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譚翰林打電話問我你看電視嗎?
我聽了就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好在對他的神神叨叨早習以為常,就說天天的跟錢打架了,哪有時間看電視呵!
他就哈哈著,說哪天有時間,我?guī)闳€地方走走。
我想著最近挺糟心的,出去走走也好,就對他說行,后天吧,后天有時間。
我掛斷電話時,曼婷還在和繼業(yè)通視頻。她端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話那頭痛哭流涕的繼業(yè),說好好說話,大男人哭個什么勁呵!
繼業(yè)就收起哭腔,說婷婷你要救救我!他們今天又給下警告了,用匕首扎了一張字條在家里大門上,說是最后一個月期限了!
我聽著就覺得好笑,這幫放高利貸的混混大概是武俠劇看多了,還飛刀留書了。曼婷倒是很緊張,說這幫人都不是什么善類,大家一起想想辦法早點把債還了,以后少和這幫人打交道,省得一家人都跟著擔驚受怕。還有,別老拿這些事去煩爸!
繼業(yè)在那邊諾諾應(yīng)下,說我是什么辦法都沒有了,現(xiàn)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曼婷就嘆著氣,說先這樣吧。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又轉(zhuǎn)頭看著我,說都聽到了?
我說聽到了。
協(xié)議書簽了嗎?她用平常問吃飯了嗎一樣的輕松口吻問我。
沒簽。我去房里把那份她給我的賣房協(xié)議書從床頭抽屜里拿出來遞給她,說我們可以先嘗試想想別的辦法。
曼婷聽到我沒簽協(xié)議臉色便有了些微漲紅,說看來我昨天和你談的話你一句都沒聽進去了!
我看她的樣子,心底肯定是十分惱火的。我不簽協(xié)議的舉動肯定也出乎她的預(yù)料了,然而在這事上我不打算讓步。如果把房賣了,那我們還有家嗎?沒了家的我們和兩朵浮萍有什么區(qū)別?我又該如何去面對我的親人?如何交代失去這凝聚了全家人血汗的房子這事呢?我不敢想象。
曼欣從外面回來,一臉疲憊的樣子??匆娢液吐玫募軇?,就問又怎么啦?話沒問完,就發(fā)現(xiàn)曼婷面前擺著的賣房協(xié)議書。她瞪大眼睛望著曼婷,說姐我跟你說了那么多你怎么還要賣房!
那我跟你也說了那么多呢,你怎么就還聽不懂呢?曼婷不依不饒地瞪著她說,你不懂就不要摻和!
曼欣一時語塞,我也無話可說。眼光掃過,才發(fā)現(xiàn)曼婷的左手掌一片猩紅。我問你手怎么啦?
聽見我這么問,曼婷也一臉關(guān)切地看向曼欣的手,繼而又望著曼欣,說怎么回事兒?
曼欣說沒事,不小心蹭破點皮。
然而我看著不像。剛開始沒注意,看清了才發(fā)現(xiàn)她不只手掌擦破了,牛仔褲右膝蓋部位也有磨破的痕跡??此哌M來坐下,步伐也有點不自然。我說最近你沒排晚班呀,怎么每天都那么晚才回來?看你每天回家很累的樣子,是不是在外面找兼職了?說說到底怎么受的傷?
曼欣見瞞不過,就說下班后我到城南夜市那里給人端盤子洗碗。今天洗完碗推推車送碗去消毒的時候,那車輪制動閘壞了,被車帶著摔了一跤。就手掌擦破點皮,膝蓋在地上撞了一下,也只蹭破點皮,沒什么大礙。
我聽了就一陣心酸,說待會洗了澡叫你姐給你上點藥。
曼欣看著我輕輕說嗯,眼光幽柔,沒有一絲從前的刁戾。
24
云山落日是湘州有名的景致。我和譚翰林站在云山之巔的紫云峰,看的卻是日出。
日出的方向是一道深涯。涯下是蜿蜒的盤山觀光公路,公路直通東面離云山兩公里之外的湘市市區(qū)。透過山間霧靄,對著初升的太陽,看見的是披著霞光的湘市。霞光里的湘市金光閃耀卻又光影朦朧,隱約如天上仙宮。
我說你要帶我來的就是這里?來這里還需要你帶嗎?
譚翰林聽了就嘿嘿地怪笑。我聽著那笑聲滿含嘲諷卻又似透著幾分瘋癲,索性就不再理他。譚翰林笑著笑著聲音就開始顫抖,笑容也慢慢變成了凄冷,中間沒有過度,卻又讓人感覺十分自然。他指著身后陡峭的山坡,說你知道這后面是什么嗎?
我看那山坡陡峭奇峻,松竹茂密。山間鷺飛鸝鳴,瀑流爭喧。山下是一片沃野田園。晨光里的村莊還躲在云山巨大的蔭庇里,顯得寧靜安詳。這種景象對于鄉(xiāng)間長大的我來說是如此熟悉,這種熟悉的深處還藏著某種深深的落寞。我明白譚翰林問這后面是什么的時候,肯定也是因為感受到了這種落寞的。作為詩人的他,不會無聊到看風景的時候只與人談風景的,他曾說過那是膚淺。
于是我看著那熟悉如當年的田園村落說那是來的路。
譚翰林就說,看吧,這是來的路!可是路呢?沒有路了!回得去嗎?回不去!說著他又看著太陽的方向,說這里走得下去嗎?
我看著那百丈深涯,說下是能下去,不過下去就永遠下去了。
譚翰林就又賤兮兮地笑起來,說是吧!剛才我們從這邊一步步爬著梯子上來,結(jié)果還得一步步順著梯子爬下去!諷不諷刺?
我說諷不諷刺不重要,一步生一步死,是個人都會選對該走的路。
譚翰林便又斂起笑臉,自言自語般說,一念生,一念死??赡氖巧纺氖撬缆??什么路才是該走的路呢?我看著猶如迷醉一般的他而不知怎么去喚醒。
他在一陣沉淪之后,說帶你去我們要去的地方吧!我便怔怔地說好。
沿著棧道下涯,左轉(zhuǎn),我以為去白云寺,譚翰林卻帶著我繞過幾處香火繚繞,來到了赤松庵。
庵里的道士正在做早課,那踩著節(jié)奏韻腳吟誦經(jīng)咒的聲音嘹亮悠然而又肅穆莊重,讓人聽了不禁心靜意平。我們便輕輕在邊上空的蒲團上盤腿坐下,學著道士的樣子閉眼打坐。因為閉上了眼,便感覺瞬間離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遙遠了很多。那滿耳的誦經(jīng)聲如流水海浪,一波一波把我推離開岸。我就這樣靜靜看著我自己慢慢遠離,漸漸消逝在我的視線里。到最后,我連自視的意念都提不起,感覺自己已融化在了這個世界里。這種感覺有點奇妙,有點靈魂出竅的意思。我后來細細回味了一下,覺得那一刻真的是把自己給玩丟了。
然而譚翰林還是讓我見識了他更瘋癲的一面。他走的時候問送我們出庵的道長,說在你們道士眼里,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呢?
那道長捻著胡須沉吟了一下,說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
譚翰林又問人性呢?
道長說人性本然,人性本真。
譚翰林追問,何為然?何為真?
道長便轉(zhuǎn)向我,問施主以為呢?
我略思索,感覺話雖簡單,但細思卻覺極是復(fù)雜。不是都說人心難測嗎!人性本就是一個悖論。說解,何嘗又不是惑呢!說惑,又何嘗不是解呢!我這樣想著,就說然而不然,真未必真。人有不解之惑,亦有不解之解吧。
道長說此亦是一解,自然之法終是萬法之源。無為即有為,有為亦無為。不解其惑,不惑其解。施主是大智慧之人。然后又轉(zhuǎn)向譚翰林,說施主之惑亦是貧道之惑,愿他年有期再與施主共解此惑。
譚翰林不說話,與道長一揖而出。于是我也與道長相揖而別,出了赤松庵。
在走出一段距離后,譚翰林說你知道那道長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省道教協(xié)會會長,張思平道長。你覺得他有惑嗎?
我就哦了一聲,說難怪,也許吧,惑與不惑只有他自己知道。再說世間哪有人能萬事洞明呢?總得有點惑吧!
譚翰林就看我,眼神陰郁,神情茫然。
山下依然繁華,漁人碼頭也依然在這片繁華里演繹著它的榮光。譚翰林醉意深沉地斜靠著椅背,眼光散漫,不聲不動。中間他接過兩個電話,一個是省文藝廣播電臺約他去錄節(jié)目,一個是譚美琴問他在不在家,他都哼哈著應(yīng)付一下就掛了。
我說你醉了,早點回家吧。他也哼哈著說好。
到他家門口,看見譚美琴坐在他家門口的地上睡著了。身邊放著兩個大食品袋,里面裝滿了各種食物,生的,熟的,葷的,素的。我感覺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有點讓人捉摸不透,不是夫妻,不像朋友,不似情人,卻似乎有著比這些關(guān)系更深沉的某種情分。
聽見腳步聲,譚美琴一下就驚醒了。我對她說他好像心情有點不好,喝多了。
譚美琴露出一絲疼惜的神情,說謝謝您送他回來。他這人就是想法太多,愛鉆牛角尖。早些時候說詩集賣得不好不開心。這幾天詩集賣開了,電視報紙也都報道他了,他又想東想西心情不好了。
我說沒點想法也寫不出那么好的詩來,好好照看他吧!
譚美琴就再次道謝,然后攙著他進去了。
25
臺風雨來得急切又狂暴,瘋狂般的傾倒在整個城市上。
時間來到下午五點,天已暗得如同入夜。我和曼欣躲在公交亭下等車。等車的人很多,把我和曼欣擠到了亭的邊緣。瓢潑的雨順著亭檐流落下來,有不少飛濺到我們的身上,把我們的衣衫淋濕了大半。流竄的風吹過淋濕的衣衫,讓人感覺一陣陣的清冷。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三趟車了。坐車的人太多,我們根本擠不上去。
大街上各色燈光亮起,在雨幕中渲染出一片光影,就像一副印象派的畫??粗@片光影,讓人心底不禁生出一陣悱惻和茫然來。一輛白色的小車從面前緩緩開過,把路面淺淺的水流蕩出一片更加破碎的光來。小車過去,又慢慢倒回來一段,在我們面前停下。車窗落下,露出模糊又略顯熟悉的臉來,陶然?
真的是你們!上車吧!說話的的確是陶然。說著話她從車窗丟下來一把傘。
什么時候回來的?走了一段之后我這樣問她。問她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沉默讓車里的氣氛太尷尬。其實我昨天就從她發(fā)的朋友圈知道她已經(jīng)回來了。
她說昨天回來的。你們沒吃飯吧?吃完飯再送你們回去。
我們無法反對,因為她已經(jīng)把車開到了一家餐館的停車棚下。她看起來情緒不高,但似乎心情也不是太壞。
吃飯的時候她不讓我喝酒,自己卻拉著曼欣喝個不停。我看著她們喝酒時生猛的樣子,心里多少有點不是滋味。那樣子都是心里有事的樣子,那心事還是我不能猜的。那一刻我莫名感覺心底一陣孤獨,深深的、從未遠離的孤獨,只是那份孤獨平常被忙碌隱藏了。
走出餐館,曼欣走路已經(jīng)有點不穩(wěn)了,陶然更是爛醉如泥。還好把她送到家的時候,她還不忘把車鑰匙塞給我。她塞給我車鑰匙時我正半摟半拖著把她弄到她床上去。她閉著眼揮舞著車鑰匙,說下雨,開我車回去。
我說不用,拿把雨傘就行,我們打車回家。
她聽了就睜開眼看著我,眼神有點落寞和恍惚,半晌才說雨傘在車庫墻上掛著。
我把她放倒在床上,給她蓋上毯子,又在床頭柜上放上一杯水,然后輕輕出了房間。
曼欣已在車庫散座上睡著了。
我從墻上取了一把傘撐開,背起睡著了的曼欣離開了陶然的家,走進雨里,走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