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會實踐基地回來,沈默在家休整了兩天。
張桂蘭第一眼看見她,竟抱住她哭了起來。說是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這么久,怕她照顧不好自己;又見她黑了一圈,瘦了一些,實在心疼得不行。
沈默只好摟著她哄了好一會兒,說自己一切都好。還跟張桂蘭分享了許多社會實踐的趣事,這才讓這位事事操心的母親破涕為笑。
沈默有時覺得張桂蘭才是那個需要照顧的“孩子”。
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后來又任勞任怨地照顧方馨。張桂蘭一直讓自己處于被需要的狀態(tài),這樣她才覺得安心。
也許,這就是傳統(tǒng)女性的通病吧。她們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xiàn)給了家人,往往忽略了自己。操勞了一輩子,心甘情愿地為兒孫做馬牛。
沈默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她把方馨接回身邊上小學(xué)時的情景:
張桂蘭兩眼跟核桃似的,又紅又腫,顯然是哭了一夜。她緊緊地牽著方馨的小手,依依不舍地將它交到方堃的掌心。
雖然當(dāng)時他們答應(yīng)母親常常帶孩子回去看她,可后來總是忙于工作,也是很少回去。
想到張桂蘭一個人住在那小套房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沈默頓覺鼻腔酸澀,眼睛也跟著酸脹起來。
思及此,沈默把眼前的母親,摟得更緊了。而張桂蘭則滿足得像個天真的小女孩兒,嘴角眉梢盡是笑意。
周一那天,沈默早早就去了學(xué)校。天知道,她懷著一顆如何煎熬的心,度過了周末那漫長的兩天。直至江海洋蹦跶著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沈默這一顆心,終于是落了地。
“這小子還算聽話,撿回了條命來?!鄙蚰谛闹邪迪?,不禁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看看是否有什么異象出現(xiàn)——畢竟她大大改變了歷史,不著痕跡地救下了一個本該溺水身亡的少年。
微風(fēng)輕拂,歲月靜好。沈默松了口氣,但又有些遺憾。
如今連“人命”都鬧出來了,卻不見自己受到任何懲罰,也不見自己的魂魄歸回原處。
唉……
沈默望著那蔚藍(lán)蔚藍(lán)的天空,真想看看那飄浮著的幾點白云背后,是不是真有某位神明,正關(guān)注著這人間的一舉一動。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鄙蚰路鹇犚娺@樣一個聲音。她頓時背脊一涼,沁出一身冷汗來。她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卻連個鬼影子也沒瞅見。
做賊心虛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庇钟惺裁崔k法呢?
“默姐!來得好早!”迎面騎來兩輛自行車,分別是羊羊和小帽,他們后頭各載著一個女生,分別是可樂和小倩。
沈默坐在自己的自行車上,對他們點頭微笑。
自從社會實踐回來,這兩對兒年輕人就走得更近了,這已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事情。
平時大家都穿著校服,好容易周末聚會,又是生日派對,怎能不趁機(jī)好好打扮一番?
只見羊羊穿著一身銀灰色的嘻哈衣褲,一雙正紅色的籃球鞋格外搶眼。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又粗又寬的銀制項鏈,再配上那一頭自然卷發(fā)和姣好的面容,用二十年后年輕人的話來說,就是“顏值爆表”。
再看看小帽,那一身黑的裝束,跟他黝黑的皮膚和健碩的身材相映襯,沈默的腦海里立刻蹦出了“型男”二字。
至于兩個女生,也是經(jīng)過精心打扮過的。
小倩穿了一條純黑色的無袖V領(lǐng)連衣短裙,雪白的肌膚,勻稱纖細(xì)的大長腿,搭一雙黑色的細(xì)帶平跟羅馬涼鞋,散發(fā)著略顯性感的青春少女的活力。
可樂則穿了一件銀灰色的純棉體恤,搭一條淺藍(lán)色的水洗牛仔背帶裙,配上一雙白色的厚底涼鞋,俏皮可愛中透著一絲甜美的氣息。
看著這明里暗里在顏色上呼應(yīng),變相地穿著情侶裝“秀恩愛”的兩小對兒,沈默也只能假裝看不懂了。
相較之下,她就顯得太隨便了。
一件白色T恤,一條洗得泛白的淺藍(lán)色牛仔褲,一雙白色運動鞋。
“也剛到。走吧?!鄙蚰疽馑麄儙?。畢竟她從來沒有去過江海洋家,加之又是個超級大路盲,所以只能約他們在學(xué)校門口見面了。
“先去取一下蛋糕吧!”小帽嘿嘿地笑道,“默姐,‘朱古力’說了,我們四個人準(zhǔn)備一塊蛋糕就行,而你得單獨備一份禮物。否則我們連進(jìn)門兒都進(jìn)不去……”
話音剛落,四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沈默,那神情又抱歉又曖昧。
“沒問題。我準(zhǔn)備好了?!鄙蚰瑧c幸自己的多此一舉,畢竟作為成年人,哪有去人家家不帶點東西的?更何況是生日趴。
江海洋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一行人取了蛋糕,又騎了十來分鐘,就到達(dá)目的地了。
這是一個比較高檔的住宅小區(qū)。臨江而建,里面配套設(shè)施齊全,樓距寬,綠化面積大;就是放在二十年后,也是很不錯的了。
再說這電梯,在樓梯房遍布的年代,更是“高級住宅”的代名詞了。
“哇!江海洋家是不是超有錢的?”兩個小女生毫不掩飾地表達(dá)著自己的羨慕之情。
“是啊。聽說他爸爸是個老板,自己開公司的?!毖蜓蚧卮鸬?,“但他自己從來都不說這些,都是聽同學(xué)議論的。我只知道他有個妹妹,小他好幾歲。他以前生日都是在外面過的,這回第一次請人到家里?!毖蜓蛘f完,不經(jīng)意地用眼睛瞟了瞟沈默的方向。
沈默假裝沒看見,也假裝聽不懂。
看來江海洋家里的那些事情,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梢娝谀莻€少年的心中,無疑是個特殊的存在。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今的她,心里只有方堃一人而已。一想到方堃,沈默內(nèi)心盡是柔情,捎帶著眉眼也染上了笑意。
“?!钡囊宦?,電梯門開了。這本該是一梯兩戶的樓層布局,但讓人意外的是,他們只看到一扇大門。
沈默一行人也顧不得多想,隨即摁響了門鈴。還沒等幾人做好準(zhǔn)備,門幾乎是應(yīng)聲而開的。
從門內(nèi)探出一個圓乎乎的小腦袋,六七歲光景,兩個羊角辮兒,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想必這就是江海洋的妹妹了。
“哪一位是沈默姐姐?”小女孩兒在眾人間搜索了一遍,脆生生地問道。
大家齊刷刷地看向沈默,也不隨意出聲。
“我就是。我們來找江海洋的?!鄙蚰届o地答道。
“大家請進(jìn)吧!”小女孩兒呼啦一聲,把門敞開了,朝里頭大聲叫道,“哥!沈默姐姐來了!”
眾人抽了抽嘴角,敢情沈默沒來,他們是真的連這道門都進(jìn)不去呢……
還沒來得及好好腹誹一番,眾人已經(jīng)被眼前的這所豪宅驚艷到了。
這是一套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套房,豪華的旋梯通向二樓的房間。寬敞的客廳里,有一整面鋼化玻璃墻,將整個江景囊括眼底。
客廳正中間擺放著一套黑檀木沙發(fā)茶幾十件套,背后是一幅氣勢恢宏的錦繡江山圖,兩邊墻角的正財位上還壓著兩盆綠植,分別是發(fā)財樹和富貴竹。
沈默暗暗吃驚,江海洋這家境著實不賴,看來他父親和繼母的生意做得是風(fēng)生水起。
“默姐!”江海洋的聲音竟是從身后傳來的,“菲菲,帶大家上來吧!”
眾人轉(zhuǎn)身,只見江海洋穿著一身白T恤、牛仔褲和籃球鞋,慵懶地立于二樓欄桿處,這才猛然反應(yīng)過來,這客廳原來是位于房子正中間的。
也就是說,大門的那一邊也是他們家的,也有好幾間房,樓上樓下皆是如此。
大家不禁咂舌,這房子到底是有多大呀!
見默默上了二樓的眾人有些拘謹(jǐn)和迷惑,江海洋一邊引路一邊笑道:“當(dāng)時我爸看上這江景房,又擔(dān)心這小戶型不夠住,就傻傻地買了四套,對門兒,樓上樓下,打通了,改造成現(xiàn)在這么搞笑的樣子了。一年得多交多少物業(yè)費呀!我一個勁兒罵他人傻錢多?!闭f罷,他親昵地?fù)ё》品频募绨?,用余光瞟了瞟一旁的沈默,“嗯,不錯,默姐。咱今天穿衣挺默契的!”
沈默瞪了他一眼,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其他人也繃不住,低笑出聲。
緊張和尷尬的氣氛頓時煙消云散。沈默覺得世間就是有這樣一類高情商的人,他們總能巧妙地化解各種尷尬的氣氛,讓你覺得跟他們在一起如沐春風(fēng)。而自己,恰恰就不屬于這類人。
江海洋把大伙兒帶進(jìn)一間包廂里——是的,名副其實的包廂。
這是一間約二十平米的房間,墻壁四周貼了隔音軟包,地板也鋪了隔音墊,就連天花板也做了隔音處理。
室內(nèi)僅有幾盞射燈照明,天花板的正中央吊著一盞小型的圓形彩球燈,此刻正不知疲倦地轉(zhuǎn)著。
室內(nèi)放置著一臺點唱機(jī),一個大屏幕,和一張黑色的玻璃小茶幾。茶幾上放著各種零食和飲料,還有一盤水果。幾張皮質(zhì)小沙發(fā)椅零散地簇?fù)碓谛〔鑾椎闹車?,沙發(fā)上隨意丟著兩個麥克風(fēng)。點唱機(jī)的不遠(yuǎn)處,竟然還有一套質(zhì)感不錯的架子鼓。
儼然一個小型的KTV包間!
沈默頓時胸中了然:江海洋說的到他家就可以唱K,原來是這么回事兒。
“朱古力,生日快樂!”幾人把生日蛋糕往茶幾上一放,興奮地分散到各處。
羊羊和小帽擺弄起架子鼓,小倩和可樂忙著點歌,菲菲則直接沖向小茶幾上的美食,放開肚皮大開吃戒。一時間,僅剩江海洋和沈默二人面對面地站立著。
沈默從背包里拿出禮物包裝盒,雙手奉上:“生日快樂!”
“謝謝!”江海洋的聲音有些沙啞,奮力地壓著心頭的那股激動。他把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伸出去把禮物接了過來。
“打開看看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所以就按我自己的想法來了?!鄙蚰桃夂雎粤怂木o張,淡淡地笑道。
“你送什么,我都喜歡……”江海洋想也沒想,立刻接話道。
沈默沒再理他,徑直向小茶幾走去,緊挨著菲菲坐下。
菲菲塞了滿嘴的東西,兩個腮幫子鼓鼓的,像極了貪食的小倉鼠。她見沈默在自己身邊坐下,立刻親昵地把手里的吃食勻了一半遞過去,以此表達(dá)她對“未來嫂子”的喜愛之情。
沈默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只裝不明其意,接過零食,對她道了聲謝謝。
菲菲兩眼晶亮,小屁股又悄咪咪地向沈默的方向挪了兩小下,搖頭晃腦地和著音樂,咔嚓咔嚓地啃著薯片。
江海洋小尾巴似的跟了過來,在沈默的另一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拆了外包裝。
這是一個精致的小工藝品——一個手捧水晶蘋果的陶瓷小女孩。雙眼微閉,嘴角微翹,曲卷的發(fā)側(cè)簪著一朵粉紫色的夕顏花。若是放上電池,水晶蘋果便會亮起來,蘋果上的“平安”二字在那時更顯得熠熠生輝。
為了這個禮物,沈默斟酌了許久;太貴重的自然不合適,太隨意了也不好,還是心意最重要。斟酌再三,她最后選擇把自己對江海洋最深意的祝福,都蘊(yùn)含在了“平安”二字之中。
“好漂亮哇!”菲菲撇下手中的薯片,湊了過來,伸手就要摸上一把。
“一邊兒去!你手干凈嗎?就要摸!又不是送你的!這可是默姐送我的生日禮物!”江海洋眼疾手快,給了菲菲的小魔爪一記“爆栗”,滿臉嘚瑟地道。
菲菲疼得齜牙咧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抓起薯片,大把大把地塞進(jìn)嘴里,聲音含糊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的!趕明兒我生日,也讓默姐送我一個,比這還漂亮的!氣死你!”語畢,還斜眼偷偷瞟了瞟沈默,見后者笑而不語,就權(quán)當(dāng)人家默許了;于是更加放肆地?fù)u著腦袋,連帶著兩條小辮子也跟著不甘寂寞地跳起舞來。
沈默伸手打開開關(guān),水晶蘋果發(fā)出璀璨的光芒,映襯得小女孩的臉也更加精致迷人了幾分。
蘋果上的“平安”二字格外耀眼,印在江海洋的眼中,更是讓他失了神。
剛才還在各自忙碌的眾人立刻圍了過來,紛紛夸獎沈默的禮物別出心裁。
慶生的時候到了。大家按部就班——點蠟燭、唱歌、許愿、吹蠟燭……
小機(jī)靈鬼菲菲趁著大家切蛋糕的那會兒,終于如愿以償?shù)赝得艘话阉O果,還在上面留下了她油膩膩的小手??;為了這事兒,她不知挨了江海洋多少次眼刀子。
“鈴鈴鈴………”墻上的電話突然響了。熱鬧的包間里頓時安靜下來。
“菲菲,家里閑雜人等不是都清空了嗎?”江海洋挑了挑眉,看向菲菲道。
“我也不知道??!爸爸媽媽答應(yīng)我說今天不回來了呀!我接個電話!”菲菲一臉無辜,跑到墻邊,接起了電話,“喂?爸爸!你怎么回來啦?……哦,好的!……哥哥,爸爸叫你接電話!”
江海洋眉宇間閃過一絲戾氣,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
他向上吹了口氣,大步流星地走到墻邊,接過了電話:“喂?……”
沉默了許久,江海洋直接掛斷了電話,陰沉的臉色像潑了墨的宣紙,化不開的濃。
很少見他這副神情,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出。菲菲瑟縮了一下,往沈默身后靠了靠。
沈默方覺不對勁,率先開口道:“江海洋,怎么了?”
江海洋如夢方醒,猛一抬頭,狼狽的神色對上了沈默詢問的目光。
“沒,也沒什么事?!彼{(diào)整了一下狀態(tài),又是一副嘻哈相,“默姐,你跟我來一下,我爸想見見你,抱歉……其他人,你們繼續(xù)嗨!”
說罷,他朝藏在沈默身后的菲菲揮了揮拳頭,而后者則伸了伸舌頭,嘿嘿干笑了兩聲,又把腦袋縮了回去。這下子,眾人心中了然。
必是菲菲多嘴,跟她父母說了沈默的存在。如今,貌似要上演“丑媳婦兒見公婆”的戲碼了。
真是躺著也中槍。沈默亦是心中無奈。但出于禮貌,怎么也得走這一趟。
思及此,便也坦然了許多。