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分,透著對道山腰的一抹斜線,朝陽已初露頭角,初晨的清風夾雜著縷縷燒焦的糊味,沁入道口大寨。
王平正在大帳前徘徊不止,從三更以來,不少敗兵就從東寨跌跌撞撞地回來了,他們所說的都是一個共同的情況——四處奔散,群龍無首。
一夜下來,四面受困之后,魏軍投入的兵力終于到達了兩萬,其壓力之大,頃刻間就瓦解了漢寨的各個出入,而引火燒入,漢軍依然沒有退守,即便是燒成了斷壁殘垣,也退無可退。
四更時分,后續(xù)援兵支援不上,不明情況的王平也不敢妄動,整個東寨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熔爐,似乎投入多少兵力都會頃刻融化掉。
而廖化,張翼二人在主寨分兵據(jù)守,最終各自散落于亂軍之中,不見蹤跡,臨近拂曉,整個主寨的防御體系已經全面崩潰,整個區(qū)域都是烈火朝天,濃煙四起,不少軍士都自主后撤至道口大寨。
王平見此狀,親自在東門守候,派出副將領兵向前巡視,接收退下來的殘兵,同時派出哨騎前去打探張翼和廖化的消息,前線將士的安危,懸于王平一心之間。
去者眾多而歸者寥寥,張翼和廖化生死未卜,姜維也還未有消息,可見王平作為一方之統(tǒng)帥該以何種心情面對這般戰(zhàn)況?
“將軍,那是廖將軍?!?p> 忽然,身邊偏將指了指遠方一個勒馬歸來的黑面將軍說道。
王平望去,還真是廖化,廖化的肩窩里扎著一支箭頭,在馬上搖搖欲墜,一路往此而來。
“快快快,隨我下去接應一下!”王平吆喝了身側幾個侍衛(wèi),快步下樓,一路直抵門口,而廖化正好跌跌撞撞地趕來。
沒到王平跟前,廖化整個人頓時失去了重心,一頭栽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元儉,元儉!”
王平一個健步上前去,扶起嘴角帶著淤血的廖化,廖化眼睛微閉,整個人氣息微弱,手上冰冰涼涼的,而箭矢已然被折去了尾翼,僅剩一顆箭頭扎入肩窩。
“子均..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绷位砂T的嘴唇忽然蠕動起來,發(fā)出了輕微的聲音。
王平聽罷,眼睛里的淚水已經兜不住了,頓時落了下來,攙著不再出聲的廖化,急吼數(shù)聲:“快叫郎中,快叫郎中!”
隨后幾個人趕緊將廖化護送入寨。
而張翼卻還不知下落,令人擔憂,戰(zhàn)況之外,這些蜀中老將的安危更是王平關心的一大重點,不止如此,前線的吳班在前幾日也受了輕傷,若是再堅持下去,恐怕半數(shù)以上的將軍都要者在這了,這對王平起初的決策多多少少有了些影響。
約一個時辰后,姜維回歸大寨,見到了王平,詳細說了在山上的遭遇情況,這使得王平更為震驚,廖化和張翼完全是被當成了一個餌料供魏軍去蠶食。
日近午時,東線的戰(zhàn)爭基本結束,張翼領著一隊殘兵返歸道口,雖沒受什么傷,但也是精疲力盡,回到營中機會都站立不住。
此一戰(zhàn),魏軍徹底擊潰了漢軍布置在陳倉道上的防線,自此道口門戶洞開,整個東翼暴露在魏軍的兵峰之下。魏軍以三面合圍之勢,其間又穿插了圍點打援的技巧,最終殲滅漢軍五千余,而其自身傷亡相當。
回歸的兵幾乎都是傷兵,整個矮坡山地被燒的光禿禿的,戰(zhàn)況十分慘烈。
大帳之中,王平坐著發(fā)呆,張翼于其側站立,而廖化已經處于昏迷之中,其傷勢情況還需要進一步診斷。
姜維自外寨一路而來,進入大帳,見到了王平,王平見姜維前來,說道:“伯約來了,正好,如今魏兵占據(jù)了東寨,離次不足十幾里地,我軍該作何應付才好?”
姜維來到王平的跟前,望了望沉默的張翼,張翼低沉著腦袋,沒有說話,姜維隨即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言道:“將軍,我軍如何應變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刻把吳班將軍撤回來,否則今日之東寨,便是明日之虎賁啊。”
王平聽了,沉寂須臾,依然堅持道:“虎賁撤了,下辮無險可守,要是撤了吳班,那武都就丟了?!?p> “即便是不撤那又如何?”姜維不禁有些激動,“廖化將軍如今在營中不省人事,魏軍成萬計,而我軍以千算,如何相抗?倒不如收攏防線,蓄力一戰(zhàn)。”
“伯約,你的意思將軍明白,只是,只是放棄武都,我們沒人敢下這個命令?!睆堃砗鋈徊遄煺f道,“將軍早已經有撤回吳班的意思,奈何這武都卡在秦山左側咽喉,陽平關方向尚未做好御敵準備,漢中方面亦未做好接敵準備,若是貿然放魏兵入境,一個閃失,魏軍便可以長驅直入,到時候追悔莫及啊?!?p> 姜維正欲開口,王平打斷道:“我們也無需爭辯,這事不是在場人能做得了主的,今日大將軍就會到定軍山大營,商討應敵之策,適時你等皆去,我留守大營?!?p> “何時?”姜維問道。
“落日之際?!蓖跗酱鸬?。
姜維微微點了點頭,應道:“將軍之言在下記住了,我這就領兵回箕谷,晚間之時一定趕至定軍山?!?p> 姜維拱手告退,而張翼也跟著出來,于帳門處拉住了姜維,靜謐地說:“伯約,這大營交由我守,我會說服將軍去定軍山的,這一戰(zhàn)下來,全軍上下都很受打擊,此時更是士氣低落,無論朝廷如何決策,我們這幫兄弟都會在此處阻擊魏軍,如果可能,倘若是大將軍對這里有所責備,還望伯約能替上將軍解釋幾句。”
姜維一怔,點了點頭,沒想到張翼此時還在替王平著想,不禁問道:“你有把握說服上將軍前去定軍山嗎?”
按此時兵敗的情形來看,王平和朝廷實際上是有所沖突的,在上次的秋社大祭中,王平便以駐兵為由,駁了朝廷的一番好意,此番又折兵五千余,說是大敗也不為過,心中帶著包袱的王平豈能愿意去參加這個定軍山之會。
張翼表示無論如何他都會勸的,姜維自此和張翼作別,領著自己的軍隊一路快馬笨回箕谷。
抵達之時,已至黃昏,好在定軍山就在箕谷之側,前去距離不足半個時辰的路程,回營之后,沒和王驥交代幾句,便又拖著疲憊的身子勒馬前去定軍山。
此時的定軍山可謂是戒備森嚴,山上山下皆是漢軍大寨,層層設崗,而蔣碗此時領著蜀中兩萬軍士,也是直接出陽平關到了定軍山。
張翼果然說服了王平前來,整個定軍山大營,第一次在黃昏時分擂鼓升帳,主座的主人已然不是吳懿,而是大將軍蔣碗。
蔣碗端坐在帥案之后,方才在路上聽聞了陳倉道兵損五千的訊息,這使得蔣碗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一路凝重,搞得隨行將領都不敢上前與其多語。
而其他渚將分列左右,姜維到時,其他將領大都已經到場了,左邊第一位乃是漢中太守吳懿,其后乃是魏延,魏延之后是馬岱,右邊第一位乃是征西將軍王平,其后乃是安漢將軍張嶷,姜維徑直接到了張嶷之后。
渚將已然是交談了一輪了,姜維到了不久,就聽見馬岱的話:“若是武都不守,那整個隴西地區(qū)都會淪喪,陰平會直接暴露在魏軍的兵峰之下,若是武都和陰平丟了,再奪回來可就難了?!?p> 這是一個眾人皆知的道理,當初漢將陳式趁著魏軍主力在陳倉方向才偷襲得手,要不是此番鳳縣失守,那么武都也有著天險屏障。
“但...目前的情況是,魏軍直逼道口大營,以我軍的兵力,抗擊一方尚且可以,若是魏軍東北兩向夾擊,我不能保證..能守住道口?!?p> 王平忽然有些皺巴地說道,聲音有些微小,似乎又帶著一些不自信。
對于極其善于防守的王平而言,在漢軍中都是一流,此番如此失利事實上也怪不到王平頭上,但事情出在了王平身上,王平自然是要背這個責任的。
“若是子均沒這個信心,那我吳懿甘愿領兵前往據(jù)守道口,和魏軍死戰(zhàn)到底,只要我吳懿一息尚存,便不會將道口拱手讓人?!眳擒驳馈?p> 身后的魏延聽到此處不由得冷哼一聲,當即說道:“若是吳將軍愿意守道口,那便讓吳將軍去守好了?!?p> 魏延的口氣頗有些帶著反諷的口吻,惹得前方的吳懿很不舒服,吳懿轉過腦袋,當即就表示不慢了:“文長,你這話是這么意思,若是子均對此沒信心,我吳懿不得前往御敵嗎?”
“好了好了?!笔Y碗一聽情況不對,趕緊打住二人,“今日是要商討如何御敵,而是派誰御敵,今日王平敗了,并非是領兵的過錯,而是魏軍強襲,此時的情況便是,道口已然陷于不利地位,吳班將軍還在前線,隨時可能遭逢郭淮的進攻,而后方再不能抽調一兵一卒去支援吳班將軍了?!?p> 底下頓時沉寂下來,廖化身負重傷的消息早已經傳開,此刻的漢軍足以用人心惶惶來形容。
“武都究竟守不守?”
蔣碗終于還是不藏著掖著了,徑直把問題挑明了說,蔣碗是何其聰明和理智,這件事壓根不是誰去守的問題,道口的暴露,意味著無任何防守的優(yōu)勢,在兵力不占優(yōu)勢的情況下,想要阻擋魏軍的攻勢,除了犧牲,無他辦法。
別說是吳懿了,就算是蔣碗親自去,又能怎樣?
底下面對這個問題,果然就有了幾種不同的看法,吳懿的想法乃是武都非守不可,其原因也很簡單,放棄了武都,魏軍長驅直入,難以解決。
而王平的態(tài)度已然發(fā)生了變化,其原話乃是:爭取步步后撤,據(jù)有利地形拱衛(wèi)之,保存蜀中實力,以圖長久作戰(zhàn)。
堅守武都,說僅憑一張嘴,但實際操作起來,確實是難上加難。
姜維的意見也是需要暫離武都,至少道口一線不能再守了,就魏軍目前的攻勢來看,真要是硬守,恐怕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文長,你意如何?”蔣碗頗懷關切地看向魏延。
“末將距離前線甚遠,平日里也以操練為主,尚且不知武都能否和敵一戰(zhàn)?!蔽貉永淅浠氐?。
“文長,莫要如此,大將軍問你你就好好說?!蓖跗教嵝训?。
魏延這才抿抿嘴,答道:“回大將軍,據(jù)我看來,武都此時堅守不利,但武都斷不能隨便放棄,昔日夏侯淵便是堅守定軍山導致兵敗,定軍山之前,只有略陽一個要塞,真要放棄道口,不是不行,但一定要守住略陽,至少要讓我們在武都占有一席之地,日后我軍也有反攻的機會。”
蔣碗點點頭,不由得稱贊道:“文長的話倒是頗有道理,只是,若是固守一地,能否抵擋住魏軍兩路合軍的巨大壓力,略陽這個地方我去過,地勢低洼,兩面環(huán)山,背面就是定軍山,前面的祁山道居高臨下,若是要守此地,恐怕絕非易事啊?!?p> “稟大將軍,末將也認為,略陽可以與魏軍一戰(zhàn)?!苯S拱手道。
“伯約說來?!笔Y碗道。
“略陽地勢較低,確實不利于作戰(zhàn),但其兩側便是秦川山地,魏軍至此,糧道長達數(shù)百里,據(jù)末將所知,前番魏軍抵達鳳縣之時,就已經由于秦嶺崎嶇難行而糧道不通,若是我軍稍有避讓,魏軍的糧道勢必會更加困難。只要我軍兩翼出擊,襲擾魏軍糧草輜重,再加固略陽營寨,末將以為,未嘗不可一戰(zhàn)?!苯S解釋道。
“子均怎么看?”蔣碗問向王平。
王平沉默須臾,答道:“末將并無異議?!?p> 蔣碗這才拍手說道:“既然如此,我意是,可按文長之言,移軍略陽以御敵,若是魏軍長驅直入,務必將魏軍阻隔在略陽以北,誰愿意出守略陽?”
“王平甘愿出守略陽。”王平咬咬牙,站出來說道。
蔣碗一聽,當即叫好:“子均好氣魄,子均駐守,則我蔣碗心自安,我會全力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