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突然間成為網絡名人,這是我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事到臨頭,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惶恐徹底占據了我的內心。
看著陶然發(fā)過來的鏈接視頻,我有種墜入大海的茫然感。視頻記錄的是早兩天在咖啡屋那場遭遇。視頻是經過精心編輯的,還配了一個非常博眼球的名字:高官原配銜怨上門訓小三,小三情人怒懟原配強出頭。于是一段混亂的關于爭風吃醋的香艷情事便呈現在世人面前。視頻已經有超過三萬次的轉發(fā)和超二十萬的評論了。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況,我腦子一片空茫,有點不知所措了。
陶然發(fā)信息說視頻曼婷也看到了。
我回復說哦。
我不知道此刻該我們如何的言語去解釋這一件事,只能默默坐著發(fā)呆,等待曼婷回來,等待一場未知后果的審訊。
好在曼婷說她相信我不是那樣的人,說我應該可以有個完美的解釋。
我當時看著她微笑的臉,心底一陣釋懷的喜悅,便把整件事的前前后后都對她講了一遍。聽完整件事的過程,曼婷只輕輕笑了一下,又跳開這個話題,問起我工作的問題。我說公司不同意請假,說要么回去上班,要么辭職?,F在我這狀況回去也上不了班,所以我就辭了。工資財務過兩天打卡上。
曼婷不予置評地嗯了一聲,她的電話就響了,是她約的搬家公司,已經到樓下了??粗峒夜镜娜税崖檬帐昂玫陌欣钜患岢黾议T,那些包裹行李里并不包含我的任何東西,我剛剛溫情跳躍的內心瞬間又變得灰暗。我看了,那些包裹行李里并不包含我的任何東西,這給我的心理沖擊是無比巨大的。多么明顯的表示?。核恍湃挝視樗龀鲎晕覡奚倪x擇,至少是不十分相信!信任這個東西對夫妻來說是多么重要,然而現在她對我并沒有。果然大部分的美好都是自己內心虛構出來的,這種美好一經落入現實的土壤里便瞬間土崩瓦解。一種被拋棄被嘲弄的感覺瞬間在我心里枝繁葉茂。我的眼里涌起一陣溫熱的感覺,我知道那是淚,但我忍住了,沒讓它流下來。
曼婷出門時露著滿臉的失望神情看著我,說明天十二點之前給我一份協(xié)議書。
我看著她,心底的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訥訥地說好。
曼欣在進電梯之前又轉回來,然而最后什么都沒說,和我對視了三秒后,又轉身走了。
有點失魂落魄的我這時終于想起拿曼婷給我的協(xié)議書來看。到這時我也才發(fā)現自己一直在逃避我和曼婷之間關系的慢慢疏遠。因為怕失去,我甚至不曾把她起草的離婚協(xié)議書拿來看看。離婚協(xié)議書??!即便是為了逼我就范而使出的小伎倆,可那畢竟是有離婚兩個字的啊!試問哪一對正常的夫妻沒事會把離婚這兩個字放在協(xié)議書這個冷冰冰的詞匯前呈現出來呢?
協(xié)議書似乎寫得很是專業(yè),離婚原因,財產分割條款,每一條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不明白我那么真誠地和她生活這么多年,她怎么可以量化成那么一筆筆冰冷的金額來計算!我心底生起一陣揪心的痛,隱隱還夾雜著一絲羞憤。我拿起筆,狠狠地在協(xié)議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推開協(xié)議書,下面又是一份賣房協(xié)議書。協(xié)議書我沒看,相對與離婚協(xié)議書,這東西對我而言就什么都不是了?;槎茧x了,留著這空殼房子干嘛呢?我抹掉臉上的淚水,在協(xié)議書給我預留簽名的地方簽上了名字。
夜,清冷漫長。我感受著心里的痛苦,也忍受著胸帶束縛下的肋骨疼痛,坐在陽臺的地板上抽煙。在留了一地的煙頭后,天也微微亮了。我起身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拖著行李箱去了然婷美業(yè)。
我把兩份協(xié)議書遞給曼婷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臉微微抽動了一下,瞬又恢復了平靜。她輕輕打開賣房協(xié)議書看了一眼,看不出表情變化。她問我你自己去住的地方還是等我一起過去?
我說我回趟老家。
她看了我?guī)酌腌姡缓笳f好吧,你現在有傷,回家待待也好。
我不敢想象她看到離婚協(xié)議書我也簽了會是怎樣一副場景,但現在容不得我想了,我也不想去想了。我拉著行李叫了一輛車往長途車站去。
走到半路,接到譚美琴的電話,說是譚翰林住院了,抑郁癥。我只好叫司機把車折到醫(yī)院去。
譚翰林倚靠在病床上,頭發(fā)有點凌亂,臉比之前顯得更消瘦了,眼神憂郁,表情木訥,臉色蒼白落寞。我走上前,叫了一聲他。他悠悠從凝思中出來,看見我,說你怎么來了?
我說聽說你又來醫(yī)院住了,來看看你。
他眉毛抖了抖,說我有什么好看的呵!說完輕輕嘆了口氣,問我你最近看電視嗎?
我記得早段時間他也這樣問過我一次,現在再次問起,讓我心底疑竇頓生。我問他你怎么老問我看電視沒有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好直說的嗎?
譚翰林就突然露出特痛苦特糾結的表情。他抱著頭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晃蕩著。在沉寂了幾分鐘后,他突然抬頭看著我,說你知道嗎,余三水出書了,小說,現在正轟動著呢!
我說那不是很好嗎!
他說是很好??墒俏铱戳怂男≌f,其中有一個章節(jié)和你當時給我看你那部小說的那個章節(jié)一模一樣!
我記得曾經在寫小說的時候,我把其中一個章節(jié)發(fā)給譚翰林看過,讓他提提意見。想不到當時不經意的一個舉動如今卻帶給我這樣的戲劇情節(jié)!我的小說是經余三水的手賣出去的,而且只經他一個人的手。我感覺腦子一陣轟響,熱血蹭蹭就涌上來了,忍不住就罵了一句王八蛋!
譚翰林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慘笑著呢喃人性之暗!
一陣熱血過去,我又慢慢冷靜下來。看著痛苦的譚翰林,不敢流露出負面情緒影響了他,就說我只是想賣點錢應急,賣誰不是賣呢!
這時值班護士拿著藥和水進來,說病人該吃藥了。護士看到我的時候明顯頓了一下,表情冰冷。她的這個舉動讓我對她釋出的微笑尷尬在了臉上,落了個滿心的沒趣。
等譚翰林吃完藥,我對他說你好好養(yǎng)著,我先走了,有時間再來看你。說完又對譚美琴說你好好照顧他。
譚美琴點點頭,說你慢走。
走過醫(yī)院走廊的時候,我看見護士站聚集的護士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我猜大概是因為網上那段視頻的原因吧,她們肯定是看過了視頻,并且認出了我。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從她們身邊走過,往電梯間走去。我聽見身后有哪個女人的聲音狠狠地說了句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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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過戶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住在老家。我胸部的胸帶早已經卸掉了,但偶爾大幅度動作時肋部還是會隱隱作痛。醫(yī)生囑咐我最少還要休養(yǎng)一兩個月才能正常運動。
時間慢慢過去,我料想中的我和曼婷的離婚場景并沒有如期到來。她電話倒是給我打了,問我肋骨恢復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回湘市。我懷疑她并沒有看到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我是簽了的。當初她是讓我二選一簽的,她看我簽了賣房協(xié)議書,肯定以為我沒有簽離婚協(xié)議書吧!
然而我卻不好再去問她。當初把字簽上,多少有點負氣的成分,但經過這么久的獨處,這么久的反思,我終于發(fā)現我和曼婷之間的問題出在哪兒了。因為我平常太在乎她了,以至于在她面前太喪失自我了;而她平常意識里又只有我們,沒有你我,而且這個我們是以她為前提的,以至于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不會在意我還是一個獨立的人存在的。所以我覺得如果兩個人的感情是需要用犧牲自我意志來維系的話,那這感情又有什么意義呢?又怎么算得上誠實的感情呢?但如果說我對她有多恨的話,其實也不是。不止不恨,甚至是非常掛念。然而我又不想重回過去那種憋憋屈屈卻又似甘心情愿的日子。我覺得疏離的日子讓我對我自己人生有了更深刻的體會,也對我和她的感情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我們的日子過得太籠統(tǒng)了,把所有你的我的都攪和在了一起,讓我們過得失去了自我,也讓這個我們黯然失色。那一刻我聽著她溫情的問候,盡量讓自己的心情保持著平靜,只說爸現在怎么樣了?哥的債還了嗎?
或者是因為我的淡漠語氣,她明顯的停頓了一下。短暫的沉默之后她說爸做完化療回去了,但化療結果不理想;哥欠的債都還了。
也許因為孤獨自處的慣性,沉默間的我忽然感覺不知該說什么話了,就哦了一聲,把電話掛了。
鄉(xiāng)下的日子過得平靜而悠閑。我每天在鄉(xiāng)間小路散步,到天臺看日出,坐在江邊等日落,秋風微涼的晚上,坐在陽臺看星星看月亮,還有夜空中漂泊的流螢。
在老家的日子,我的手機幾乎每天都是放在床頭柜上的,只有到了晚上我才打開看一看。我發(fā)現我在鄉(xiāng)下呆得越久,那些在城里平常并不那么親密并不常聯系的朋友的問候也慢慢多起來了,而最親近的人似乎卻又都選擇了沉默。只是對收到的問候我都是簡單回復一下,有時甚至不回復,只發(fā)一條簡單的生活動態(tài)到朋友圈,算是對所有關注我的人的回應。
有天我發(fā)了一句話:某月某日,閑,看陌生人釣魚,在三弟家吃晚餐。第二天睡覺前,我看見這條朋友圈下有了四十多條評論,一百多個贊。對于這樣的狀況,我一般只能一笑處之。然而在那一串點贊名單里,我看到了曼婷的名字,這讓我的笑似乎多了一絲顫抖。
30
有一天,幾個自稱是省紀委的人開著車來找我。我與來人聊了半個鐘的天,聊天中心與柳如是有關。
一個美女檢察官面對著我,說網上傳言你與柳如是有點關系。
我說有,也沒有。
她說能具體點嗎?
于是我把我與柳如是有關的情況都說了,包括那天在咖啡屋和那潑婦官員家屬的遭遇也一同說了。
美女檢查官說就這些?
我說就這些。
美女檢察官就點點頭,讓我在筆錄上簽了名字,留下電話號碼。
我把筆遞還給她時說你們?yōu)槭裁凑椅椅疫€不知道呢!
美女檢查官看看我,說你認識的這個柳如是與某個市領導是情人關系,而這個領導現在因為違紀違法問題,正接受我們的組織調查。作為有關人員,柳如是也在接受我們調查。還有,你經常光顧的柳如是的那家咖啡屋,也是那領導送給柳如是的。
我恍然大悟狀,說原來這樣。其實在那天咖啡館沖突的時候,在那個中年女人的謾罵里,我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脈絡了。
我送檢察官出門,握手,目送他們登車遠去,然后發(fā)現周圍遠遠近近站著好些看熱鬧的鄰居。有年紀大的人就喊我,勇仔,這些人是什么人?。亢酶呒壍臉幼优?!
我知道有些事和他們說不清,就簡單說是省城來的。
母親從集市上回來,說是碰見我丈母娘了,讓我有時間去她家一趟。
我說好。
我最近的經歷都沒有跟母親講,就說摔了一跤,回來養(yǎng)傷。我看得出,母親除了關切,眼里還有疑惑。但是我不主動說,母親就不會問。這是母親對待我的一貫方式,既關愛,更尊重。
到丈母娘家的時候,我看見曼欣也在。我說你怎么回來了?
她說回來照顧爸。
她端著一碗粥進了老丈人房間,我跟著她進去。房間里站著一個人,是曼婷的叔叔,老丈人的兄弟。老丈人躺在床上,骨瘦如柴,腹部卻高高隆起,看著很不好的樣子。
他看見我進來,就止不住流淚,說勇仔,我對不起你和婷婷??!
對他突然說出這番話,我感覺有些不適應,覺得這不應該是他說的話,這不屬于他的風格。然而看著病弱的他,又覺得沒什么不可能的。不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
我說您別這么說。
他聽著就抬起枯瘦的手抹眼淚,說是真對不起你們!說完嚷著叫把繼業(yè)喊來。
繼業(yè)明顯比之前黑了瘦了許多。我問他怎么這么黑瘦呢?
他說在沙場開鏟車曬的。
面對這樣的變化,我不知該說些什么。老丈人叫我坐下,說趁我還有一口氣,把身后事先跟你們交代一下。說著又讓把繼業(yè)把他老婆叫進來。
在急喘了幾口氣后,老丈人讓曼欣扶他坐起來。他掃視了大家一圈,眼光落在了我的臉上,說最近幾個月家里連著出了這好些事,最受累的就是你和婷婷了,出了很多力,也墊了很多錢。為了給我治病和給繼業(yè)還債,還把房子賣了。我知道,這房子花了你和我親家所有的積蓄,還在外面借了債。這錢我們不能花了就花了,得給你們一個交代。說著讓曼欣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張紙來。那是一張已經寫好的借據。老丈人說我大概把花你們的錢算了一下,前前后后應該有超過四十萬了。我這個病是好不了了,也就沒辦法把這錢找補給你了。我這里給你立了個三十萬的字據,算是繼業(yè)欠了你們的,以后讓他慢慢還給你。不夠的那部分,就算你們打發(fā)我這個老東西了。說完他讓繼業(yè)和她老婆在借據上簽字蓋手印。
見著這情景我心底便生出許多可奈來。我猜想我簽的離婚協(xié)議書不僅是曼婷看了,而且她家里人肯定都知道了。我也明白她家里人今天這樣做,就是希望我和曼婷還能好好過下去。但是這事不能說破,說破了這關系也就破了。
我沉吟了一下說都是一家人,還是不了吧。
繼業(yè)和淑華也磨磨蹭蹭地附和著說都是一家人沒必要。
老丈人聽了似乎松下了一口氣,卻又被氣得喘起了粗氣,指著繼業(yè)兩口子說你們倆要還是個人的話,就把字簽了!
繼業(yè)兩口子沒法兒,不情不愿地在上面簽了名,蓋上手印,然后把借條遞給我。我看見借據上不只有繼業(yè)兩口子的簽名,還加了三個公證人的簽名,上面簽著老丈人,曼婷叔叔和曼欣的名字,上面都蓋著手印。
我還想推辭,因為這不是我來這里的本意。然而老丈人抬手制止了我,說這就算是我的遺囑了,希望你們都遵守,也希望你們體諒。
曼欣送我出門的時候告訴我,然婷美業(yè)現在是曼婷一個人在經營了。她招了兩個工人做事,自己現在都是按時上下班,不那么老加班了。陶然說有別的人生規(guī)劃,只保留然婷美業(yè)的合伙人身份。
我默默聽著,說挺好。
分別的時候,我把借據遞給曼欣。她說姐夫你這是干什么?!
我說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也知道爸的意思。這借據上有你的名字,也算是與你有份關系。我交給你,你撕掉也好,扔掉也好,保管也好,給婷婷也好,交還給爸也好,給繼業(yè)也好,隨你。都是一家人,至少現在還是一家人,不至于。說完我把借據塞到曼欣手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