒苷J(rèn)同他們的意見:“你們覺得我和彭念佳有那種關(guān)系嗎?”
幾個人被問住了,面面相覷。
許亦奇又說:“我和彭念佳才認(rèn)識幾天呀?就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了?同住一個屋檐下,她沒有絲毫逾矩之處,拿我和她弟弟一樣對待,沒有因為我是外人而有什么私心。就這樣都能編造出那種胡話,可見傳言不可信?!?p> 王建興說:“我們當(dāng)然相信你,可是她的名聲已經(jīng)這樣了,別人不會信??!”
許亦奇看著他們:“‘別人’就是那些愛捕風(fēng)捉影、無中生有的人。他們愛信不信,我只相信自己看見的。不要從別人口中去了解一個人,應(yīng)該自己去判斷,你們覺得呢?”
幾個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許亦奇又說:“我沒見過彭念佳與任何人不正當(dāng)?shù)亟煌?。?dāng)然,如果以后發(fā)現(xiàn)她品行不端,我自然會遠(yuǎn)離她。咱們在這兒日子還長,日久見人心,她真正是什么樣兒,以后必然能見分曉,何必輕易下結(jié)論?”
幾個青年都沉默了,心里接受了許亦奇的話。
許亦奇在他們眼里,是個寡言少語的人,頭一次這么長篇大論,然而說出的話很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令他們心生佩服。
趙勇突然問:“亦奇哥,你上學(xué)的時候,是不是學(xué)習(xí)很好呀?”
幾個人都被他這跳躍的思維弄得有點懵。
許亦奇也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謙虛地回答:“還行吧。”
趙勇笑著說:“你看起來好像那種招老師喜歡的同學(xué)?!?p> 幾個人都笑了。
他們又聊起各自的生活情況,抱怨幾句干活兒累、吃不飽之類的話,然后互相數(shù)著手上的水泡,比較誰的多。
這時候,他們笑著鬧著,仿佛還在象牙塔里,和親近的同學(xué)玩著幼稚的游戲,而暫時忘卻了生活的艱辛。
許亦奇問他們有沒有給家里寫信,只有孫芳寫了,還沒有寄出去。
許亦奇提議大家都盡快把信寫好,找機(jī)會一起寄出去。
鄉(xiāng)下通訊不便,寄信要等郵遞員下鄉(xiāng)送信才能捎出去。而郵遞員什么時候下鄉(xiāng),時間是不確定的,基本十天半月,攢了一定數(shù)量的信件才會來。如果著急的話,就得自己去一趟縣城郵局。
他們商量好,明天去問問牛支書,村里最近有沒有去縣城辦公事兒的可以順便幫他們寄信的人。
許亦奇回去后,在自己的行李包中找出了紙筆墨水,在煤油燈昏暗的光線里,寫下了第一封家書。
梯田已經(jīng)修了三層,幾天后突然下起大雨。人們期盼已久的,這救命的雨水??!
正是莊稼上穗結(jié)子的關(guān)鍵時侯,這場雨下飽了土地,收成就有希望了。
雨下的很大,根本沒法出門。彭念恪沒去上學(xué),集體勞動也自然取消了,他們吃過了早飯,都在彭念佳屋里坐著。
下雨天,彭念佳也不能閑下來。她自己縫縫補補,搬了小石磨和大笸蘿讓彭念恪磨面,許亦奇則輔導(dǎo)彭念格功課。
外面雨聲喧囂,小屋里自成一個寧靜安然的小天地。
彭念佳把該縫補的都做完了,彭念恪也磨面磨煩了,大雨傾瀉如注,還沒有要停的意思。
彭念佳有點擔(dān)憂地趴在窗子上看著雨簾。
雨霧中,一個灰綠色的身影跑進(jìn)院子。是村里的一個比較年輕的村干部,叫王發(fā)。
他闖進(jìn)門,雨衣上的水很快在地上聚了一攤。
王發(fā)急吼吼地通知:快,所有壯勞力帶上鐵鍬,搶修水道!
這里土地貧瘠、干旱少雨,所以田地都留著水道,以便下雨的時候,把雨水匯進(jìn)去存留住。
今天的雨太大了,雨水順著水道灌滿田地,莊稼會被水沁死不說,還有沖垮地頭的危險。一旦地中間沖出了渠道,田地的土頭和莊稼都會被沖走,從春到秋,多少辛苦和汗水都白費了。
王發(fā)冒著暴雨又跑走,繼續(xù)去通知其他人家。
彭念佳從箱子里翻出一件舊雨衣讓許亦奇穿,自己帶了頂草帽,就急急忙忙要往外走。
許亦奇拉住她,把雨衣往她肩上一批,草帽戴在自己頭上:“你穿。”說完就去拿鐵鍬。
彭念佳出了門又折回來,匆匆安頓大哥小弟一句:“就在家里待著,哪也別去??!”
出門的一瞬間,雨水已經(jīng)澆濕全身,草帽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許亦奇索性脫下草帽,一頭扎進(jìn)雨霧里。
彭念佳穿著雨衣還好些,雨衣上自帶的帽子很大,不服帖,她前額的頭發(fā)都濕了。雨水打濕了褲腿,不斷向上攀爬,逐漸洇濕整條褲子。
他們來到村委大隊部,村民們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個個臉色凝重。
牛支書簡單快速地把村民分成幾撥,趕赴各處田地。
彭念佳和許亦奇被分派到菜園地。
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菜地里明晃晃地汪滿了水。
雨水沖刷得泥路非常濕滑,上坡更是困難。人們只好邊走邊用鐵鍬鏟出下腳的階梯。
摸爬滾打好容易上來,趕緊把水道出口改開引流。
雨聲太大,交流得靠吼,誰也顧不上說話,只是齊心協(xié)力地干活兒。
雨水瓢潑一般,澆的人呼吸困難,帶走人的體溫。
濕冷仿佛要浸入骨髓。人們咬牙堅持著,通過賣力的勞動散發(fā)熱量,對抗失溫。
水道好不容易改完了,接下來只能聽天由命了。
人們相互攙扶著,準(zhǔn)備回去。他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河床已經(jīng)完全淹沒了。
山上的水流都匯聚在河里,洪水眼看就要漫上他們來時的小路。
有人大聲喊:“趕緊走,再遲就走不了了!”
有人反對:“不能走了,水眼看就淹了路了,太危險了!”
有的婦女已經(jīng)被嚇哭了:“等水退了再走吧,我害怕!”
有人呵斥:“水啥時候能退?等水退了,早就凍死餓死了!趁現(xiàn)在還能走,趕緊走吧!要是水把菜園子推平了,都要死在這兒!”
有人帶頭走下去,沒了主意的人群也跟著走開了,大家唯恐自己是最慢的那一個,連滾帶爬沖向小路。
就這會兒工夫,小路上的水已經(jīng)沒過了腳踝,路邊的野草只剩下一點綠色的尖稍。
人群走成一隊,互相攙扶拉扯著。
許亦奇一手拄著鐵鍬,一手緊握著彭念佳的手,跟著人群快速走著。
彭念佳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許亦奇覺得自己像握著一塊顫抖的冰。
水沒過膝蓋,路已經(jīng)沒有了,好在人們熟悉方向,終于走過了河邊的這段路。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不敢停留,繼續(xù)奔走著。
突然,一聲哭叫驚得人們心一顫。
回頭一看,走在后面的一個婦女,失足滑進(jìn)了河里!
她的鞋子掉了一只,她去撿,赤腳踩在泥地上,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掉在河里了。
有膽大的幾個男人互相攀扯著,把鐵鍬把兒遞過去讓她抓著上來,可是水流沖刷的力量讓她站不穩(wěn),眼看要夠著鍬把兒,又被沖得后退,退得離岸越來越遠(yuǎn)。
尖厲絕望的哭叫聲讓人不忍卒聽,焦急落淚,可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誰也不能為了別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哪!
許亦奇放開彭念佳的手,聽見她短促地叫了聲:“弟弟!”
他在人們的驚叫聲中,游向那個婦女。
婦女因為恐懼和絕望,身子僵硬沉重,許亦奇咬牙使盡全力好不容易將她推向岸邊。
岸邊那幾個男子手拉著手,趟進(jìn)水里接應(yīng),把他倆都拉了上來。
那個婦女癱軟在地,走不了路了。幾個婦女圍著她安慰著:“沒事了,沒事了啊,別哭了。”
“鞋子丟了就丟了,能比你的命值錢哪?”
那個婦女哭的哽咽:“我就這么一雙鞋啊……”
劫后余生,人們顧不得唏噓,幾個男人輪流著把她背回了村。
彭念佳的臉慘白,連嘴唇都失了血色??粗S亦奇走過來,她勉強地笑了笑:“弟弟,你剛才嚇?biāo)牢伊恕!?p> 許亦奇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沒事兒,咱們快家吧?!?p> 彭念佳點點頭,一步一搖走著,好像隨時要倒下。她的腿軟的快提不動了。
許亦奇伸手想攙扶著她,或者背著也行,他想,他肯定能背的動她。
彭念佳輕輕搖頭,用眼神制止了他。
許亦奇明白,她不想在人前跟他有肢體接觸,免得讓別人看見說閑話。
他只好默默走在彭念佳身邊,隨時關(guān)注著,防止她倒下。
人群進(jìn)了村以后就散了,各回了各家。
彭念佳終于在進(jìn)了自家院子那一刻倒下了。許亦奇接住了她。
抱起她的時候,許亦奇看見有幾縷血紅從她身下擴(kuò)散開去,很快消失在了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